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淑这一番话据情据理,似乎真的将那姑娘说动了心思,姑娘正想开口回应些什么,同样被软禁在这间厅房中的一只雕厉声说道:“心茅,你莫不是心软了?难道你忘了心镜是何等凄惨,就连死了都不得全尸,你若是饶了那丧心病狂的畜生,心镜她地下有知岂能瞑目!你这姐姐是怎么当的,倘若杀不动那杂碎也就罢了,为父绝不责难你半句,可明明已然得手,为何却还摇摆不定!”
大淑真的急了,好不容易就要说动了女儿,这个老父亲却又开始作梗。
“这位老先生,您亡女的遗体上缺了什么,我赔给她,我心甘情愿!只求您不要再为难旁人,求您给他一条活路!”大淑从座椅扶手下拿出一把短刀,她攥着刀刃,将刀柄送到一只雕的眼前,一滴滴殷红血水自白皙娇小的手心中流出来,落在粗糙的地砖上。
一只雕并没去接那把刀,大淑的这句话说得有些过于狠绝,让厅中几个刀头舔血的山间匪首都心头一跳。
“那个姓南的小子,究竟是你的什么人?”被一只雕唤作心茅的姑娘问道。
大淑一下子支吾了起来,她低下头,手中的刀锋被攥得更紧了些,半晌才红着脸说道:“那是我的孩子!”
“那你怀他可怀得够早的了!”心茅乜斜着大淑带着几分病态的脸庞,那张脸上带着无比殷切的期待。
心茅眨动一双清澈而迷人的眸子,继续对大淑说道:“老实讲,你的话并非没有道理,你说想三头对案,也不是不行,他所中的罂菌剧毒,并非能令他一直昏厥,每朝日出时分,他便会苏醒,当然,那时他会极其痛苦。血肉腐烂脏腑萎缩,日落时再次陷入昏睡,周而复始,溃烂不休,直至七天之后才会彻底毒发身亡。所以,咱们有大把时间来验证他到底做过些什么。”
大淑闭上双眼,两颗泪珠划过脸颊打在衣襟上,继而她睁开眼睛,目光绝望的说道:“你从没想过为他解毒对不对?”
心茅一怔,却也没有反驳。
“你根本没有解药对不对?”大淑又问。
心茅定定的看着她,随后发出嗤的一声蔑笑,似是在嘲讽她为何直到现在才看清现实。
这下厅中的人都有些坐不住了,没有解药,对方也就没了指望,很可能会直接斩了他们。
叮当一声,大淑攥在掌心中的短刀脱手落地,她一言不发,驱动着转轮座椅退出这间厅房。
等到厅外再没有任何动静,一只雕拉着女儿走到角落中,神色凝重的问道:“你怎么会有罂菌这种奇毒?”
心茅将大淑遗落那把短刀擦去血水之后收进怀里,低声回应说道:“是二哥给的,但他说那是百鸟粪。二哥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养莺驯雁,所以他说那是百鸟粪我丝毫没有起疑,直到被这城中一个年老术士看破之后,我才得知真相。爹,罂菌可不是咱们大厉境内能够配制出的东西!”
“小声些!”一只雕转头看了看厅中另外几人,继续说道,“有罂菌说明不得什么,这个义子我看了他三年,又查了他三年,他却滴水不漏,可越是如此,咱们就越是不能动他。”
“爹,您就不觉得他是故意将身份布置得扑朔迷离吗?”心茅侧头说道。
“这话怎么说?”
“如果他只是个背景简单的响马山匪,凭什么做您的义子?成了您的义子之后,又用什么来提防其他几兄弟的谋害与打压?”
一只雕看着女儿的脸,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端倪,“你这番猜测,怕是他有意无意间存心透漏给你的才是。不想了,头疼,我连自家女儿的仇人都不能手刃,还顾忌什么山寨的将来!”
心茅的眼神黯淡下来,喃喃说道:“只恨我自己是个女儿身,接不了您的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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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光火跳跃,三伦遥望着远方孤寂的黑暗,淡然饮下一杯温酒。
唐妙静上前几步,为他披了一袭绒领披风。
“君上,大淑仍在城中四处找你!”唐妙静在他身边轻声道。
三伦浅笑,不发一语。
秋夜沁凉,即使未起风,那股寒意也能透过脸颊指端传到人的心底。
为了警戒山匪大军的反扑,城池内外的巡防力量与哨探范围比之以往增强了几倍,每隔一段时间,城墙四周便有一列列巡防兵卫游曳而过。
“君上,我觉得那个小子所受的伤,并非看上去那么简单。”唐妙静说道。
“当然不简单!”三伦回头看了她一眼,抬手递过空空的酒樽,“如若将背后运筹之人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想掌握某一人,从其身边的人开始下手是一条捷径。有人在我城中出了事,我若救他,动则便会暴露出我的人脉链,或是我的私藏储备,若我再远赴海外去寻医问药,更是给人一个勾连他帮、欲图不轨的口实。我若不救他,今后定会有人将我这不义之举风传天下,我这两年苦心建立起来的人望也将付之东流,名声一坏,有人再想打我的主意便容易许多。”
唐妙静执起手中银壶,为三伦斟满热酒。“依此来说,君上您还是要救他的,对吧?”
“不仅要救,而且要救得不遗余力。”三伦将酒樽凑近唇边,却又突然拿开,看着唐妙静说道,“静,你是否依然未曾了断了那份心思?”
唐妙静的双眸一寒,双手捧着的银壶微微振了一下,壶中温热的酒水打在壶壁上叮咚轻颤。
三伦凑近她半步,伸手拨开她稍显凌乱的发丝,动作轻柔,眼波舒缓,眸光中透着丝丝怜惜,轻叹道:“静,人而生之有情,去亲人爱人,固然无可厚非,却也不该搏得奋不顾身、忘乎所以,有些事,你我心中自然清明,有些话,纵使我未尝出口只言片语,你也自该明了。女人如花,女人似酒,即便是孤高艳烈,即便是清冷酣纯,也唯有被倾心之人采撷品味,才能绽以无尽芳醇。”
“君上,我明白。只是有的人一旦见了,便注定是一个劫难。但却也仅能止步于劫难!”
“原来,你比我看得更深!”
两人相视片刻,城头上秋风渐起,瑟瑟呜咽,吹拂得人心头徒生几分寡淡与寥落。
三伦轻笑,笑得仍是那样无懈可击,他夺了唐妙静手中银壶,淡然说道:“去知会大淑,要她不必焦急,我自会尽力救她家南过活命。另外去找罗戾与浮生,让他们做好准备,过了子夜,我们便带上南过动身上路。”
唐妙静颔首退去,没有再言语半句。
三伦做起事来从不拖泥带水,很快召齐领内的管理阶层进行了相关部署。
通常三伦离开阶牯城中,城内主事的人就是几位供奉,值得一提的是,不论三伦在与不在,白戴婆婆都从不参与其他事务,不过只要她站出来说些什么,也绝不会有人质疑反对。
三伦重点布置的事项并不很多,眼下城中最大的隐患,是那些逃散的山匪,虽然白天被两尊车堡打得狼奔豕突溃不成军,但他们的人数优势毕竟还在,而且几位头领被俘,那些山匪大军就算做做样子也会反攻回来组织几次袭扰。
最初俘虏敌首的目的,也无非是为了能够高姿态的与对方讲和,阶牯城并非没有全歼近万乌合之众的能力与底气,只是那样一来,三伦的表现太过于扎眼,锋芒尽漏会引来太多不必要的关注。捉了敌方首领,说说笑笑再将人放走,既能做到息事宁人,又不输自己的气魄。
可倒霉就倒霉在南过被人给捅了,如果仍是简简单单的放走那些俘虏,便平添了几分委曲求全的意味。
因此,三伦准备先将几个战俘放走一半,而且是不遵循任何规律的随便决定释放人选。这样一来山匪大军不明所以,至少一部分人不会过于激进。
另外,有大淑留下镇守城池可保万全。三伦对手下人授意,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不论谁来城中搅闹,都要不留余手全力回击,造成何等局面都有他回来收场。
三伦没有交代自己会带着南过离开多久,也不曾向人言明自己的去向,不过南过会在七日后彻底毒发,这就是一个时限,至于去向,厉国中的名医胜地也就那么几个,东北的季幽谷,西北群山中的破伤峰与西北峰,南方的积薪岭,东南滨海的伴莘滩。
夜已过半,月落中天,三伦等人驾起一辆双辕马车便出了城。
罗戾持着缰绳,回头看了下车中昏睡的南过,淡淡的问道:“大哥,咱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三伦的眼眸中透着纠结,应道:“或许你不信,连我也不知该去哪里才好,谁知这世间有没有能解罂菌奇毒的杏林妙手。”
罗戾一语不发转回了头去,虽然脸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但心里却也还是惊讶得很。未出发之前,三伦表现得是那么沉着,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有了十足把握,没想到,那只是他做出来的样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