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南宫。
远处传来了阵阵歌声,教坊司的歌女轻抚檀木香板,和着丝竹雅乐,款款而歌,分外优美动听。
“十里芳菲尽东风,丝丝柳搓金缕;
渐次第桃红杏浅,水绿山青,春涨生烟渚。
九十日光阴能几?
早鸣鸠呼妇,乳燕携雏;乱红满地任风吹,飞絮蒙空有谁主?
春色三分,半入池塘,半随尘土!
满地榆钱,算来难买春光住。
初夏永,薰风池馆,有藤床冰簟纱厨,日转午。
脱巾散发,沉李浮瓜,宝扇摇纨素。
着甚消磨永日,有扫愁竹叶,侍寝青奴。
霎时微雨送新凉,些少金风退残暑。
韶华早,暗中归去。”
一个人趴在窗前,凝神静听,也不顾窗台上的灰尘污染了自己的袍袖。
听着听着,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笑容,他微笑,自言自语道:“无可奈何春去也,身在盛夏,心却冰凉。哈,他的心情也不好,不,他的身体也垮了,哈,他的身体也垮了,哈………”
他的声音很低,像是怕人听到,而既然怕人听到,又何必说出口来?!
也许只是因为,只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来,他才能够真正感到自己还活着,自己是人,而不是一具每天吃饭睡觉的行尸走肉。
“皇……太上皇……,您还是早些歇息吧。”一个女子过来,走到他身边,慢慢说道:“今天晚上难得的凉快………”
她的脸色苍白,没有化妆,脸上的皱纹已很明显,她很是消瘦,就连后背,都有些驼了。
没人相信,她的年龄只有不到三十岁。她却拥有,大得吓人的头衔,太上皇后。
而眼前这位太上皇,年龄比她还要小一岁,但他的头发,几乎都已白了一半。
“你先睡吧,我怕蚊子。”太上皇连“朕”这个字都没说,在自己这个饱经患难的结发妻子面前,他不可能摆什么架子。
他的好弟弟,将他所有的妃嫔都软禁在后宫,身边只留下太上皇后一个人;前不久,还找理由,以口出妄言为由,当着两夫妻的面,乱棍打死了仅有的两个侍女-------侍女的脑浆,都喷在了太上皇后的衣裙之上!!
“我已经把蚊帐上的破洞都补好了,你放心……”皇后小心翼翼的说道,好像生怕触怒这位幽居的皇上。
谁能想到,堂堂太上皇住的蚊帐,居然也会有破洞。
而这宫殿里的蚊子,却是不认得什么太上皇的。
于是堂堂太上皇,胳膊上,腿上,脚上,出现了很多的蚊子包。
实际上,自从他被俘回来,他亲爱的弟弟,就把他安置在这里,吃喝穿用,连宫里的大太监都不如。
一晃两年过去,宫里的太监便更加不把他这个废皇帝当回事,暗中克扣贪污,吃喝穿用,竟比刚回来时更加恶劣。
比如现在是盛夏时节,堂堂太上皇却连一口水果都吃不上,还是太上皇后把自己的耳环送给了管事的老太监,老太监才捣鼓来几个甜瓜,几个寻常甜瓜,竟被这夫妇二人视若珍宝,皇后亲手洗了好几遍,还拿银针插了个遍。
这夫妇两个对坐,也不顾什么体面,两人执勺而食,吃得满脸满身都是瓜汁瓜子。
瓜的味道甜蜜,而他们两人的心,却是苦涩无比的。
“纱帐上的破洞好补,人心上的洞难补啊。”太上皇苦笑道。
他挽着妻子的手,进了纱帐,将嘴贴在妻子耳边,轻声说道:“那个人,晚上过来。”
他的妻子也用极轻的声音道:“那,那你就开始吧!”
“我不忍心……我怎么能这样对你……”太上皇忽然说道。
“假的,都是假的……”皇后喃喃说道,眼角有一滴泪,慢慢滑落。
“好!”太上皇搂紧了妻子,深情的吻了她一下。
隔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大喝道:“不中用的东西,滚下我的床!!滚,滚,快滚!!”
他声嘶力竭,疯狂怒骂道,昏暗的屋子中间,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耳光声响!!
然后是太上皇后凄凉的哭声!!
窗外立刻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数十人涌到了这间屋子之外,一个老太监的声音传进来:“太上皇息怒,太上皇息怒!!”
“你不走,我走!!陈元,我要到西房去住!!”太上皇大喝道!!
“太上皇,西屋还没有收拾呢,都是灰尘,您怎么可以……”陈元是宫里的老太监,颤声回答道。
“陛下,都是臣妾的错!!!我去住西屋!!”太上皇后哭着,身上仅仅披着一件单薄的纱衣,便冲出了屋子!!
“你这个没用的女人,滚!!!”太上皇的骂声跟在后面!!
太上皇后冲出屋子,赤脚,身上仅有一件纱衣,几乎透明,和没穿衣服没什么区别,里面的内容,纤毫毕现!!
她这样一出来,围观人群当中的十几个人立刻回转头面墙而立!!
他们是负责监视看守太上皇的锦衣卫,都不是太监,眼前这景象,可不是他们能看的。
而宫里的规矩,太监们是所有场合例不回避的,几个太监立刻上前,抱住了疯狂奔跑的太上皇后,道:“皇后娘娘,您不要这样,失了皇家威仪……”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要关在这里,我要回家……”太上皇后声嘶力竭的哭喊道!!
这是她的真情流露,喊着喊着,触动衷肠,热泪横流,啪嗒啪嗒的打在地上!
“西屋还没有打扫,请皇后娘娘暂时到老奴屋中居住……”陈元一挥手,众太监几乎是拉扯着皇后娘娘进了陈元的屋子。
皇后哭,叫,闹,唯独不敢骂,九五之尊,是任何人也侮辱不得的。
锦衣卫们悄悄退到大门处,太监们几乎都在苦苦规劝皇后,乱乱哄哄,好不热闹。
事情很简单,并不是他们对皇后有什么特殊感情,而是皇帝下了死命令,如果太上皇和太上皇后有什么意外,他们这些人,满门抄斩。
所以万一这位皇后想不开偷偷寻了短见,那他们这些人的日子,也就活到头了。
一炷香之后,太上皇的鼾声忽然传出屋外。
屋外的太监不由苦笑,这位老兄还真是心宽,刚和老婆吵完架,一会儿就睡得死猪一样,也真是没心没肺。
又一炷香之后,太上皇的床上竟鬼魅般上来一个人,身材苗条,香气袭人。
难道太上皇被软禁在此,竟然还有秘密情人吗?!
并不是。
太上皇悄悄下床,床上的那个少女居然立刻发出和太上皇一模一样的鼾声!!
这份超乎常人的模仿能力,街上的口技艺人,也会自愧不如。
另一个少女则迅速撩起床边的一块地砖,下面竟是空的!!
这块地砖重达百斤,可在这个少女手中,竟视同无物。
这块地砖上面,原来放的是太上皇的御座,尽管只是一把沉重的破旧红木椅子而已,却是至尊所在,威严所系。
太上皇白天几乎所有时间都坐在上面,看书,品茶,自己跟自己下棋,或者,发呆。
没有任何人敢动这把椅子,太上皇即便夺不回皇位,对他们这些奴才,还是想打便打的。
没想到这把椅子下面竟有一间密室!!
那么,是谁挖掘了这间密室?
他们既然可以从皇帝的眼皮底下挖出密室,为什么不索性挖出一条密道,把太上皇偷送出去?!
还是那个小问题,各位看官不妨易人而论,如果换了是你,为何不干脆逃出这软禁之所,而愿意待在这郁闷无比的所在,而且几乎天天都要面临着被他那个弟弟杀掉的处境?!
估计绝大多数人都答不出来,只因为你没有做过皇帝,帝王心术,并不是凡人能够窥测的。
密室并不大,又正逢盛夏,里面实在很热,太上皇进来没多一会便已经汗流浃背。
密室当中,一人跪地叩首:“草民董卓参见圣上!!”
竟是那日在京郊,一个人便打退数百双龙会人马,救出一山阁残兵的董特使!!
“董卓啊,朕已封你官职,不可再自称草民了!!”太上皇在这个人面前,恢复了皇帝的威严。
“是!微臣无时不想救皇上出这牢笼,皇上受辱,臣等之过也!”潇洒出入万军之中的一山阁特使董卓,此时竟满面流泪,手却大胆搭在太上皇手腕处,太上皇看来对他极其信任,毫不抗拒。
“朕要出这牢笼,卓然兄弟在我被关进这里的第二天便可做到。”太上皇微笑道,忽然脸色变得凝重无比:“朕要出的,并不仅仅是出这座牢笼,而是朕心底里的那座牢笼。”
董卓点头,虽然有些事情,他并不懂,也不需要懂。
“皇上脉象平稳,体力充裕,一个月前的心脉浮动现在已经大大转好!”董卓道:“恭喜陛下!”
“如此便好,现在那个人的体力大不如前,心境也苦得很。我熬也能熬过他。”太上皇笑道。
“臣等绝不会让太上皇苦熬太久!”董卓道:“李阁主现在正往天下四处召集奇人异士,而军队那边,姜大将军已经表态,一旦有变,他将带兵勤王。”
“现在的问题,是那个人已经开始留后手了。”太上皇道:“朕听说他招襄王入京,什么意思?”
董卓道:“想是他子嗣不济,要过继襄王之子吧。”
太上皇笑道:“这个法子实在够笨,人家的儿子,即便继位,也是想着自己的老子爹,他算什么东西!”
他停住笑声,道:“当务之急,你们要尽快挑动四川的蜀王,让他和手下的乌合之众,与这襄王争斗,只要这个泼皮把事情闹大,徐谦等人就不会同意过继襄王之子。还有,蓝道士那边………”
“皇上放心,蓝道长深感昔日大恩,对您忠心耿耿,而且他下手……知道轻重……”董卓道,话不多说,点到为止,此种秘密,两人都是知道的,自不必多言。
“你们还要务必注意一件事情,就是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安全。”太上皇忽然流出了眼泪:“朕的皇位可以不要,但绝不能容忍她老人家有一丝一毫的危险!”
“陛下如此仁孝,臣等敢不从命?!”董卓的眼泪也下来了:“我董卓是无父无母的孤儿,陛下的母亲,就是臣等的母亲!陛下放心,有我等在,就有皇太后在!!”
他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金龙银号现在各地加紧收集宝石钻石,数量很大,恐怕别有意图。”
“你们加紧调查,可以临机处置,有时候简单一点处理,反而效果更好。记住,不必过多的考虑对方的目的细节,他们要干什么,你们就破坏什么,只要一闹,他们的马脚自然会露出来。”太上皇冷笑道:“做事要放宽眼量,高瞻远瞩,才能稳操胜券。”
“微臣谨遵皇上圣谕!时间紧急,臣等告辞!这几颗药丸,太上皇千万随身带着,都是解毒的良药,可以救急的。”董卓递过来一个小小金盒:“盒子不重要,必要时可以拿来赏人,换些好饮食。”
“你们费心了。”太上皇笑道:“放心,现在的伙食,已经比在北胡军营里好多了,朕还受得了!代朕问候卓然兄弟。”
“遵旨!”董卓叩首,这间密室实在炎热,董卓这样内功深厚的人物,现在也已经满头大汗了。
在董卓的帮助下,太上皇先是爬上地面,紧跟着董卓也上来,他很轻巧的将地砖和御座恢复原状,手段麻利,竟比刚才那少女更加利落。
太上皇爬上床,马上发出鼾声。
董卓和两个少女助手,竟借着太上皇鼾声的掩护,悄悄腾身窜上房梁,从房顶的一个小洞慢慢爬出,然后在紫禁城的宫殿顶端飞檐走壁而去。
禁卫森严的九重宫阙,在他们面前竟如若平地,来去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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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分。皇帝寝宫。
“皇上,到了。”总管太监李保满面含笑,跪在皇帝面前,说道。
“那件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皇上脸似陈水,眼神死死盯住李保。
李保身怀高超内力,但在这样凌厉的眼神之下,依然不禁打了个冷战,稍稍收束心神,缓缓道:“皇上放心,已经办妥,出人意料,现在各地的金龙银号已经收集了足够的宝石和钻石。”
“怎么会这么顺利?”皇帝看着李保。
“近日宁波的银号,来了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一下就抵押了价值七百多万的宝石和钻石,行家看了,都是海外上品,宫里内藏库的宝贝,品相都远不如这些。”李保道:“加上其他各地收集的宝石钻石,那一千万两,已经足够。”。
“所以你们一定没把这个人干掉,对吗?”皇帝低头,从龙床边的小抽屉里面取出了一个金盒。
“他们也怕把事情闹得太大,这年轻人来历又不明,不知什么背景,所以才没有急迫下手。”李保道。
“派你的人,迅速追踪到这个人,调查他的背景,必要时把他抓捕,不要通过锦衣卫。”皇帝道:“朕要你想尽办法撬开他的嘴,逼出这些东西的来历。”
他打开小金盒,取出两粒红色的药丸,含..入嘴中,用酒冲下,又道:“南宫最近有什么消息?”
李保道:“刚刚收到急报,太上皇今晚上心情很是不好,和太上皇后吵了一架,太上皇后竟只穿着一件纱衣跑到寝宫外面,被陈元劝到太监房中休息,足足哭了一个时辰;太上皇倒无所谓,很快就入睡了。”
“哼,这从来就是个无情无义无廉无耻的家伙!!”皇帝冷笑道:“他从来就不知廉耻,身为皇帝,被北胡所俘,居然还能腆着脸回来,丢尽了皇朝的面子,自尽,就那么难吗?!”
李保跪地,连连磕头道:“皇上,人多眼杂,隔墙有耳,老奴求您别说了!!”
“哼,什么隔墙有耳,你们说到底还是怕那老太婆!!”皇帝冷笑,声音却还是不自觉的压低了,忽然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两口子吵架的原因?”
“这个,老奴实在难以出口。”李保尴尬道。
“说!”皇帝冷笑:“你是个太监,什么事情不好说?”
“大概,大概是今晚太上皇后侍寝,事毕之后,太上皇忽然发怒,骂娘娘是没用的东西,承恩日久,却生不出儿子………”李保道。
“哈哈……”皇帝竟大笑起来,吓得李保赶紧跪行几步,拉住了皇帝的手,使劲的摇了摇,方才止住了皇帝歇斯底里的笑声。
李保松开手,皇帝的眼角却已经有泪流出:“没想到我们两兄弟,斗了这些年,却不约而同,都没有子嗣!他还好,膝下还有两个女儿,我呢?膝下连一头猪都没有!!一头猪都没有!!还争什么呀,江山早晚还是别人的!!”
他说着,突然又打开那个小金盒,拿出两粒塞进口中,李保竟突然起身,要去皇帝口中抠出那两粒红丸!!
面对皇上,他当然不敢使用武功和内力,只能硬着头皮去抢,而奇怪的是,整个争抢过程,两个人都不发一语。
皇上却早已将两粒红丸咽下!!
然后他狠狠的在李保脸上扇了一个耳光,外面已经有脚步声!!
皇上马上将小金盒扔在地毯上,骂道:“你个混账奴才,这么不小心!!朕的宝药,被你撒的满地都是!!”
李保连连磕头,一粒一粒将那些红丸捡起重新放回盒子当中。
帘子外有太监声音:“皇上,您……”
“滚出去!!都是一样的蠢奴才!!”皇帝大骂,脚步声很快消失。
“皇上,你不能………”李保的脸上满是泪水:“蓝道长专门交代,这药药性太强,一次不能吃这么多……”
“朕知道你是好意!”皇帝苦笑,突然间眼睛里又恢复了病态的疯狂,反复说道:“生儿子要紧,生儿子要紧……”
李保睁大双眼,恐惧的看着他。
终于,皇帝苦笑道:“让她们都进来吧。”
“她们,都……”李保的脸都在抽搐。
“对,都进来!”皇帝的脸色慢慢变了,可怕的红色慢慢袭上他的脸!!
怪不得能把一个武功如此高强的李保吓成这样!!
“老奴遵旨!”他却不得不执行皇上的命令,出到外面,似乎说了几句话。
一会儿之间,八个太监们鱼贯而入,每个人的肩膀上,都扛着用毯子裹着的一个妙龄少女!!
李保让太监们一一打开毯子,里面的八个少女竟然都是赤裸的,曼妙身姿,琳琅满目,皇帝瞪着眼睛观看着,目不暇接。
少女们身无寸缕,就连头发,都只用一根短短的红丝带束着头发,任何钗环都没有。
看来皇帝为了自己的安危,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这些女孩,身娇体弱,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手执快刀,又有何能力谋杀他?
八个少女跪在龙床之前,莺歌燕舞叩首道:“臣妾参见皇上!”
太监们自觉退出,李保拉上了黄色帘布,他居然站在帘外并没有退出。
里面很快传来皇帝的笑声,传来女孩儿们的阵阵喘息和呻吟,还有龙床的不断晃动的声音……
李保却环视屋内,保持着高度警惕,此时寝殿的房梁上,居然还仰躺着一个人,手持长剑,闭着眼睛,似睡非睡!
是那个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