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掘突在舞阳城中横冲直撞。
此时此刻,他的士兵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街道上虽然十分慌乱,但是那些个狼狈的四处躲藏的人都是姬胡国人。要是这个时候胡国人意识到这人就是姬掘突,完全有能力把姬掘突给包围起来。
可是姬掘突丝毫不在意这潜在的危险,而胡国的人似乎也没有意识与已经取得胜利的郑国人为难,只知道张煌而逃。
顺着大路一直走,他很快便来到了胡国王宫。
胡国王宫比制城的王宫要简陋的多,可饶是如此,姬掘突连着进了三扇门也没有走到后院。
与此同时,智燕也在走着。
久病的连吃饭都不能自己动手的她在这一刻回光返照了,竟然支持着自己穿好了衣服,而且在没有人搀扶的情况下扶着墙壁,掺着栏杆,一步步朝着寝宫外走去。
一路上鸟语惊心如急鼓,花露溅泪可惊心。智燕就那么一步步走着,丝毫不敢放松,她生怕自己稍微一松懈,便晕倒了过去。
智燕走在路上,满身的疲惫,姬掘突走在街道上,满身的伤痕。
终于,在寝宫大门之外,姬掘突终于看到了智燕。
智燕就扶在门边,仿佛是等候相公回家的妻子,看到姬掘突,她真觉得熟悉。
这一个人此时满身的风尘,缭乱的头发在春风中吹动着,他愣愣站在哪里,好像是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
智燕轻轻笑了笑,笑得十分勉强,但是这容颜再惨白,那嘴唇再干枯,这笑容也是真诚的。因为她眼睛里有火花,有希望。
姬掘突猛地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智燕。
智燕就这样倒在了姬掘突的怀中。
在此时此刻,对于胡国的愧疚,对于兄长的不解,对于郑国的思念全都消失不见了。
人只有在临死的时候才能够明白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吧。
生命总是背负着重量,活着总是不容易的。每个人都在时间与闲言碎语中挣扎,品味着孤独却又无法摆脱孤独。这是生之为人的宿命。
但至少在这一个,智燕是自由的。
她慢慢伸手,轻轻抚摸着姬掘突的脸,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身子轻快的好像是一直燕子。
她笑着,心里面春燕一般欢歌,最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姬掘突抱着智燕,感受着她嶙峋的瘦骨,想着智燕这些日子以来的苦楚与酸涩,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战场上的刀剑血水不曾让他流泪,诸侯国之间的尔虞我诈不曾让他流泪,但是这一份不能圆满的感情让他忍不住流泪了。
他哭着,哭得悲切。
等着郑国的士兵跟着来到王宫之后,有不少人都有些茫然,不知道姬掘突为什么哭。唯有郑城的老兵来到这里之后都纷纷低下了头。
他们感觉心里头酸涩,感觉心里头烦闷。
天上猛地打起了雷。
这不是初春的第一场雨,却是初春的第一场雷雨。
雷声翻滚着,卷来片片乌云,雨水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落在那些仓皇逃窜的郑国贵族身上,落在那些个刀戈散乱鲜血狼藉的战场之上……
姬掘突依旧抱着智燕,然后慢慢跪了下来,仰天一声嘶吼,仿佛是发狂的野兽,仿佛是濒死的枭龙。
我们当然可以把这一段悲伤理解为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当然也可以把这一段悲伤当成姬掘突成功路上应有的磨砺。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但姬掘突深切地记得,那一场秋雨之后,天空中并没有出现彩虹。
被洗过的蓝天变得崭新,仿佛是拉开了一个新世界。
但是地上却一片泥泞。
小草在泥土中不断冒头,鲜花在地上不断长大。
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春秋鼎盛的时代,中原大地上所有的诸侯国都在郑国的突然崛起之后开始蓄势待发,等待着角逐中原霸主的位置。
周平王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和卑微了。
大殿之上子良和阿房不断为郑国歌功颂德,以为郑国帮助平王剿灭胡国,有力地维护了洛邑的王室尊严,应该好好犒赏一番才是。而其他的大臣也都纷纷附和,以为这一次郑伯姬掘突确实是为平王做了一件好事儿。
但是周平王听着,心里却一片腻烦,只觉得无趣,只觉得坐在这王椅之上无趣。
他心里也以为郑国在这一次灭胡的战争之中做得很好,但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突然发现申国养郑国以挟天下的主意从一开始就是一个混主意。因为郑国再强大也跟周朝无关,别的国家即便尊敬洛邑,也是因为郑国的强大才尊重洛邑。这种感觉让周平王心里非常的不舒服。
就好比是一个有钱人穿了丝绸的衣服,而穿不起这华贵衣服的裁缝却在一边说这衣服是他做的。
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是一种嫉妒,而吃不着葡萄说葡萄甜是一种无奈。归根究底是吃不到的,所以不论说什么,心里都不舒服。
周平王不愿意去多想了,他生怕自己多想一会儿便绕进去出不来了,甚至还牵连着多想出其他的不好。
“犒赏郑国兵甲就不必了,姬掘突身为洛邑正卿,这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何须多赏?派使臣往郑国一趟,胡国旧地便封给姬掘突了。”周平王潦草地说道,说完他便打算会寝宫睡觉。
春天来了,总是容易使人发困的。
临走之前,他突然又说道:“对了,卫国、鲁国、宋国、齐国、晋国这些个国家都去一趟。别的不用多说,只告诉他们胡国为什么被灭就是了。”
郑国现在已经都扬起来了,养郑国以挟诸侯的办法不论到底好不好,总得坚持下去,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实际上坚持有时候是一件挺无奈的事情,但凡是坚持的人,你会发现他除了坚持别无他法。(自杀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