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海峰的父亲，一直强调男孩子就应该有个男孩子的样子。因此，身材瘦削、性格内向的关海峰，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不能够让他的父亲满意。

关海峰出于自我保护，他就将他对自己原生家庭的种种不满，都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

他将自己像孩子一样溺爱，并且内心里一直拒绝长大。

他的身体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长高、长壮，但是，他内心深处却一直住着个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这个世界变迁的小孩。

他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是绝对不愿意主动承担起生活的责任来的。

他总是像个鸵鸟似的，将自己的头埋在沙砾间，躲避周遭的一切。他自以为这样的行为很安全，但是他高大的身躯，却将他自己出卖。

军人出身的父亲，教育自己的子女，为人处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勇于承担责任。

他见自己的这个儿子这么没有担当，他对关海峰自然也就处处都看不惯。

爷俩因为性格差异太大，常年都缺乏应有的交流和沟通。

这种状态一直维持到关海峰长大成人。

关海峰大学毕业以后，很快就跟刘玫的姐姐——刘西结了婚。

因为儿子已经成年，关海峰的父亲这才没有对他继续横挑鼻子、竖挑眼。

但是，爷俩之间却并不亲近。

关海峰很少跟自己的父亲谈论自己生活方面的问题，他也不习惯跟老人讲自己的心事。

老人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他觉得关海峰的性格，还不如媳妇陈欣然讨喜。

只是因为关海峰自己的年龄也有那么大了，老人才不好当着其他人的面，再公然地训斥关海峰。

十年前的那个冬天，关海峰的父亲摔断腿以后，经过治疗，虽然基本恢复了走路的功能。但是他年轻的时候，在战场上受到的伤，在他老了以后，就成为了他身上的旧疾。

他的腰上和背部，有好几颗弹片埋在他的体内，一直没有取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也好像在身体里慢慢地移位。

现在，他在外面走的时间长了以后，他的腰就会疼得好似要断掉。

自从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他呆在家看闲书的时间，就多了起来，也许看书真的能够修身养性，他身上的暴脾气也就歇了不少。

他见到关海峰的时候，也就不再继续挑他身上的毛病。

爷俩之间的关系，就暂时处于了一种平和的状态。

直到昨天晚上，因为要孩子的事情，两人之间爆发出了有史以来，最为激烈的冲突。

关海峰想到他父亲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他问林语，“你说，有没有人问过某个孩子，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吗？”

林语原本正在专心地想着杜建国的事情，她被关海峰这么冷不丁地一问，顿时愣住了，“应该没有人会这么问吧，这个问题好残忍的。”

“在我小的时候，我就经常后悔被我父母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关海峰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才有些闷闷地说道。

“你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林语有些讶异。

“在我们家里面，我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个人。我说话、做事，总是不讨别人的喜欢。无论我怎么努力，他们还是不喜欢我。那个时候，我就经常在想，我可能并不适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关海峰此时的状态，完全不像是一个成年人，他脸上的表情和他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一个常年饱受世人冤屈，从来就没有得到伸张的孩子。

也许是受到了昨天晚上那些话的刺激，关海峰到这个时候都还没有缓过劲来。他心里面对他原生家庭的新仇旧恨，不断地在他的心头翻滚，他对林语说起话来，也就没有多加思考。

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林语都不会将这些话转述给别人听。在林语的面前，他对他的家人所发出的这些牢骚，表露出的怨恨，相对来说都是安全的。

因此，关海峰跟林语说起话来，也就没有刻意掩饰自己内心里面，那些最阴暗、最真实的想法。

昨天晚上，关海峰跟他父亲吵完架以后，他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家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在仔细回忆过了，他这么些年来的人生历程，他这才猛然发现，在他的这一生当中，对他最为肯定的两个人，竟然都是女人。

一个是他小时候的玩伴——刘玫，一个就是曾经将他视为守护神的林语。

对于刘玫，关海峰因为他前妻刘西的缘故，他不想再跟他们一家人接触，他早就已经完全放弃了继续跟刘玫交好的念头。

对于林语，关海峰心里面则有着深深的失落。

他想起他老父亲最后对他说的，让他去收养一个孩子的那些话。他就忍不住问林语，“当年要是我们的孩子生下来的话，现在也已经有十一岁了吧？”

林语很讶异关海峰在这个时候说到这件事情，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关海峰见林语没有说话，他又紧接着说了一句，“你当时为什么会不要他？那可是我们自己的骨肉。”

“生下来可能出现什么样的后果，你又不是不知道。”林语听到关海峰这话，忍不住恨了他一眼。

“我知道，他很有可能跟他哥哥一样，是个弱智。”关海峰替林语说出了她想说的那句话。

林语默然了。

“人人都教育我们，活着就要对自己的生命感恩。但是，谁又知道，就是这父母给我们的生命，让我们如此痛苦。别人给我灌再多心灵鸡汤，都很难让我以一颗平常心来面对生活。因为他们都不是我，不能真正理解我的痛苦。”关海峰说到这里，话语中颇多苦涩。

“当初，如果不是你选择了不告而别的话，我也就不会那么绝望。那个时候，我太小，太不懂事。一遇到压力，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林语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深感羞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怀孕了，如果知道的话，就是死，我也不会离开成都的。”关海峰侧过脸来看着林语，轻声问她，“当年的那些事情，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林语看着关海峰。

“后悔拿掉我们的孩子。”关海峰说完这话，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不知道，那个时候我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了，你不在，我一个人完全没有办法独自去面对那一切。我的工作能力并不是很强，报社的竞争压力又很大，我没有那个能力去作一个单亲妈妈，我连我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是孩子。”林语无力地低下头去。

“你是太爱你自己了，所以就没有了那个孩子的位置。”关海峰一针见血地说道。

“也许是吧。”林语苦笑了一下。

“但是，我就是爱这样的你。过去爱，现在也爱，我时时刻刻都在压抑自己，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失态，让大哥误会，给你带来麻烦。”关海峰哑声说道。

“我知道，但是现在再说这些已经很不合适了，你自己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不然我将来真的不敢再来见你。”林语小声提醒关海峰。

林语不想跟关海峰继续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她就让关海峰送她和孩子直接回酒店休息。

关海峰说，老爷子有些事情想跟她谈，他今天是特意过来接她和孩子的。

林语见关海峰说得一本正经，她仔细看了看关海峰的脸，知道他不会撒谎。她也就只好强忍着内心里面的情绪，跟关海峰去他父亲家。

在去老爷子那里的路上，林语累得不想说任何话。关海峰很体贴地将车靠边，并且帮林语把座椅放平一点，好让她躺舒服一点儿。

沈阳四月初的气温，远远没有成都暖和。

关海峰担心林语那么躺着，会感冒，他就刻意逗她说话，“小语，我想问问你。如果大哥再也回不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可能的。”林语断然否决。

“我是说万一，万一大哥回不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关海峰对林语穷追不舍。

“我等他，我不相信他回不来。他又没有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他是去协助调查，他们会调查清楚的，他绝对不可能回不来的。”林语说得异常的坚决。

“为什么你对大哥就那么有信心？你跟大哥在一起的这几年，你过得快乐吗？”关海峰问林语。

“还好吧。”林语知道关海峰一旦较了真，就会将一个话题，穷追不舍地一直问下去。

她像是准备好了迎战似的，将座椅靠背调直，让自己坐正了身子。

“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实在是太傻了，傻到一直被人利用，一直被人欺骗，最后我还跟着别人一道，自己来骗自己。”关海峰说这些话的时候，眼泪都要出来了。

林语不知道关海峰口中的这个“别人”究竟是谁，她也不知道关海峰怎么会有这样的抱怨。

近年来，林语跟关海峰直接打交道的时间和机会并不多，她不知道关海峰说这些话，究竟指的是什么事情。

她就故意沉默了下来，她想听听关海峰到底是想说些什么。

关海峰在努力地平复了一下他的情绪以后，他却好像并不打算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似的。

他一连吞了好几口唾沫以后，就开始转移起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