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漓离开临都已经两月有余。
魏子高牵了匹老马,晃晃悠悠离了临都,齐帝姜显没敢阻拦。
这位天下第三的武道宗师,先是去了趟齐南荥阳郡,到他亡考坟前束蒿一刍,再上了三柱高香。之后就北上邯都,看胡马阴山黄沙漠漠,看敕勒草川如画风光;然后南下郢都,见云梦大泽烟波浩渺,见碧海青天水光一色;最后西进雍都,望黄河涛涛大江东去,望崇山峻岭奇峰乱石。
当真是赏尽天下名川,看尽世间百味,品尽人间珍馐。
把曾经走的路,蹒跚老马一一踏遍,把曾经喝的酒,酩酊入肠为求一醉,把曾经看的人,青蒿一束酹酒江湖。这人世间多少变幻,在那摘星阁中,何曾看见?二十年纵马江湖醉迷了四国江山,到而今白发星星暗叹了年光过尽……
此刻他魏子高,当无所恋矣。
然后他到了昆吾山,延绵雪峰连天而立的昆吾山。
到了这一处阁楼,四国武者望而却步的连天阁。
“嬴老头,不知道我魏子高这次来,能不能看到你仙魂入境哦?”
“听说文太虚为入仙魂已经闭了生死关,倒是聂妖那老小儿,搞什么十三楼,到头来,这身武道修为,也不知有没有多少精进,我们哪……都老喽。”
“老喽,再不来就看不到你了,趁着这身子骨能走,再怎么,也要到你这昆吾山来一趟。不然呐,我怕阿漓要是问起我这秦刀嬴缺的境界到底有多高?我答不上来啊。”
“哈哈,嬴老头,我魏子高也怕是打不过你了,但我那徒弟啊,当真是几百年才出的武道奇才。十五岁的纳气巅峰,你我十五岁的时候,还不知是在玩泥巴嘞。”
魏子高的声音很小,在昆吾山道上,自言自语。
暮秋将冬的昆吾山,已是大雪覆压,云杉树木叶凋零,只留下枝干高耸入天,那些晶莹剔透被染上素白的顽石,偶有雪狐在上面张望,雪梅花映寒料峭,让魏子高不禁想起了临都的漓花和那个红绸束发的小女孩。
笑了笑,看了看这天地间苍茫一片,如仙如画,当真是天地圣境一般。
魏子高走在石道上,连天石道九百阶,阶阶覆雪,魏子高的布鞋踩在上面,不多时,便沾湿了鞋袜。
“诶,老头儿,不要上去了!”
魏子高循着声音,抬头看见了一个竹剑寒衣的浪荡小哥儿,“怎么了?”
“门关着嘞,不给开。”那人腰间挂着的的确是一柄竹剑,模样还有些丑,应当是自己削的。
“还没入冬,就不给开门了?”
那小哥儿嘿嘿一笑,“老头啊,你这把年纪了,人家肯定是不收的,来了也不过多走几步,不值当,来来来,我陪你到山下,喝黄酒吃驴肉,热乎热乎。”
“谢过了,小哥儿。山里认得一位故人,闲着没事儿就过来瞅瞅,黄酒喝过了,就是秦地的驴肉,味儿虽然是极好的,太贵喽,太贵喽。”
魏子高这一身衣裳不过粗布麻衣,看着比寻常人家稍好,说出这话倒让那小哥儿一笑,“没事没事,有我卫真在,保管你老头驴肉大口吃,黄酒大口喝。”
“不了不了,老头儿我还有事,那天下了山,再来找你。”
“好嘞好嘞,我就在山下的村子里,报我卫真的名,没人敢欺负你。”卫真朝魏子高摆了摆手,从石道外的雪地踩过,绕了过去。
魏子高停了半晌,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小哥儿,这儿有本书,就送个你了!”
说着把书抛给卫真,哼着秦地特有的小曲儿,摇晃着脑袋朝连天阁山门而去。
秦刀一柄得咯,走天涯嘞;
大风歌声唱哟,安天下嘞;
腰间酒常有诶,何处耍嘞;
黄土一抔捧哦,思归家嘞;
……
歌声远去,卫真听着愣神,突然翻开那本薄薄的册子,瞧了瞧,见着是几门剑术招式,笑了笑,朝魏子高拾阶而上的方向招了招手,“谢了,老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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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何人?速速离去!”
连天阁倚昆吾山而建,巍峨高耸,几近天阙,九重天阁,一重一洞天,内中武道典籍,绝世兵甲,都是世人求慕的,而被十三楼冠以秦刀称谓的当世武道第一宗师嬴缺,便在这九重连天阁楼的最顶层,因而即便是连天阁轮值守门的弟子,也颇有几分盛气凌人的傲骨,再往里说,是仗势欺人的习惯。先前卫真悻悻下山,就是连这山门都没有进去。
“叨扰了,我是来找嬴缺的。”
那弟子一恼,“哎哟我说你个老不死的……”
话音还没说完,侧门出来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的少女款款走出,“魏前辈,恩师命我过来接您。”
魏子高瞧见这小丫头与姜漓模样相差无几,又是娇羞可爱的模样,心里没来由一阵喜欢,“不了,我递一剑就走。”
说着从怀里又掏了掏,“本来还有一本剑谱的,送人了,这块玉佩,就送你好了。”
宫装少女也没推辞,“谢过前辈。”
然而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守门弟子却瞧见了玉佩之上写着的那个煌字。
大道煌煌,唯剑以平。
玉佩上的剑意,竟像是一道深深的烙痕,直刺脑海。
这样的手段,这样的人物,难道这人,竟是……
那弟子顿时敛气屏息,战战兢兢汗如雨下,却听见魏子高的声音突然高扬,“赢老儿,二十年了,过来再送上一剑,看一看,我这柄铁剑,比之二十年前,可有精进?”
魏子高没有等连天九重阁楼上那人的声音,对宫装少女笑了笑,“小丫头,让开些诶。”
说着缓缓从身后拔出那柄从南楚云梦大泽中取出的霖煌剑,悬在身前,抬眼望山上一看,闭上眼睛。
一时间,天地万物似乎都失去了原本的色彩,树停、风静、鸟息、水止。
仙雾缭绕的连天阁,此刻如同谪落凡尘一般。
一切色彩,都静静围绕着那柄古朴沧桑的铁剑。
那柄被世人称之为当世第一剑的霖煌剑。
突然间,悬在魏子高身前的霖煌剑不住颤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而凝聚在剑身之上的天地元力,也原来越浓,越来越强。
宫装少女在远处盯着这样的一剑,心中颤动不已。她在连天阁十余年,几乎一出生就待在了这里,她自以为天下功法了熟于胸,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诡异的剑招,这样威能的剑式。
如此一剑,若是递出,究竟该是何等声势,何等气象?
魏子高呆立在连天阁山门之前,此刻已是一动不动,犹如一尊雕塑,先前一刻,他还能让人察觉到他的存在,而现在,无论是宫装少女还是门口戍守的弟子,他们明明都知道魏子高就待在那里,却丝毫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他的影子,仿佛这尘世间,就从来没有出现过魏子高这样一人。
骤然间,魏子高的灵魂,就像是融在霖煌剑中,空灵一般的剑身,顿时冲窜天际,朝着九重连天楼阁而去。
苍茫云海,涌聚在昆吾山巅。那样的一剑,如同一道白虹,贯彻天地。令山河失色,使日月无光。
良久,方才听到九重楼阁之中,发出一声扼腕的太息。
那个阁楼中的老人,望着石墙上挂着的那柄山君重刀,摇了摇头,运墨在纸上写下仙魂二字。
霖煌剑去,山君何归?
仙魂之道,自此唯余。
魏子高,你若等上十年,又何须借自己的魂魄入仙人之境?造化,都是造化弄人啊。
仙魂唯余,大道孤矣……
而宫装少女盯着那个面色如常的武道前辈,突然弯腰一揖,“晚辈嬴莘,谢前辈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