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都,月华倾泻在皇城琉璃碧瓦上,青玉石阶旁,纹刻着团云龙雕的瓦当鳞次排开,五彩的流苏珠帘垂立在宫阁殿门,吹皱的是一池金玉钟鸣的富贵奢靡。
皇城北的一处庭院,秋风吹落的青桐梧叶凌乱撒落一地,明晨霜露未晞之时,它们会被洒扫的宫婢清出这风景萧瑟的庭院。就像这里住着的人,只有在枯败凋零的时候,才会被送到帝陵的仙兵冢安葬,陪着大齐历代帝王,在仙冥之境厮杀征伐。
这里是临都皇城最神秘的摘星阁,十万典藏,天下名器,齐国四百年国祚,搜罗天下,尽数藏于此处。类似魏子高等武道修为早已臻至形意境巅峰的宗师级人物,也不惜放弃扁舟江湖的机会,锁身于此,为奴守阁,求的就是借助摘星阁中万卷典籍,一举成就八百年未出的仙魂之境。
摘星阁顶,姜漓倚着流月飞檐,一壶醽醁酒,半碟漓花烙,望着缺月疏桐且自饮酌,无数伤心过往在心间掠过……
十年了,她来到摘星阁已经十年,每日武功山练武,每日摘星阁纳气,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到而今已经是纳气巅峰境界的武道高手,这个少女,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十年。风霜凄雪、烈日酷暑,那个持刀而舞的红裙,已经成为摘星阁中最美的风景。
不高兴的时候,姜漓总喜欢到这摘星阁阁顶,吹一吹风,看一看月,在追忆中缱绻弥留过往,在静谧中与远方的人一道,看着这月……太子哥哥,是喜欢赏月的。
魏子高披着一身玄色衣袍,在摘星阁下望了许久,叹气一声,摇了摇头,踏檐登阁,直上摘星阁阁顶。
因为没有遮掩气息,姜漓很早就发现了师傅魏子高的到来,一个银色螭纹的精致酒壶贴着月梢抛来,魏子高稳稳接住,仰头饮了大半,来到身前摆放着一张放有几块儿漓花烙的凤仪锦缎手绢帕子的姜漓身旁,随着她在屋檐碧瓦旁侧坐下。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昨天可不是这样。都是快形意境的宗师了,让人看见,岂不是笑话?”
霖煌剑魏子高,天下第三的武道大宗师。若说当今天下谁人还能追赶秦刀嬴缺的武道脚步,除了十三楼那位神秘莫测的楼主聂妖,就当数这位自幽临都皇城摘星阁的魏子高了。
魏子高无儿无女,九年前突然有个红绸束发的小女孩来到这里,说是要学武功,没曾想魏子高竟是应下,这一待,便是十年。
“师傅,”姜漓勉强一笑,浅醉酒窝映月迷人,只是骨子里透出来的神色,却是黯淡异常,“阿漓是不是很没用啊?”
“怎么可能,阿漓可是天才。”一直以来给人冷漠形象的魏子高温和一笑,柔声对姜漓说道。的确,十五岁的纳气巅峰武者,放眼天下,乃至逆溯千年,都是武道最顶尖的天骄。
“师傅,十年了,我本以为父皇……”姜漓陷入了沉默,子不语父之过,她在这里评骘齐帝姜显的过失,却是不太妥当的,“听人说津阳郡那边发生了水患,泸湖匪首陈霖已经拥聚十万人马,现在江左一带,怕是已经生灵涂炭了……吴芗耘大人早朝的时候死在了承天门外,我记得太子哥哥离开临都的时候,他还为太子哥哥送过行,没曾想……”
“师傅,我真的很想做些什么,哪怕要我上战场,哪怕要我跟北赵、西秦的虎狼之士拼杀,我都愿意。师傅,我是不是很傻,真的很傻,阿芍她们经常笑话我,一个女孩子啊,学什么武功,学了有什么用?不是迟早要嫁人的?我不要!师傅,阿漓不要嫁人,阿漓要一直陪着你,阿漓要把太子哥哥接回来,阿漓……”
“阿漓不要做一个闺阁妇人,阿漓有焰雀刀,有绛牛儿,阿漓要看这天下,看这山河……师傅,等有一天你上昆吾山,一定要带上阿漓,阿漓要用这把焰雀,问一问你说的那把秦刀……”
“师傅,阿漓……阿漓真的好想做些什么……”一股莫名的酸意涌上,无端的泪痕从姜漓空洞的眼中划出,滴落琉璃砖瓦上。
十年来习武再如何艰辛酸苦,魏子高都未曾见过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儿流过眼泪,但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泸湖匪乱的肆掠,或许是因为御史左丞吴芗耘的死,或许是因为十年的过往,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少女明白了什么。魏子高伸手摸了摸姜漓的脑袋,“阿漓,你还小,有些事,急不得的……”
“可是师傅,十年了啊……太子哥哥在邯都已经十年了。去年听北赵那边的商客说,他在那边过得不好。赵国权贵对太子哥哥处处刁难,加上齐赵之间的关系一直就不好,皇兄在那边……”
“所以十年来你攻读兵书?所以你十年来练武不辍?”魏子高摇了摇头,“阿漓啊,你是想建组新军,用武力迎还宸太子?”
魏子高想起了十年前那个落雪的傍晚,夕阳照在摘星阁庭院积雪上,一身红裙的小女孩推开那扇沉重的古檀木门,寻着正在庭院洒扫的他时,问的第一句话就是,“叔叔,您是大高手吗?”
“是啊,我是大高手!”当时的魏子高心间无端一暖,他蹲下身子,摸着那张还带有泪痕的粉色脸颊,声音尤其温柔。
“有星星那么高吗?”姜漓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回荡,也是从那时开始,这个三十岁就登临四国“十大宗师”,而今被十三楼排在凌虚榜第三的武道宗师级人物,才决定收下人生第一个弟子。
“比星星还高,已经到月亮了。”
……
姜漓重重地点了点头,“师傅,他们都不敢跟北赵打,北边儿的将军们成天就想着龟缩在城池里头,听听小曲儿,看看歌舞,他们哪里是在做我大齐国的将军,那就是一群活在酒肉池子里的蛆虫!师傅,不光是救太子哥哥,要是再这样,齐国就没了……”
有些话姜漓没有说,魏子高也是知道的,这些年齐帝姜显愈发不在政事上操心,很多事情都直接交给大皇子魏王姜克和一些朝中权臣处置,齐国各州郡流弊滋生,匪寇啸群,而上位者钟鸣鼎食,歌舞不绝,大齐江山,其实已经到了腐朽败亡的边缘。
“我虽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但多少也听阁里一些外职供奉说起过,齐国能打的将军,也就剩下薛显仁、窦建婴寥寥可数的几人……不过阿漓,领兵这条路,很苦、很难的。”
“阿漓不怕,”姜漓突然站了起来,望着临都皇城之上被幽锁一隅的阁楼清月,语气凝重,“师傅,阿漓不是要当什么大将军,不想什么名垂青史,阿漓只是一个女子,就只想保护好自己身边的人。不管有多难,师傅,阿漓都能做到的,一定能!”
的确,一个五岁就将自己埋在枯燥痛苦的武道修行中,风霜雨雪、十年不辍的小女孩,她的坚韧与执着,又哪里是常人能够企及的。魏子高曾说三十年后姜漓当登武道首,如今看来,或许用不了三十年那么久了。
“师傅不懂战事,帮不了你多少,不过要是觉得累了,就回摘星阁,有师傅在,没人敢欺负阿漓的。”魏子高站起身,又摸了摸姜漓缀满青丝的小脑袋,“只一点,要上战场,必须入形意,等有一天你入了形意境,师傅就帮你要钱要人,当女将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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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真有奇女子,不饰胭脂罗裳,束甲执刀,当以姜漓为最。四国乱幽,刀兵鼎镬,兵燹起于四野,东齐北赵亡战百十余年,至牟野一役,人屠廉珂以身后骂名为负,尽坑齐降卒三十余万,旬日下城七十,迫战临都,致太子姜宸为质,乃有女武出焉。
时民生凋敝,帝室惮于兵权,临都颓靡喧嚣,权臣歌舞,国势日衰。帝女姜漓只身擎国,去粉帐烟罗,着兵革铠胄,力尽于狂澜,以图中兴。奈何时焉,北有邯赵,西倚强秦,南临郢楚,皆为虎视。女武红裙束甲,平招遥之患、取三川之郡、去泸湖匪乱、抵莛侯重兵,天下震惊!
惜乎哀帝,有此宗亲大将不用,而佞靳田之邪,迷曦妃之色,享酒池之乐,听靡靡之音。女武虽有承国之意,终无所为。及李牧芝重兵扼临都,陈玄甲千骑破嘉阳,鸾将天折,一战亡国,时人无不扼腕太息……恨岚青衫之躯,未得早生二百余年,瞻女武赤甲凤仪,实平生憾事。
——《林溪草堂笔记•女武篇》纪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