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正午,阳光正好。这艘小破船最终还是冲破了涡流群,按照海燕的记忆来判断,这种现象意味着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迄今为止,大多数探险的船只都是败在了此地,错综复杂的涡流、诡变莫测的天气,都是航行的致命杀手,许多远比这艘船更加精良的船只都栽了。其实,这艘船的上一次航行也是在这片海域折戟沉沙,深深的波涛地下说不定还埋藏着船主人原来同伴们的尸骨。他们在风暴中被像甩沙包一样甩出船身,身体撞穿层层风和雨,最终跌进波涛汹涌的海中,沉下去,沉下去,或是满足或是不甘地闭上了眼睛。
好在这船人个个都有神力,一路上波涛分道,涡旋让路,简直就是畅通无阻、全程绿灯。海燕甚至可以按照“直线距离”来进行航行,走最短的路线,这在古代航海历史中简直就是一个神话。
“话说,是不是该给这艘船起个名字?”夜鹰已经快闲的发霉了,他的见识和本领在这段漫长而又枯燥的旅程中没起到一点儿作用。要是再不找两个机会开口讲讲话,调动一下气氛的话,估计这一船人都会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慢慢变成不会笑的石头吧。貌似……也确实没有什么笑的理由。
大家默默地干着自己的事情,盯着海面发呆,或是机械地操纵船身周围的水流。
“不如,就叫万里阳光号怎么样?”夜鹰的脑海里模糊地出现九个霸气侧漏的身影,他们在某片遥远的海域乘风破浪,随心所欲地驰骋在波涛之上,肆意抒发着胸中的豪情与正义,“和我们现在的处境也挺相衬……”话还没说完,夜鹰扫了一眼船上的景象,笑容渐渐地凝滞下来。
桅杆摇摇晃晃,帆布破破烂烂,几乎就要被海风给撕开了。船身也是脏的不成样子,甲板上还有几处黝黑的地方,像是被炮火给熏得。不是这里少一块木头,就是那里破个洞,甚至连船长室都没能幸免,它的上方被开出一个大洞,露了一半在外面。这两天下雨的时候,雨水哗哗地往里灌。刚开始海燕还喜滋滋地坐在船长室的位置,没过多久就被里面阴暗潮湿的环境弄得苦不堪言,索性就和大家一道出来淋雨了。
再看看这船人吧,分布在船的各个位置,基本都是屈膝抱头的姿势,一言不发。不少人眼中的光都已经消失殆尽,在一成不变的漫长旅途中,人们一开始的热情一点点被吞食着,随风一起沉入深不见底的大海中。不说没有话语的声音,就连呼吸都静悄悄的,好像载了一船僵尸。
阳光照在甲板上,死气沉沉。
“是啊,挺相衬的。”罗烨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道。
“或许不应该叫这种充满希望的名字,这和现实情况大大相悖。”或许是察觉到了蔓延在人群中的低沉气氛,杨易也主动参与进来,希望借此激起人们的反应。哪怕是参与这种毫无实用价值的讨论,也比愣愣地盯着大海好些,“应该取个更加贴合实际的名字,要在绝望中透出一点希望,要在黑暗中点出一道亮光,既要大气又要拘谨,既要体现出我们不屈的抗争精神,又要体现出先祖的征服气魄。”
“来来来,笔给你,你来写好吧。”夜鹰瞬间便明白过来杨易的苦心,装出不耐烦的样子,用捧哏的语气说道。
“我想想,不如就叫,就叫……”杨易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但他又没读过书,怎么可能想出什么帅气的名字?一时间跺足捶胸,恼羞成怒。领导人这种近乎自黑的艺术表演成功引发了村民们幸灾乐祸的心理,几声轻笑从人群中传出来,这艘船上氛围总算是像阳光一样明朗起来。
“要不就叫贝壳号怎么样?”
“非常抱歉请您换一个名字吧。”夜鹰和杨易两人在人们越来越热切的眼神中渐渐入了戏,纷纷开始放飞自我。
“泡泡船?”
“这还不如刚才的贝壳号呢!话说你想名字难道是用膝盖想的吗?照你这样的水平的话,我还可以叫它海藻号呢!”
“读起来太拗口了嘛。”
海燕从船长室里走出来,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两个人发神经。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后,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说,“你们觉得,叫‘天地一沙鸥’怎么样?”
两位新生代的相声演员对视了一眼,纷纷交口称赞,一时间大家掌声雷动,气氛也终于活跃起来。
……
取完这个日后能载入史册的名字之后,海燕便转过身去,默默地走回了船长室,好像她走出来就是为了这么乐一乐似的。这两天夜鹰一直觉得海燕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尽管她极力隐藏,但总还有那么些许破绽露出来,让这位拥有超强直感的未来大教皇捕捉到了。不管是说话还是行事,海燕都带着一股浓浓的疲惫和颓唐,这两种情绪深深地埋在她海蓝色的眼眸中,让夜鹰看着不禁有些心疼。“或许是第一次出海太累了吧……”他如此想到。
海上的时间总是忽快忽慢的,晌午暖人的阳光尚未褪去,一片黑纱从西方拢过来,便将小船拢进了一片朦胧的黑暗中。船上的人们也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吃过晚饭后,便各安其分地就地躺下,不管睡得着睡不着都躺着不动了。在这段旅途中,夜鹰一直充当着“烤炉子”的角色,将抓上来的鱼用岩浆烫熟,变成可以吃的熏鱼干。这可是一个难度非常大的技术活,如果温度高了,鱼直接被烤成焦炭,如果温度低了……不存在温度低这种可能性,他只要尽量将熔岩之心的功率保持在十五分之一就行了。
海燕斜坐在船头,默默地眺望着破开风浪的船身,一言不发。
海洋与天空逐渐归于沉寂,在整整十来天的航行中,这个一成不变的地方已经几乎要将海燕的耐性消磨殆尽。如果不是涡流时常还在变化,她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还在前进。按照她的计算,现在已经是航行的最后关头,只要能避开一系列错综迷乱的洋流,就能抵达那个她记忆中的岛群。
在这种时刻,更是不能松懈半分。海洋非常广阔,有没有什么参造物,海燕只能借助洋流的流向来判断自己所处的位置,如果坐标与航行方向稍微有一点点偏差,可能就会和目标擦肩而过。茫茫大海,这一擦肩,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登陆。
轻轻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这艘船上的甲板已经烂了五成,踩在上面走几步,就会发出“格叽格叽”的声响。再配合上这覆盖面颇广的黑暗,一船动也不动一下的人,总有一种“背后突然伸出一只鬼手”的恐怖氛围。海燕当然听到了声音,但她没有转身,她已经大致猜到了来人会是谁。
毕竟,月黑风高的时候,往往都是女孩子互相倾诉的好时机。
带着腥味的海风吹拂而过,在这个阴暗的晚上显得越发刺骨,它将远方海鸟的鸣叫和波涛的轻语一并送入这艘破烂的小船,为这两个女孩接下来的话语做些铺垫。大海用她宽广的胸怀包容着所有的秘密,黑夜用她朦胧的面纱掩盖着所有的丑恶,话语出口,让两人都能听见,便立即随风而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以我们的时间来算,大概是六百年前吧。”罗烨站定,望着海燕的背影,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平淡语气说道,“六百年前,我死了。那个时候正是驱魔战争的尾端,天下都不太平出门。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女孩,出门打柴的时候,被山贼掳走,当了一个月的奴隶。”
海燕心里毫无波动,只是背对着她,冷冷地问道,“后来呢?”
“与其说是奴隶……不如说是性奴吧。”罗烨故作轻松地笑笑,“后来,他们玩腻了,又不想让我浪费吃的,就把我杀掉,抛到荒山野岭去了。那年我十七岁。”
“但是……我恰好被抛在了一处风水之穴里,乘了山川气脉,应了玄冥幽光。再加上我死之前怨气极重,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生命体系,凭着一口将死未死的气吊着,拥有实体的、永远不会再死亡的恶灵。”
“你是……僵尸?”海燕终于有些惊讶了。
“不全是,我可以生育,可以呼吸,可以吃饭,但却是一个死人。”罗烨补充道,“我花了三百年修行,才算勉强获得了再活一次的机会。不管原来有着怎样的深仇大恨,三百年一过,也就都灰飞烟灭了。我出山,找了一个老实人结婚,打算把我上辈子没过完的生活再继续一遍。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我那时也不清楚。”
“后来,你遇到了我师父。”海燕接道。
“……你的师父是在三更半夜闯进来的。她感应到了我身上不洁的气味,以为我是某种妖邪作祟,便一路追到村子里来。”说到这里,罗烨的沙哑的声音变得略微有些尖锐起来,“我的丈夫和我已有了鱼水之欢,身体里自然也秉承着一些死气。但因为我当时已有了身孕,死气被新生的生命给冲淡了,反而没有那么浓烈。”
“所以……”
“你的师父不由分说地就杀了他,甚至都没让他为自己辩解。那个时代动荡不安,稍稍表露出一点妖魔的迹象,便会换来那些正道人士的穷追不舍。”罗烨咬紧牙关,恨恨地说道,“这以后,我活着又有了理由。”
“我的后人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统统要姓罗。”罗烨冷声道,“虽然不知道这条规矩现在到底还有没有被遵守……但总算是给自己一点儿慰藉,让我知道还有一些和我血脉相承的人在或是艰难,或是快乐地活着。”
“这样我才能有理由对自己说,你活在世上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