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赵将军府。
这座府邸,是在京师保卫战之后,皇帝御赐修建的,虽为将军府邸,却是严格按照朝廷侯爵府第的标准兴建的,雕栏玉砌,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就连后花园的假山用石,也居然是动用了三千名士兵,长途跋涉,从湖州运来的。
赵将军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过意不去,只因为为了换得这座府邸,他的身上添了六处伤疤,其中有一处,是在腹部。
京师保卫战最关键的安定门之战,他帅军冲进了北胡军阵列当中最密集的区域,立刻受到了对方疯狂的“欢迎”,双方瞪着血红的眼睛,疯狂拼杀。
一名北胡勇士连杀他的七八个亲兵,手持染血的苏戈定(长矛)冲到了他的面前,交手了几下之后,他手中的长枪被对方挑飞。
赵将军却不肯放弃,瞪圆双眼,猛然大喝!
那个北胡兵明明已经将长矛刺入他的腹中,却又被他紧紧抓住长矛,硬生生又把长矛拔了出来,身后的亲兵终于摆脱了对手冲了上来,将那北胡兵的胳膊砍断,这才保住他一条性命。
后来,荣升为京营副总管的赵彪逢人便说,他还要感谢那个北胡兵,感谢他一点也不偷懒,平日里把那矛头磨的雪亮,一点也没有铁锈。
久经战阵的人都知道,只要那长矛上残留着铁锈,刺入腹中之后,铁锈留在肠子内脏上面,无论是否刺中要害,便是神仙,也救不活的。
此时京营副总管,将军赵彪刚刚结束了一场夜宴,赴宴者都是他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兄弟,每个人都喝得东倒西歪,大部分人,是被亲兵横放在马上送回府中的。
赵彪喝得醉熏熏的进了房间,笑道:“九夫人,还不过来迎接?老九!你这娘们儿死到哪里去了……”
九夫人是他新收的一个姨太太,原是当红的京师青楼名花,赵彪将军看上眼之后,便托了双龙会副帮主龙业出面,五千两便将她赎身出来,换了旁人,只怕三万两也做不到。
“九夫人已经睡了,赵将军。”一个人从床边走过来,笑道:“想不到赵将军不但带兵有一套,阵容齐整。家里的夫人,也都排成了阵势。这位九夫人,确实是个美人,想来可以如赵将军一样,去做开路先锋的!”
“李总管?!怎么会是你?!”赵彪大惊道!
然后慢慢说道:“你把我的九夫人,怎么样了?!”
“赵将军莫慌,你也不用怪罪在下,在下只是个太监,无论怎样接触尊夫人,都不算冒犯。”李保笑道:“她还在床上被窝里,只是被在下用了些麻药而已,一个时辰之后,九夫人自然便会醒来,不会耽误赵将军好事的。”
“李总管是皇上身边的人,为何深夜来末将这里?”赵彪道:“我想您知道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太监私下勾结将领,杀无赦。”
“那你就来杀我呀。”李保大笑道。
“你当我是傻瓜吗?”赵彪冷笑道:“你直说吧,皇上有何旨意?”
李保仰天笑道:“看到了吧,现在连九五之尊传个旨意,都要深更半夜,潜人闺房!”
竟然有两滴热泪,流出了眼角。
“你够了没有?””赵彪冷笑道:“李总管半夜跑到在下的房间里流眼泪,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有话快说,没事儿快走!”
李保收束表情,却已经是严肃无比,拱手说道:“皇上口谕:着京营副总管赵彪加紧控制京营各部人马,随时听候皇上直接命令!”
赵彪听着,脸上满是笑容,身体却一动也未动。
“赵将军,你就一点不懂这做臣子的礼节吗?你要跪听皇上口谕!”李保怒道。
“空口无凭,圣旨呢?”赵彪一伸手:“拿来!”
“这是口谕,如何有圣旨?!”李保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那就有问题了,只凭你李总管到我这里,金口一张,叨叨几句,便说是奉了皇上的口谕。”赵彪笑道:“那到底谁才是皇帝?是皇上,还是你?!”
“你竟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李保大怒道。
“对不起,末将身负朝廷兵权,绝不能因为谁来我这里,随便说上几句,我便听人随意吩咐。”赵彪道:“在下只认三样东西:皇上圣旨.调兵兵符和……”
“和什么?”李保笑道。
“和徐大人的手谕。”赵彪笑道。
“那好吧,那就请你看看这个人,与你刚才说的三样东西相比,谁更重要。”李保笑道。
于是床后的屏风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人,身材枯瘦,却是一身锦衣卫校尉打扮,目光炯炯,打量着赵彪。
赵彪笑道:“这位仁兄,不知你又是哪路神仙,你们把我赵某的卧室,当集市了吗?!”
那人含笑不语,依旧只是冷冷看着赵彪。
看着来人,赵彪的脸色慢慢变了,目瞪口呆,慢慢的回过神来,道:“你……难道你是……”
“看来赵将军喝得太多,眼神不大好啊!”那人笑道:“李保,给他再点一盏灯!”
李保也不言语,却居然真的又点燃了一盏灯。
灯光骤亮,赵彪却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也不言声,梆梆梆,连磕三个响头!!
只因这深夜到访,潜人闺房的不速之客,竟然是当今皇帝!!
皇帝微笑着走上前来,亲手扶起了赵彪,轻声笑道:“赵将军,你办事能如此缜密,深合朕意。假若李保随口说了几句你便轻信,那朕便不可能再相信你了。”
“万岁爷夤夜驾临狗舍,不知有何旨意,臣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赵彪斩钉截铁道。
“朕的旨意,便是刚才李保交代那几句。”皇帝笑道:“李保会给你三十万银子,你要积极联络京营当中的各部将领,喝酒吃饭,送礼交际,你都可以随意发挥,钱如花完,李保便会再给你。”
“万岁,臣深感圣恩,只是不知您到底要臣做什么……”赵彪问道。
“什么也不要你做,而且后天,朕还要下旨斥责你治军不严,将你撤职留任。”皇帝笑道。
“臣明白了,皇上必是关键时刻才用臣。”赵彪郑重其事的表态道:“万岁爷如此信得过我赵彪,个人荣辱,不在话下!”
“那好,既然你什么都明白了,朕也没有什么需要多说的了,朕便要走了。”皇帝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赵彪九夫人,笑道:“九夫人果然美貌,真如一朵睡莲般美艳-------原来赵将军喜好此道!风流将军配美人,也是一段难得的佳话,着实让人艳羡!李保,回去选宫中美貌宫女两名,明日秘密赏给赵将军。”
“老奴遵旨。”李保笑道。
“皇上,您打算怎么离开呢?”赵彪满脸疑惑,慢慢悄声说道:“皇上此行极度保密,而我这府中,亲兵仆人甚多,实在是人多眼杂……”
“这一点请赵将军放心,我们怎么来的,便怎么走。”李保在旁边笑道。
说话之间,他便护着皇帝出了房间,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赵彪却愣在当场,勉强收束心神,慢慢将自己这府中各处建筑想了一遍,觉得根本无懈可击,绝对是外人莫入的,而皇帝和李保能如此轻易的进入自己的卧室,必然是有内应,那么,这个人会是谁呢?!
于是他便又将自己府内个个家人,细细的想了一个遍,这些人都是自己多年的心腹,很多还跟着他上过战场,出生入死,立有战功,怀疑哪个,都觉得不可能。
可是稍稍想想,又觉得哪个人都有可疑之处,反反复复,竟然足足想了一个时辰,也没有理出个真正的头绪来。
“老爷,您怎么还不睡啊?”床上的九夫人突然醒转,打着哈欠说道,美人春睡,嗓音如黄莺出谷,也难怪,赵彪仅仅听过她唱过一回歌曲,连她的玉手都没有触摸过半下,就已经下定决心为她赎身,收她做自己的九夫人。
“啊-------没什么,我明天要进行操练,想了想阵势。”赵彪笑着说道,慢慢脱下衣服,爬上了香檀木打造的床。
一股迷人的体香立刻便沁入心脾,赵彪此时,哪里还想什么卧底内鬼,因为此时九夫人已经伸出白玉一般的胳膊,紧紧将赵彪搂入怀中,美人如玉,香气如兰,一双红唇,已经吻上了他的满是胡须的脸庞。
赵彪紧紧抱住一丝不挂的九夫人,两人颤抖着,慢慢融为一体,赵彪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温暖而湿润的所在,身下的美人儿娇呼着,两条玉腿缠绕着他的腰,赵彪疯狂的动作着,快马奔腾,纵横驰骋...........
即便是在如此销魂的时刻,他却还是突然从心底里感到了阵阵凉意,男欢女爱的快感,却依然掩盖不了政治斗争的无比残酷,悬崖上跳舞,一个不慎,便会落进无底的深渊。
可惜他却没有选择。
他已经明白,自己卷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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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鎚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徐谦府中,书房。
徐谦遒劲有力的笔锋在纸上蜿蜒,直到这幅字整体写完,徐谦方才放下笔,喘息起来。
老常递过毛巾,看了看桌上的书法,笑道:“老爷,您为何总在书房里写这幅字?不会换些内容吗?估计是老爷读书少,不会写别的诗文!”
徐谦是正经的进士出身,而更以博学著称,天下敢说他读书少的,恐怕便只有这位老常了。
徐谦大笑,道:“那你练功,为何总是那几招?不会换些别的招式吗?估计是你武功差,不会别的功夫!”
主仆两个大笑起来,然后,徐谦便坐回到座位上,恢复了当朝宰相的严肃,向老常吩咐道:“让那人进来吧。”
老常道:“您确定要亲自见他?”
“不错,山雨欲来风满楼,到了锋芒毕露之时,也不得不直接面对了。”徐谦笑道。
片刻之后,那个人便来到了徐谦面前,他一幅家人打扮,身上还沾着几片菜叶。
“今天终于见面了,感谢你以往的消息。”徐谦笑道:“请坐。”
“小人岂敢在徐大人面前对坐?”那人笑道:“还是站着好!”
“你是女人?”徐谦忽然笑道。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人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所以她也就不藏着掖着了。
“下次改扮男人,记得要先彻底洗去身上的脂粉香气。”徐谦笑道:“冯云云小姐,你说对吗?”
那人瞠目结舌,半响才说道:“若非亲眼所见,实在不敢相信,老相国竟有如此高超的识人本领。”
“不一定。”徐谦苦笑道:“徐某若果真善于识人,便绝不会使用周达这个反复小人,闹到现在师徒反目,惹天下人耻笑;更不至于有今天这样的混乱局面。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便是说我呢。”
“所以皇太后她老人家,才会说您该死。”冯云云笑道,此时她方才露出自己真正的声音,很美的女人声音。
“皇太后说得对,徐某把国家搞得一团糟,的确该死。”徐谦长叹一声,双泪长流。
“首辅大人您就先别哭了,属下还有要事禀报呢。”冯云云笑道。
敢如此调侃首辅大人,全天下可能只有这一位。
“你说吧。”徐谦恢复了神态,尴尬笑道。
“皇上昨晚在西北角门,秘密会见了周达大人,交给他一块布条,上面写了什么,不知。”冯云云笑道:“还有,皇上昨晚深夜去了京营副总管赵彪将军的府邸,今早,又秘密派太监给赵彪送去两个宫女。事态紧急,所以皇太后决定让我直接来见您。”
“还有一件事你没说。”徐谦笑道。
“太监总管李保收了襄王殿下五十万两银子,答应力劝皇上过继襄王之子。”冯云云笑道。
“对啊,这才是真材实料!”徐谦笑道:“前两件事,都在老夫意料之中,皇上早晚都会做。衣带诏嘛,历朝历代都有,并不稀奇,只是老夫万没想到,皇上会找周达那个反复小人,此人智虑短浅,趋炎附势,声望甚低,关键时刻,绝不可能手握乾坤,一言定鼎;至于结好禁军将领,更是巩固皇权所必须,可惜他选错了人!这赵彪好色贪酒,心胸狭窄,有勇无谋,轻身无备,岂是托付大事之人?这两件事都不足虑。关键是这第三件,皇上最信任的太监,居然勾结藩王算计他,这才是最有趣的。”
“需要我把这个消息,泄露给皇上吗?”冯云云笑道:“我可以做得很机密的。”
“暂时不要,既然是好料,自然要在关键时刻才用到,否则操之过急,反而效果不好。就如同烹调美食,从来讲究轻重次序,如果一下子把好料都加进去,味道便可想而知了。”徐谦笑道:“还有,你回去之后,要千万加强皇太后身边的护卫,我担心,皇上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举。”
“徐大人对皇太后如此忠诚,让属下感动。”冯云云道:“徐大人不知道,皇太后担心的也是这个,她老人家让您也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危。”
“臣谢皇太后恩典!”徐谦起身,拱手道。
“事不宜迟,那属下就告辞了!”冯云云起身离去。
老常忽然叹道:“老爷,现在形势越来越复杂,我实在不明白,您老人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说到底,皇位又不是大人您的,管他谁做皇帝,谁做太子!您现在威望极高,还不如急流勇退,谁愿意争,让他们去争好了!您老人家安享晚年,受万民敬仰,又青史留名,岂不胜过这提心吊胆,刀光剑影的日子吗?!”
“你想得太简单了!现在的急流实在太大,哪里还能从容退出?我已经骑在猛虎背上,还想轻松跳下去吗?”徐谦叹道:“你问我到底想什么?无非是三件事。一是无论那兄弟两个谁作皇帝,天下不能大乱,否则百姓倒悬,黎民陷于水火,我徐谦便留下万世骂名,百死难赎;二是无论皇太后,太上皇,还是皇帝,毕竟是一家人,我希望他们都能安享天年,而不能像前朝一样,出现宫廷血案,否则我徐谦,岂不遗臭万年?第三……”他端起了茶杯,长叹道:“便是我徐家,不能因我而灭门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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