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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抬棺谒,投城死国

2017-10-09发布 4153字

姜漓自吊桥而入之时,一个身形熊阔额男子立槊马前,翻身而下,朝姜漓拱手说道,“禀殿下,八百背嵬、六百断矛皆已束甲。请战!”

这个立槊之人正是背嵬军统领,白烨城单家嫡长公子单龙豹,也是单家这一辈除单龙城外在武道兵法最具天赋之人。在炽炎军中,也是除却姜漓与朱荣武外最受敬仰之人,一身武道修为已经达到形意中境,冲阵厮杀,可以说是所向披靡。

只是此刻,姜漓却没有出战的打算了,“辛苦了,叫将士们先回去歇息吧,大战就这两天了,城防和巡哨不能少,但其他将士,让他们多养精蓄锐。”

若方才在城外能侥幸伤了拓跋云,姜漓定然不会放过这次突袭机会的,但交手之下,姜漓才知道要伤拓跋云是何等之难。以苍虬之法而淬体,纳天地气魄成形意,这样的人,在战场上的威胁,可比她姜漓要大得多。纵然自己武力能有牵制,但一旦自己被他人困住,拓跋云的杀伤,可就不是一星半点的了。到时候要是赔了背嵬断矛,得不偿失。

单龙豹本来打算说些什么,但看到姜漓略显憔悴的神色,又止住了,单单只应了一声“诺”。

姜漓把目光朝此刻肃穆而立的诸将士望去,白小乙这时候也是甲胄在身,当然还有已经调整过来的单龙燕,这个所谓的背嵬军副统领,都望着姜漓,似乎想让她再讲点儿什么,略沉默一会儿,姜漓偏头瞧了一眼裴菽苇,只是淡淡对她说了句,“菽苇,今日交代之事,快些办了去吧。”

裴菽苇点了点头,便见姜漓笑了笑,在人群目光中,径直往城中自己暂歇的府邸而去。

雨落苍茫,人何以堪?

稀里糊涂在床上一躺,姜漓什么也没想,呆呆看了看流苏遮帷,眼皮突然间闭上,便沉入梦中。

毕竟刚从北岸回来,辗转奔波,加之先前与李牧芝、拓跋云等人连番过招,姜漓只觉得好累,好想永远就这么躺着,永远也醒不过来。

等着姜漓迷迷糊糊睡着,再蓦地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入夜,既然没被人唤醒,想来城关上当无大事,姜漓掀开苏晴给自己披的一条明黄色的锦缎薄毯,出门叫着苏晴给自己烧了一桶热水,然后一个人泡在水中,枯坐了一会儿,突然间头一晃,把自己整个人都浸在水中。

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晴铃也喜欢给自己熬这么一桶热水,撒上漓花、牡丹、玫瑰的花瓣,再加一些秘制的药材,做成一桶香汤,等自己从武功山上练武回来,泡一泡,将一天的汗渍与疲乏都给去了。

当初选苏晴过来给自己当亲卫,应该也是看着她名字里的那个晴字吧?只是好久,都没见过晴铃了,也不知在宫里头过得好不好?想来自己领兵在外,那狐媚子再怎么也不会动她云鸢阁里的人吧?唉,要是四哥没被那狐媚子魅惑上就好了……

只是可惜,太子哥哥死得太早。姜漓记得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四哥落泪是在听到太子哥哥殡天的消息后,自己跟着他在晟明殿中一同抱头痛哭,再那之后,怕是就只能见到四哥脸上异样的欢笑与阴鸷了。

时间过得真快,晃眼间,十六年的时间就过去了,一切的一切,好像都已经不再回来。思绪稍稍有些乱,姜漓从水中钻出,揩去眼上的水珠,清丽脱俗的脸颊,如同夏日里的芙蕖,妖而不媚,直让人酥到了心窝子里。

姜漓取过旁侧摆着的雕花铜镜,照了照自己的脸庞,对着镜中的自己做了个鬼脸,突然听到窗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把衣服穿上吧。”

“谁?”话还没出口,姜漓就猜到了来人,并未有所谓的慌张,但穿衣的动作也比平日稍快。

艳红色的长绸做成的长袍,同赤凰甲一样如同火焰的色彩,里间的肚兜用的则是江左津阳郡一代上好的漠绸,从材质上看,应该是今年宫里新上来的贡品,毕竟女儿家最贴身的衣物,姜漓倒是没有太简陋。她行军多年,唯一显得奢侈的,怕就是这几件衣物了。

没有着甲,也未束胸,双峰略微傲人,盈盈一握间而有丰腴,又并非过于累赘的那种不协调。玉腿修长,到没有因这些年习武毁了形状,皮肤如同羊脂玉一般,稍稍露出脚踝,踩在木板之上。

姜漓正待套上一件裙装,却听得门口吱呀一响,那个男子竟是推门而入。

雕纹着奇石、孔雀的紫檀玉木屏风遮住了稍显慌张的姜漓,“我可没唤你进来。”

男子不为所动,自顾坐下,给自己沏了杯茶,悠哉一品,“南楚的西湖龙井,应该是三月捎尖儿的第一茬,看来这蓟云城的好东西不少啊。”

姜漓有些忿忿地站在玉木屏风之后,突然间想起门外值守的苏晴,“你把她怎么了?”

“睡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就没事了。”男子把玩这这并不名贵的琉璃茶杯,朝屏风后的姜漓说道,“不出来见见?”

姜漓稍有迟疑,却听那人接着说道,“有个对你很重要的消息,你若是不出来,我可就走了。”

没奈何,姜漓虽恼这人不请自来,又有莽撞推门的蛮横行径,但也知道这位十三楼的少楼主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十三楼的势力,可以说是遍布天下,只要你有钱,多大的事儿基本都能解决。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自北周而兴的庞大组织,四百年来,当真囊括了消息与刺杀两道的顶尖人物。而十三楼的楼主聂妖,更是天下第二的武道宗师。

来人叫聂羽,在江湖上籍籍无名,十三楼的六榜中也无此人姓名,但姜漓知道,这个人的武道修为,的确已经达到了形意巅峰的境界,自己纵能胜他,怕也是惨胜。

无奈摇了摇头,姜漓轻启玉足,款步而出。

聂羽轻抬丹凤浓眉,当真是给惊艳到了。且不论婀娜身姿、如画面容,以及红绸拂动之下若隐若现的纤腰玉腿,单单那微露于外的白玉锁骨,就让人销魂不已。这样呆若痴鹅的眼神,让姜漓不禁一恼,“看够了没有?”

“没有。”聂羽哈哈一笑,浑然不觉尴尬,“倒是觉得杜少卿将你的名次定低了。”

杜少卿是十三楼中为胭脂榜定序之人,人本风流,自诩天下看尽天下美人,纵然未得近观,仅凭简单意会,便可勾勒美人神色,自杜少卿评骘天下美人,这胭脂榜还是颇受认可。至于说一些心有不满的,也不过嚷嚷罢了,十三楼评胭脂榜,本就一噱头玩乐罢了,管你三两人叫唤作甚,你若说不合适,自己不信就是。

姜漓也不知杜少卿是谁,但大致也猜得出一些来,没理会这人看似龌蹉的风流神色,自顾坐下,素手微遮胸前,捻住长袍,不至于平白让这人饱了眼福,“你说的消息呢?”

同聂羽认识这么些年,有种欢喜冤家的感觉,但姜漓知道,这个男人的确是在帮自己,尤其是一些极为关键的战役,若非聂羽,自己怕是胜不了的。多多少少,姜漓也能明白这人的心思,但除了保持沉默,她还能做什么?算了,也就如此吧,反正这么多年都这样了……

晃荡着混世不羁的落拓性子,聂羽又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你这儿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一壶好酒,我说,是不是瞅着我要来,让人专门给撤了的?这样的待客之道,怎么看都不像是公主府上的规矩啊?”

哪里能有什么好酒?这城中形势都已如此,你聂羽倒还有心情喝酒?姜漓美眸一怒,“聂羽白,你到底说不说?”

聂羽字羽白,也不知谁给起的,总之好记就是。姜漓这一声怒叱,也没见起多大作用,回过来的不过是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说也可,不说也可。”随即又加了一句,“不过突然心情不好,不想说了。”

“你……”姜漓指着聂羽,竟是说不出话来,她身边之人,纵然如齐子川,也未必有聂羽一半的无赖。

聂羽一笑,“给我沏杯茶,兴许我心情好了,也就……呃,不小心说漏嘴了呢?”

姜漓暗自压住胸中怒火,等了片刻,抿着嘴,将空洞的眼神收回,竟是起身,一手抚胸,一手端着茶壶,如同侍女一般,给聂羽沏了一杯茶,然后才款款坐下,什么也不说,竟像是受了极大委屈似的。

聂羽望了一眼姜漓,许是觉得自己或许也做过了,不过嘴上依旧没饶过,“好吧,看在你倒茶的份儿上,诚意也就够了……”聂羽端起姜漓沏的茶,青玉色的茶汤晶莹剔透,想来原本这蓟云城城主也是风雅之人,品啄一口,却未尽饮,饶回在齿间,再闭眼一回味,似在仙境一般。这番动作与先前牛饮相悖,似乎姜漓倒的茶有一种莫大魔力似的。

在那双美眸的凝视之下,聂羽轻咳了一声,语气很是平淡地开口说道,“李逸勋死了。”

姜漓突然愣住,原本因着这香汤浴稍显红润的脸庞此刻竟泛不起一丝血色,苍白如纸,宛若九幽灼燃的骨焰。

“今晨卯时,李逸勋到的临都。”顿了片刻,聂羽继续说道,“辰时,抬青木棺至承天门,执斧锧谒晟明殿,过巳时,齐帝不朝,至午时,曦后遣大貂首魏忠喜赐酒……”

姜漓听着聂羽的话,内心像是一点点被剥离,抬棺入城、执斧谒殿、齐帝不朝,曦后赐酒……

望着此刻姜漓的脸色,聂羽迟疑了半晌,才开口说道,“李逸勋饮酒,执斧剁指,于晟明殿前书蓟城二字,其后登承天门,投城而死!”

“稚尾?”姜漓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分辨不出是伤痛还是愤怒,五指攥在掌心,像是要将自己的血肉剜破。

聂羽一愣,随即答道,“红菱。”

红菱穿肠,却并非让人立刻死去,而是饱受万虫噬心啮肠之痛,至不欲死而自求死。比之雉尾,更加歹毒。

绾曦啊绾曦,你为何如此狠毒?

姜漓回想起同李逸勋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个洛岱山下鸣音湖畔读书的少年,瞧见自己红裙束腰的妆容,很自然地过来问了问自己的名字,然后说了句,“真好。”

没有恭维、没有逢迎,有的只是一种浅淡若水的欣赏和发自内心的赞美,让姜漓第一眼看见这个男子就觉得不凡。

他不懂兵法,也不懂战阵,除了写写画画,诗词歌赋,看起来什么都不会,但姜漓要建组炽炎军时,他跑了过来,说了句,“我算账可以,能不能过来帮你?”

姜漓说了句好,第二天就见着李逸勋过来,然后在粮仓搭了个摊子,开始拾掇起炽炎军的粮秣。南征北战,纵然曦后不止一次扣了自己的粮草,但只要有李逸勋在,姜漓从来没有担心过粮草会出问题。

后来到了蓟云城,他又说自己不懂打仗,去临都请救兵吧,想来一个读书人,姜漓是以为他怕死的,索性就回去吧,到临都至少安全些,不至于成天提心吊胆,也不算是胆小,毕竟以前那么多次身处绝境的时候,李逸勋都没说过要回去,该是家里有事,又或者,是真的看不到希望了……

然而她姜漓何曾想到,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竟如此决绝,抬棺执斧,以死明志。

姜漓不由想起当年吴芗耘自坠承天门的事情,大齐养士四百年,从来不缺甘愿为国赴死之辈,然青衫之心,多被帝王轻,铁甲之志,从来断袍中。自严允、吴芗耘之后,齐国士子,以抬棺叩晟明殿、执斧投承天门为荣。

除了死,似乎再难找到一种宣泄与明志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内心,他们终究是为了某个人,为了某个国,心甘情愿地付出。

姜漓啊姜漓,也许你明明就知道他会这么做,可还天真地认为他只是逃避,如此人去,你可曾想过,你的那一丝丝埋在心底的污蔑,若是被他知晓,你又有何面目见他于地下?

泪水,自眼角悄然划过。姜漓想起了这些年同她南征北战,殁入黄土的将士,想起了那些原本稚嫩的脸庞和信赖的眼神……

她姜漓何德何能,能得大家以性命相托?

唯以一刀一甲,舍命相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