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
胡安娜对门外喊了一声,带着铁锈围栏的庭院大门吱嘎地响着,却没有人。空气中蔓延着湿润的草香,大抵是快要下雨了。胡安娜想,也许是浣熊,它总是能闹出声音。
她叹了口气,幽幽地看向窗外。窗外是翠翠绿绿的树丛,她已经在这个屋子里看它们看了五年了。从结婚到现在,大多数的时候,这间屋子都是空的,只有她一个人,像是幽灵在这个老朽的大房子里游荡。
无论是吃饭,还是睡觉。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她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明明都已经结婚了。”
胡安娜望着桌面上的结婚照,她和菲利普两个人正抱在一起对镜头笑。那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她真心希望那不是一场幻觉亦或是玩笑。他们在结婚之后远离家乡,移民到了美国,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名叫做查理。这个名字很有国王的感觉,菲利普还笑话她来着。
可惜好景不长,婚姻往往会在不知不觉地时候变质。菲利普开始夜不归宿,他之所来到美国就是为了成为议员,通过和胡安娜结婚换得她们家的财力支持之后,本来颇具才干的菲利普得以走得更远,他成为了俄勒冈州上流社会不可或缺的角色。东方有一句古话说,糟粕之妻不下堂,但菲利普显然没有做到。
于是,她等同于被放逐在家。
她的儿子也没有在家很长时间,才上初中,查理就喜欢上学校的一名女生,并且还搞大了她的肚子。女生的父母拿着猎枪敲着胡安娜的门,让她交出查理。谁曾想过,这个时候查理却带着怀孕的小妻子,非法地逃离了境内,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查理也再也没有跟胡安娜联系过。
她心爱的丈夫也彻底地变了,他对她非打即骂。一切都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梦,破碎后狠狠地砸在胡安娜的身上。她本想向法院申述,考虑到自己的家族不需要这样的丑闻,还是默默地忍了下来。
这一忍便是五年。
她已经身心疲惫。
所以胡安娜找了律师,她已然签订了离婚协议,就等着菲利普回来。那张离婚单就摆放在桌子上,胡安娜扭头看过去,昏暗的灯照在其上,幽幽地像是所失去的五年、时间的冤魂一般,张牙舞爪地向每个人申述她悲惨的遭遇。
胡安娜简单地做好了披萨,把它放在桌子上。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披萨,这种爱好很小市民,跟她的身份也不是那么相配。她还是喜欢吃。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嘀嗒在门口,弥漫起灰蒙蒙的雾气,使得胡安娜的心情变得更加压抑。
她随手打开电视,电视机里面的老人正在笑得嘻嘻哈哈,与之相对应的,还有滑稽的小丑在一旁跳舞。胡安娜转了台,换到了新闻联播。种族歧视的乌云又降临在了这个国度的头上,一名白人警察开枪打死了一名黑人所引发的一场暴乱。有的时候,胡安娜也感觉困惑,为什么一个强大到可以鄙夷全世界的国度,却连自己家里面的事情都处理不好。
不过这些她也无法去管,或许那是政府该管的,政府用允许她们张开嘴的条件,换得了她们在某些情况下必须闭嘴的义务。所以她只能管自己家的事情,而且,就连这些她也没有管好。
“铃铃铃铃铃!”
摆在桌子边的电话响了,胡安娜走过去接了它。
“喂,您好……”
“嗨,是我,宝贝,想我了吗?”电话里的另一边,有人高声的喊道,夹杂着杂乱无章的蹦迪声。嗨,各位,我们大家一起嗨!胡安娜听到背景声里面有女人兴奋地尖叫着,还有快鼓点的音乐节奏。她甚至能够猜得出来,那是一处非常偏僻的小镇,在他们还算恩爱的时期,菲利普曾经带她去过那。
那里的确是好玩的地方,而且可以肆无忌惮。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人会在意你是什么身份,从事什么职业。男性和女性,这就够了。当然,不过瘾的话,还有其他选择等着你。
“……你怎么时候回家,我想最近你应该收到我的短信。”
胡安娜想直接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她做不到。
当初如果她能做得到的话,或许她就不会和菲利普结婚,更不会辞去自己医院护士长的职位,跟着菲利普跑到美国来。十九岁,那是多么美妙的年龄,她却和他结了婚。没错,她没有那个胆量。谁和菲利普时间长了,若不能迅速离开他,就只能变得越来越胆怯、懦弱,不然的话,是不能和菲利普共存的。
因为他是典型的男人沙文主义,唯我独尊的性格,到处惹是生非。理论上,这样性情的人是不可能做得到议员的。但他很有办法,他拉拢黑社会,并且以他的权势来谋取暴利,干得漂亮极了。也有人在背后叫他“鲨鱼议员”,就是说他野蛮凶狠。非常奇怪的是,年轻时候的胡安娜,对他却很有好感,感觉这样的人非常地“帅”,那个时候,她总是说他。
“过瘾!”
这个过瘾的男人在之后毫不留情地丢弃了她,像是丢掉了什么垃圾。
“你说什么?回家?我没打算回家,有你我回什么家?你照顾家里就好了。”电话里菲利普的说话声多了些嬉戏,大概他一边在打电话,一边跟酒吧的女孩子们调情。胡安娜紧紧握着电话,她竭力控制住自己,把愤怒注入理性。
“家里没什么值得照顾的东西不是?我想,至少你应该回家把协议签了。这样,我们大家也都自由。”
“协议?什么协议?”
他在装糊涂,胡安娜想,他总是这样。她已经受够了。
“……离婚协议!你知道的对不对!我不想跟你绕圈子!”
“好,好,你还真敢说……你这个婊子!”胡安娜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出去,他在愤怒的时候,声音不是变大,而一般会反而沉声,像是鲨鱼一样,只是静静地嗅着血腥味道游向猎物。在一瞬间,胡安娜回过头,她真怕他会突然从后面出现。
但他没有。
“我马上就回家,然后用猎枪狠狠地给你需要的地方来一炮!你就张开大腿给我等着吧!”
嘟嘟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他挂断了手机。胡安娜茫然地把电话放在桌子上,然后随着习惯,把剩下的比萨封好,放在冰箱里,又把用过的碗筷放入水池里。她拧开水龙头,看着细细涓流发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猛然抬起头,走回卧室里,从床下面抽出一把黑漆漆的散弹枪,旁边有一个小盒子,子弹在里面扔得到处都是,胡安娜把枪上满了。
她相信如果他回到家以后,一定会狠狠地暴打她。菲利普会拽住她的头发,把她拎到水龙头下去冲,然后用力地在地板上碾压。无论她是哭是喊,都会迎来下一轮的暴打。即便这样,他还是会把那张破协议撕掉。
一切就像是轮回,回到了新起点的地方。
胡安娜决不允许。她披上雨衣,然后走到庭院。一辆黄色小型的雪佛莱在等着她,这辆车是旧车,但是她很喜欢就留了下来。而菲利普开的是福特,大型越野车,他总是说那辆车和他的性格很配。在胡安娜看来,只不过是一种装饰门面的说法。
对吧?胡安娜对雪佛莱征求意见。车子发动着,回应着胡安娜:你说得对,还请少说话,多杀人。
她握紧了猎枪,车子开动了出去。
菲利普所在的镇子,从胡安娜的家出去,走近路穿过野外就是。她祈求能在中途遇到菲利普,这样,她就可以在中途杀掉他。如果可以的话,千万不要被人所发现。胡安娜感觉自己异常地冷静,冷静得过了头。
她甚至有功夫去看车子外面的风景。
知道吗?俄勒冈洲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森林,叫做俄勒冈漩涡。鸟儿飞过那里的时候,会在半空中挣扎着向下坠。马和其他一些比较灵性的动物,到了那里也会惊恐地回避,拒绝往那里走。当地人有人称那里有神或是恶魔在作怪。
或许我们都疯了,所以才对这样的地方熟视无睹吧!
“这个娘们!她肯定是有精神分裂!”菲利普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开着绿色的福特越野车。他知道她想要跟他离婚,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顾忌的东西要比她想象得多得多。有太多人仇视他,像一群群的鲨鱼围着他等着他跌落,然后将其分尸。
说他是鲨鱼议员?谁不是!
而她,她的性情在他来看非常古怪,一会柔弱,一会疯狂。柔弱的时候还好,一旦变得疯狂起来,全然没有了人类应有的模样,变得极度危险,谁也不知道她会做什么。或许,即便说她杀过人,菲利普也相信。
他拐到一条近路上,这条路一般没有人知道。周围有很多的树藤,正是他开越野最爽的地方。菲利普叼起雪茄,打上了火,强壮有力的肌肉转动着方向盘。从小时候起,他便喜欢拳击、格斗,这塑造了他的性格,或许是强化。
他把车子开得飞快……一路车子发出轰鸣,淅淅沥沥的雨在丛林中幻化成了雾气,不断地延伸。菲利普的眼睛眯了眯,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同样是发动机的声响。那声音不是很清楚,分不清在哪里。他拼命往前看,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菲利普终于看清楚了,他看到了那个该死的娘们,但这已经来不及了。
黄色从雾中突破了出来,撞在了绿色之上。
……
……车子翻过去躺在路边,窗户都纷纷碎掉了,胡安娜拿着枪拼命从窗户爬出来。血正在流,沿着手臂嘀嗒……她看到菲利普倒在地上,他的头被重重地撞到了树干上……好疼……
精神分裂?……想不明白……医生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记忆,对,我的记忆,这是我的记忆。胡安娜感觉晕厥,她站在透明的世界中央,看着刚才的一切在流逝。她想起来,她所拥有的记忆。
然后呢……
茫然的空白开始吞噬周围的场景,眼前闪现着不同的片段,每一个都不能让她理解。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她开始想,开始探寻,非常重要的地方缺失了。这些的确都是她的记忆,但还有些地方难以理解。在半空中飞舞的无轮胎汽车,还有人在玻璃上滑翔……不对,她察觉到了,可能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不,进入世界的所有人是……不,来不及了。
讯息传达不到,谁也听不到她的呼声。
她张开了嘴,无声地惨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