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也知道史德统说的有理,可是盐税乃朝廷国库的重要来源,况且现下朝廷财政困难,想要自断粮赋,改革官府专卖,何其难也!
“对了,范相公,谈及盐州,史某这才想起,听闻今年五月时,定难节度李彝殷暗中遣使奉表于伪汉,可有此事?”史德统朝范质问道。
范质暗道史德统真是消息灵通:“不错,正有此事!今年六月,府州团练使折德扆遣使来朝,称截获那定难节度李彝殷与辽人互通的书信,将之示于陛下,陛下这才知道那李彝殷也与伪汉勾搭在了一起。”
一旁的张永德怒骂道:“那党项贼子只会朝秦暮楚,背地里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当初陛下征讨河中李守贞之时,那李彝殷就与李守贞暗通曲款,并为之出师,於延州之北境驻扎,既而听说李守贞被陛下大军所围困,便收军而退。此番伪汉刘崇僭越,他又奉表于伪汉,真乃蛇鼠两端的小人!”
这定难节度使,又称夏绥(银)节度使,唐朝末年,党项人拓跋思恭因为替唐朝镇压黄巢起义被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并赐国姓姓为李,以后这李家便世代领有定难军,并握有夏、宥、银、绥四州之地,实乃西北第一强藩。
后唐清泰二年,定难节度使李彝超卒,三军推李彝殷为留后,后唐末帝李从珂便授他为定难军节度使。此后历代朝廷皆因北面辽人之故,无暇西顾,遂对党项之主李彝殷笼络有加,奈何这李彝殷是只喂不饱的白眼狼,面对频频改朝换代的中原朝廷,李彝殷岂能没有趁火打劫的心思?
“范某记得,陛下讨伐李守贞之时,李彝殷曾上书当时的朝廷,请求讨伐三年前杀绥州刺史李仁裕叛走的羌族首领。朝廷岂能不知那李彝殷的心思,奈何大军已去征讨河中、凤翔等地叛贼,已无力分兵对付那李彝殷,于是朝廷下诏安抚,说今年不利起兵。那李彝殷却置若罔闻,随即屯兵延、丹境上,想趁火打劫,弄些好处。”范质回忆道,“那李彝殷趁当时的朝廷还陷在平定三镇的泥潭中,就趁机上表要挟静州为其属州,此时的朝廷也没办法,只好同意。就这样,定难军节制的四州变成五州,其实力又上了一个台阶,渐成尾大不掉之势!如今,本朝新创,国库空虚,此番应对辽人与北汉,已将今年的赋税花光大半,朝廷实在无力再对西北用兵!”
武行德见史德统沉吟不语,遂问道:“史相公有何高见?”
此时的史德统还沉浸在关于后世西夏建国的记忆中,闻武行德发问,想了一下说道:“非我族内其心必异!这李彝殷一脉自古就属党项外族,自后唐以后,定难军节度使之位一直把持在党项人手中,世袭罔替,已成惯例,此后历代朝廷亦奈何不得。而李氏借助定难军偏隅之地,左右逢源,暗中韬光养晦,发展实力,对中原渐生觊觎之心,李彝殷出兵以助李守贞之乱,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听闻那李彝殷渐不满足五州之地,其触手开始向西,蚕食灵、盐之地,如果朝廷继续听之任之,对其羁縻,长此以往,待其羽翼渐丰,其必生反叛之心。一旦其与伪汉勾结成奸,趁我朝被伪汉与辽人牵制之时,难保其不会有什么动作,所以定难军这颗钉子必须得拔掉,而且宜早不宜迟!”
“史相公所言甚是,朔方节度使(治灵州)冯晖冯令公,渐已老迈 ,面对咄咄逼人的李彝殷及定难军,难免力不从心,陛下也看到夏州隐隐座大之势,也欲遣将西上,减轻冯公的压力,只是被辽人和伪汉刘崇南侵,打乱了部署。”张永德叹道,“奈何朝廷府库空虚,北面又有辽人、伪汉虎视眈眈,东面兖州…”
张永德自知失言,立即收声,不再言语,众人对兖州慕容彦超之事心知肚明,也不说破,都低着头喝着闷酒。
史德统见众人情绪有些低落,遂站起身来举杯高声道:“我朝虽经初创,战乱频频,但亦是吾辈奋起,力挽狂澜之时,且陛下正值盛年,欲励精图治,正需我等戮力同心,竭力辅佐。来,值此佳节之际,我等举杯,共祝陛下千秋鼎盛,也祝我大周国运昌盛!”
众人闻言也是热血沸腾,纷纷起身,共同道:“祝陛下千秋鼎盛,也祝我大周国运昌盛!”
“干!”
“干!”
此时,酒桌之上的气氛又热了起来,党进、高怀德等忠义军将领,好久不曾畅饮过,此时与众将推杯换盏,好不痛快,一扫多日来愤懑的心情。身为地主的武行德及手下将领也朝史德统频频敬酒,饶是史德统酒量不错,最后也被抬着回了住处。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大周广顺元年就在这声声阵阵的爆竹声中逝去。
大周广顺二年正月一日,东京汴梁,郭威因为大军屯兵在外的缘故,拒绝了百官例行朝贺,亦不准各地节度使以朝贺为名,奉财物上贡,而此时的史德统已率大军辞别河阳节度使武行德,朝着汴梁进发。
广顺二年正月初六,史德统率大军抵达郑州,由于其父郑王史弘肇的坟墓就安葬在郑州不远的荥泽,史德统改道荥泽,率全体忠义军将士祭拜一番,范质、张永德等人一同前往祭奠。
祭奠期间,史德统抑制不住,抚碑大恸,众将士闻之,亦是潸然落泪,范质、张永德左右相劝,良久史德统才哽咽起身,随即率大军离去。
广顺二年正月十二日,史德统率大军到达开封郑门外十里处,郭威为了表彰凯旋的众将士,特地将赋闲在家的太师冯道请出城,来相迎史德统。这冯道在家正做着赋闲翁,好不快活,偏偏郭威见不得他闲着,硬是将他从暖烘烘的屋子里请了出来,站在这冰天雪地里挨冻。
另一头骑在马背上的史德统见到迎接他的竟然是太师冯道,他愣了一会,连忙下马,一路小跑着上前,那范质和张永德见状亦是一样。
冯道依然是老样子,笑眯眯的拱手道:“子仲此番为国戍边,劳苦功高,陛下特派老朽前来恭迎子仲!”言罢就要朝史德统行礼。
史德统大惊,一把将冯道架住,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小侄可当不得太师这一拜,太师莫要折杀了小侄!”
冯道呵呵一笑:“当得起,当得起,子仲此站扬名于天下,今后我大周又多了一位虎臣将帅!”
“如果能用这虚名,换回那些死难的将士,史某宁愿不要!”史德统叹道。
“还是子仲看得开啊,要知道,这天底下的人就为了这样那样的虚名,可是争得头破血流。”冯道忽地也叹了一口气,“哎,陛下也尝过家破人亡的滋味,已让户部、兵部及开封府多加抚慰,望子仲莫要再过悲伤!”
史德统重重的点了点头,冯道则颇觉欣慰的一笑,当即宣了郭威的旨意,让史德统领着一干有功的将领入宫觐见。史德统领了圣旨,不敢怠慢,遂让潘美领军前往营地,安顿好士卒,交代好种种琐事,自己领着一帮将领随冯道一起入宫觐见。
东京汴梁郑国公史德统的府上,符氏的丫鬟紫烟,匆匆跃过府门,一阵风似的往后院飞奔,一连串“相公回京啦…”地尖叫瞬间传遍了后院儿。
符氏正在盘点账目,隔着老远,便听到紫烟的叫唤声。倾耳细听,符氏顿时喜上眉梢:夫君回来了…夫君回来了…长久未解的相思之意顿时涌上了心头,晶莹的泪珠瞬间在美目之中凝聚,欲滴未滴。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听到外面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符氏连忙抹去泪珠,随即又微微蹙眉,心道这紫烟可越来越没规矩了,满院的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还没来得及多想,那紫烟转瞬间已然到了符氏面前,小手叉着腰,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相公大人…回京了!”
符氏佯怒道:“你这婢子越发的没规矩了,老夫人病才刚好,正在熟睡,莫要吵醒了…”
符氏话未说完,那史德统的生母阎氏在婢女的搀扶下,急急闯了进来,脸上睡色未去,焦急道:“可是我儿回来了?”
符氏朝梅香瞪了一眼,那紫烟吐了吐舌头,不以为意。符氏则盈盈说道:“正是夫君回京了!”
阎氏高兴地念叨着:“我儿回来了,我儿回来了,咦,我儿人呢?”
那侍女紫烟当即回到:“按理说,相公大人这时候也应该到府了,老夫人莫要着急,婢子再出去看看!”说完不待符氏答话,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玉阶丹陛,黄瓦朱檐,双龙蟠着汉白玉的石柱,巍巍的龙凤纹雕石牌楼显出威武庄严的帝阙,长长的御道之上,甲士森严,衬托出皇宫大内的肃穆神圣。进了宫城,冯道与范质、张永德等人自去中书省复命,史德统一行将领在内侍的引导下,穿越数重宫门,来到广政门外,交了佩刀,一行人则在小黄门的指引下来到广政殿外。
郭威早已下了朝,此时已换了一袭赭黄圆领常服,头戴直角幞头,正在广政殿中焦急的等待着,史德统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殿外,带着一帮将领当即跪下:“微臣史德统率忠义军、殿前军一干军校叩见陛下!”
千等万等,郭威终于见到史德统这干将领,他大步出了殿门,伸出宽厚的手掌一把将史德统拉起,朝端详了半天,良久叹道:“子仲在昭义受苦了!”
史德统闻言颇为动容,眼睛一湿,欲再行礼,郭威却抓着不放。史德统当即道:“微臣在昭义任上,赈济安民,杀敌守疆,乃职责所在,当不起陛下赞誉!”
“子仲莫要谦虚,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朕心里清楚得很!”郭威此话,似乎是对史德统的安抚。其实郭威的心中对史德统十分愧疚,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总是史德统帮他渡过难关,而且事后从来不主动索取什么。年轻有为,允文允武,不骄不躁,懂得体察圣意,这种臣子,试问哪个做帝王的能不欣赏?
但是郭威却不能明显的表达出这种欣赏,因为他是皇帝,治国不能光靠史德统一个人就行了。有时候,对错在皇帝面前并不是绝对的,即使他心里知道谁对谁错,也不能直观表达出来,因为他的一句话有可能将原本风平浪静的朝局又变得动荡,而眼下朝廷最需要的就是安稳。
所以有时候,一些人就要做出牺牲,哪怕是有功之臣。
有了郭威这句话,史德统即便有再多的委屈,也都烟消云散了。
“谢陛下!”
郭威拍了拍史德统身上的甲胄,见史德统身后还跪着一干将领,郭威随即让众将起身入殿。广政殿中,众将官分成两列,全都恭敬的面向往来踱步,欣赏他们的郭威。
郭威见众将领精神饱满,面带肃穆杀伐之色,不住点头,笑道:“好,好,好,好啊,子仲手下虎贲辈出,朕甚感欣慰啊!”
众将闻言喜形于色,史德统则站在一旁躬身道:“谢陛下褒奖!”
郭威摆了摆手,走到党进面前,见他咧嘴傻笑,朝他巨塔般的身躯上擂了一拳,笑道:“党爱卿,此番大战,听说你斩获不少!”
党进下意识的想摸头,结果却摸到头上的兜鍪,颇有些不好意思,他讪讪道:“托、托陛下洪福,微臣、臣…”
“行啦,行啦,让你文绉绉的说话也是难为你了!”郭威笑道,众将闻言也是哈哈一笑。
郭威随即又站到高怀德面前,微笑道:“若朕所猜不错,爱卿当乃郓州齐王之子,高怀德是也!”
“叩见陛下!”高怀德连忙拜道。
“爱卿不必多礼,朕在你身上,似乎看到了当年齐王白马银枪的风采,望爱卿再接再厉,莫要坠了尔父的赫赫威名!”郭威说道。
“微臣谨遵陛下之言!”高怀德躬身道。
郭威满意的点了点头,挨个将众将校全都勉励了一遍。
当看到曹彬时,郭威也是倍感欣慰,昔日的一个粗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如今也久经战阵,成一员虎将。郭威点了点头,拍了拍曹彬的肩膀,笑道:“国华勿要骄傲,还需多向子仲及军中其他将领学习!”
曹彬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