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囚牛变发动之后,夜鹰的气质陡然一变,不管是动作、眼神,甚至是内心的想法,都在向一个放荡不羁的龙子靠拢。而原来那个低调内敛的少年,却在这个身体上越来越淡,几乎要消失不见了。
他的算盘打得挺好,却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世界,而是三千年前。
整个宇宙的时间都是一样的,没有道理说娑婆世界是在三千年前,地球就是在三千年后了。当然了,如果是两个相隔非常远的地方,随着宇宙的膨胀,彼此的时间也可能会不一样,但这两个星球的距离却还没有远到那种地步。换言之,现在的囚牛才刚刚诞生不久,尚且没有三千年后那么沉熟稳重。
可想而知,囚牛是龙与龙相交的产物。和他的八个弟弟妹妹不同,拥有着最为纯正的龙血,那该是多么的不可一世和桀骜不驯啊!纵然他确实爱音乐,在一开始走的也是年轻人那种类似“暴力摇滚”的风格,尽管在当时可能还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对囚牛来说,什么“战鼓是世上最动听的乐曲”啊,“刀枪剑戟的碰撞声美的让龙无法抗拒”啊之类的话他一天不说个一两遍就别扭,活脱脱一个中二少年的样子。哪里有凡人打仗,他就兴致勃勃地跑过去,在天上盘旋着,听肉体被兵器砍开的闷响声,铁器的撞击声,军人的呐喊声,再将它们编成一支乐曲,美其名曰“外出取材”。
后来他又经历了一些事情,失去了一些人,慢慢地懂得应该去尊重每一个值得尊重的生命。桀骜放荡的少年之影渐渐从他身上褪去,只留下一个龙子看破世间的深沉与智慧。他听风吹过竹林的摩挲,听浪拍在礁石上的轻响,听牧羊人悠远的长笛,听天空中流苏和飞虹匆匆划过的乐章。“不错。”以往的长篇大论不见了,剩下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做评论,却胜过千言万语。
夜鹰现在请到的囚牛,正值青春年少,自然是狂放到了极点。他并不如三千年后的自己那样懂得照顾契约者,而是将自己的性格一点儿都不收敛地注入了夜鹰的身体里,将他自己的人格都给挤开了。因此,夜鹰的人格组成在变身期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真的以为自己是那位不可一世的龙子,举手投足间都有着一股莫名的优越感,鼻子都快抬到天上去了。
他盯了面前的七号一眼,发出了不屑的笑声,“无名小鬼,见了龙王之子,还不速速下跪行礼?”说罢,他便直挺挺地盘腿坐下,双手将古琴横着扶住,架在自己的腿上。在囚牛变完成后,夜鹰的两条腿也变得格外修长,竟刚好能将这架古琴稳稳地放在上面。
“我不是太明白您的意思……”七号有些蒙圈地看着他。在他的人格分析库中,夜鹰的性格组成在一瞬间被冲散了,眼前的家伙虽然还保有一点夜鹰的残余性格,但所占比例相当低。如果从纯数据的角度来看,已经可以算是另外一个人了。七号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只能解释为夜鹰有一个第二人格之类的精神分裂症况,但这又无法解释他身上传来的高能量反应。
“你当然不用明白。”夜鹰晃了晃脑袋,头上两幅大龙角也跟着摇晃,显得颇有震慑力,“喂,那边的三个女人!”他突然把目光投向海燕三人,用阴阳怪气的口气说道,“我要开始演奏了,你们退下!”夜鹰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海燕他们妨碍了自己对艺术的伟大追求,“过会儿伤到你们可就不好了。”
“乌鸦哥……”未等海燕说完,一旁半跪在地的罗烨便猛地伸出手,拉扯住她的衣袖,用力将自己的脑袋抬起来,“呼……快,照他说的做!”罗烨咬紧牙关,用力地翻个身,终于平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别跟他讲话了,现在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微弱的星光和远处的火光照在罗烨身上,她那件厚实的衣物已经浸满了血,用手一挤都能挤出一大滩来。
罗烨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看到一朵被鲜血压弯的小花,在风中可怜地跳着舞。
“真是麻烦……”等海燕将罗烨和江川都拖走了,夜鹰才终于得以施展自己酝酿已久的绝技。双手按在琴上,轻轻一拨,七根近乎透明的弦发出强有力的共鸣,一股低沉的力随着音波传开,似乎能直击人的灵魂深处。在确定了乐器的音色后,夜鹰再次用手掌按住颤抖的琴弦。震动停止了,余音却还在空气中缓缓震荡着,回响在耳边。“喂,你知道吗?”夜鹰闭上眼睛,陶醉的聆听着周围的一切声音,好像一个国王在巡视着属于他的领土,“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会说话。”
“我不这么认为。”七号冷冰冰地反驳道,“我想,您所谓的‘说话’是从一个哲学的角度来观测的,充满了您个人主观上的臆测和偏见。对于我来说,数据和事实才是可以观察的真理。”
“哼,没有灵性的家伙。”夜鹰突然睁开龙王竖瞳,冷笑道,“既然你不明白,我就弹给你听!”双手交错开,轻轻拨动琴弦,几个悠远的音符从震动中飘出,散入这迷乱的夜,仿佛在和天空中的星河应和着,使熠熠的闪光愈发明亮。夜鹰的手指在弦上飞快地拨弄着,他好像完全忘记了这是一个战况惨烈的战场,而是将其当做自己的即兴演奏会,忘我地表演着、弹奏着,把这片星空之下的地狱融进飘忽不断的音乐之中。
古琴的音色是非常低沉的,有一种能将听众引向缥缈虚空的神奇魔力。而囚牛又颇擅此道,不过拨弦三两下,那音色已然渲染出一份沉重的坠落之感。曲风本身是轻灵欢愉的,但被古琴这种低沉悠远的音色弹奏出来,就像是一只拴着石头的鸟儿,无法自由自在地翱翔。那股蕴含于大喜乐之中的悲哀,几乎要将人拖入情感的最底层,无法自拔。若有若无的低沉琴音传开去,清楚地撞到了幸存者们柔弱的心坎间。他们无不被夜鹰的演奏所打动,触景生情,望向满目疮痍的乐土,两行热泪禁不住流下。
远处,恶魔族的屠杀还在继续,而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幸存者们也放弃了抵抗。他们都不再咒骂,也不再哀怨,只是呆呆地望着星空,回忆着自己并不算长的一生。在夜鹰的乐声中,所有人的思绪都被风吹开,涂满了这片悲惨的大地。
古琴能弹奏出三种不同的音乐:泛音象天,意指浩瀚苍穹,其为天籁,奏之有缥缈入仙之意,可观宇宙变化;散音同地,意指苍莽神州,奏之客观可闻千山万壑之重,大地厚德,承载万物;按音为人,意指人心之绪,千变万化,奏之可见八百烦恼,三千妙思,能洞彻人内心深深埋藏的善与恶。此为天地人三籁,可以状人情之思,也可以达天地宇宙之理。
眼下,夜鹰不过只用上了散音和按音,就已经将这片土地上充满了血与火的征服表现的淋漓尽致。一曲信手弹来,就连恶魔族的士兵都齐齐停下手中的动作,侧耳倾听这不属于人间的天籁。对于曲子的核心意义,他们或许没有像人类那样感同身受,但这也不妨碍他们纯粹欣赏夜鹰高超的技艺和精妙的曲风。和夜鹰想像的不一样,其实恶魔族对艺术的鉴赏能力还是挺高的。出身自高文明种族,他们对于艺术的发展自然也不会少,这会儿离得比较远的士兵们都已经捕捉到了这段特殊的声波,纷纷侧耳细听,交口称赞着:“弹得真好。”“很难想象这是一个人类弹奏出来的。”“这个时代的人还会弹琴?”“如果他是目标的话,要不我们就放他一马吧?”“正有此意,不过作为报答,他要再给我们弹一曲才行。”
……
“您弹得真好,如果不是时机不对,我真的想邀请您去我们种族的音乐会。”七号也一样发自内心地赞叹着,这语气中的诚恳让夜鹰都不禁感觉到一阵惋惜,如果不是敌人,他们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吧,“这首曲子在我的记录中找不到,和已经失传的《广陵散》有一点儿相似,却又在很大程度上不一样。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是您即兴创作出来的吧。”
“……我收回之前的话。”夜鹰神情复杂地看了七号一眼,叹道,“你们确实是有灵魂的,虽然很奇特,但只能说你们的价值观和人类有很大不同。”
“没关系,我们虽然无法理解您演奏中一些形而上的东西,但是您精湛的技巧是不可否认的。”七号有些兴奋地说道,“其实说实话,您真的可以考虑一下,我们最近在办一个古乐器的音乐会,就在第五十三号殖民星上,整个星球都在玩儿乐器。如果您有意向……”
夜鹰终于下定了决心,右手猛地拨住古琴的第五根弦,将自己的法力灌注进去。一时间金光大作,第五根琴弦微微地颤抖着,几点金黄色的光芒从琴弦上迸射出来,将这片晦暗的世界暂时点亮。“嗡嗡”的轻响声沿着琴弦传出来,在人们的心尖儿上跳跃着,产生了一种在坐过山车的奇妙下坠感。一缕青色的烟雾从古琴上漫开,被金色的光芒染得有些透明,飘散到浩渺天地之间,散开一股好闻的檀香味儿。
古琴七根弦。前五根内合金、木、水、火、土,外合宫、商、角、徵、羽。后来文王囚于羑里,思念其子伯邑考,加弦一根,是为文弦;武王伐纣,加弦一根,是为武弦,合称为文武七弦琴。
夜鹰狠下心,右手一拨,羽门的力量便发挥出来。声波好似一发致命的弓箭,直直打在七号的脑门上,将他的灵魂冲的七零八落。那是无声的崩塌,七号向后退了两步,眼中红色的光芒闪烁了几下,便熄灭了。他没有摔倒,依旧这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个只剩空壳的寄居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