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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六)

2017-08-24发布 5496字

韩成龙在和祥全羊馆门前卖了这么久的菜,却是头一回进来。也是头一回知道,在路边的四间房子后边还有这样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南北两边用红砖各砌了一排矮矮的屋子。里边用单坯的砖隔成一个一个的房间。房间的地上铺着红砖,墙却是抹了黄泥后刷了一层石灰。韩成龙与孙世有走了进来,看这房间虽是小了些,也简陋了些,倒也齐整干净。靠墙放着一张矮方桌,还有几个马扎。两人自己动手,摆桌子,放座位,韩成龙开口问道:“你在这儿还有个表姐?”

孙世有说:“是这头一个远枝姑家的。”

韩成龙明白了孙世有的意思,是说这表姐是他亲爹这头的远房亲戚,便没再接着往下细问,孙世有却一笑说:“她叫李来凤,人挺实在,干活也麻利,嘴一份手一份,可就是人厉害些,一向不吃亏,得理不饶人。”

韩成龙也笑着说:“领教过了。”

孙世有叹了一声说:“可就是心强命不强,她那个对象成天懒得扒不下皮来,正经事不干一点,就喜欢到处沾花惹草,两口子正闹离婚呢。”

“噢。”两人坐下,孙世有拉开自己的提包,掏出个砖头大小的东西往桌上一竖,韩成龙顿时一愣,大哥大!

那时候,家里安上电话的没几个,这玩意儿就更是个稀罕物件了。眼前,大哥大就威风凛凛地站在桌面上,显示着不容置疑的霸气和居高临下的威严。用现在的话来说:牛逼,超级牛逼。

韩成龙心里一阵酸溜溜。

当年在小学里,这小子哪样比得过自已?论动拳头,他根本就是个长腿的沙袋,挨打的货。论胆子,分明就是耗子脱生,一个树叶掉头上都哆嗦半天。论学习,倒是跟自己半斤八两,都是枣木疙瘩不开窍。便是玩打仗游戏,也从来都是自己当司令或英雄,这小了的角色除了叛徒便是汉奸,还有就是狗腿子,被自已“枪毙”过无数次。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想到十年不到,这小子红萝卜变了人参,竟然大冷天吃冰棍——抖起来了,可自已,倒沦落成了一个卖菜的小贩,着实让人提不起气来,韩成龙问:“孙世有,你小子现在捣鼓啥呢?”

孙世有说:“弄了个建筑队,带着三十来号人,盖个房子修个桥啥的。”话说得极为谦虚低调,可神情却十分骄傲。

“发大财了。”韩成龙问道。

“哪里,就混碗饭吃。”孙世有还是那副神情,“不过,在兄弟面前用不着藏着掖着,腰里倒是真有几个。”

刚才见过了大头车,现在又见了大哥大,韩成龙自然明白孙世有的有了几个是啥意思。一时间竟生出些后悔来,不该跟孙世有来这儿吃饭的。在矮他一个半头的孙世有面前,自已这下倒觉得矮了人家一头。这让韩成龙觉得像是浑身痒痒,着实不舒服。

这时,孙世有问:“我很早以前听说你当工人了,怎么卖起菜来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韩成龙最讨厌别人这么问他,让他觉得自已像是演员在台上突然掉了裤子,可人家问了又不能不说,便把事儿大体交代了一下。自然,往自己的脸上搽了不少粉,往王国金他们身上抹了不少灰。孙世有听了,叹息起来,拍着桌子说:“可惜了,可惜了。你打小说是个有本事的人,能干大事的,卖菜分明就是千里马拉车,瞎了你这个人才。”

韩成龙听不出孙世有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是同情还是笑话,却是一派英雄气概,说:“卖菜挺好呀。没人管着,又自由,又痛快。我喜欢干这个。”

“也倒是。跟着公家干,受约束,还干巴没油水.”

这话说得韩成龙心里舒坦,心道这小子还是像小时一样,嘴巴子甜,会说话。他接着说:“说起来人就是贱。在厂里干时,挣的虽是不多,可不操心不费力,闲得蛋疼,倒一肚皮气,提不起劲儿来。自己干,成天累得孙子似的,可心里痛快,干得带劲儿。”

孙世有接过话头说:“没听到说吗?这叫解放生产力。往后这社会肯定不像咱们小时那样了,看成份,靠老子,吃大锅饭。往后全凭本事吃饭,谁本事大谁有钱,谁有钱谁过好日子。”

韩成龙心里感叹一声:俗话说的不错,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孙世有的祖辈就脑子灵,是发家的好手,他这是把祖上的本事遗传下来了。韩成龙小时听奶奶说过:孙世有的爷爷曾办过这样一件事——

有一年风调雨顺,秋上玉米长得很好,丰收已是铁定了。有一天,村里人突然发现,孙世有的爷爷把没熟的棒子掰了一手推车推回了家来,不由得全都瞪大了眼珠子,老少爷们都说这老家伙疯了要不就是傻了。眼看到嘴的粮食,不等着熟就收了,这是糟塌,是罪过,是他妈的不想过日子了。有人说孙家地多,粮食多,粘粥沾住了碗,便撑得不知姓啥了,恨不得老天爷让他们颗粒不收,饿个眼睛发绿才好。也有不少人嘀咕:这老头子向来是把一分钱看作月亮大小,小算盘打得脆响,平日里上山拉屎都赶紧跑回自已地里去拉的,断不会这么不过日子,把不熟的庄稼无缘无故就收了,里边定是存着蹊跷。一村人正嘀咕呢,第二天一大早,就见孙世有的爷爷与他爹推着鲜玉米棒子走了,到了下午回来时,一车鲜棒子没了,却多了两袋子干玉米粒儿。这下老少爷们更是一头雾水,向孙世有的爷爷打听究竟,老头子哼哼哈哈什么也不说,后来才有人从孙世有的爹嘴里套出实话来。原来老头子推着一车嫩玉米棒子进了城,到城里的大集上去卖。这玩意儿不算贵,可在城里却是稀罕物件,不少人掏钱买了尝鲜,这个两个,那个五个,不多时,一车嫩玉米便卖个净光。老头子拿着卖鲜玉米的钱,到大集的粮食摊上买了两袋子干玉米,推回了家来。乡亲们听了全都合不拢嘴,一手推车嫩玉米,全熟下来顶多也就打三四十斤粮食,可两袋子玉米,至少也有一百二三十斤,这下老家伙赚大发了。多少年后,提起这事,树里的老人还是一个劲地感叹:人家这脑瓜子就是道道多,转得快,八匹马也撵不上,也难怪人家成了有主儿。

韩成龙想到这事,暗暗点头:钱是个好东西,人见人爱,可又不是谁都能挣得来的,孙世有祖上带着的本事,不服都不行。眼下,听孙世有说出这话来,嘴上还是随和着说:“正是,过去有钱能使鬼推磨,如今有钱能使神推磨了。”

孙世有拍着自己的大腿说:“精辟精辟。像咱们,倒是想当官,可三十晚上盼月亮,没指望。想上大学,又是秫桔杆子做大梁,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只能挣钱,说实在的,咱腰里只要有钱,腰杆子就硬,他当官,他大学生,谁也不敢看低了咱。”

两个人正说得热闹, 李来凤端着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走进来,放到小方桌上,打个招呼又转身出去拿醋。韩成龙说:“这次你来和祥,我是地主,我请客。”这话说得硬实,可心里还是有些发虚。多亏今天身上带了二十多来块钱,还有卖菜的钱,不然还真是难堪下不来台了。不过,还是有点儿肉痛,这一顿羊肉吃得解馋,可打算给妹妹买球鞋的钱没了。

这时,李来凤拿着两个碗和一瓶醋走了进来,问孙世有:“表弟,喝啥酒?”

孙世有说:“看你架子上有古酿,就喝那个。”

李来凤答应一声去了。一听孙世有这话,韩成龙心里一哆嗦,这酒他从没喝过,可他知道十二块钱一瓶,顿时难受起来,自己这一次兜里的钱不够了,真地下不来台了。

孙世有倒是一派诚恳的样子,说:“咱俩还分什么你我呀,还是我请。你风里来雨里去的,挣几个钱不容易。”

这话说得贴心实在,却让韩成龙着实有些羞愧,像是从人家的裤裆底下钻过去一样。可腰里没钱,嘴上自然也就硬不起来,便不再争,只是顺着话茬儿说下去:“你厉害了呀!兄弟不服都不成呀。”

孙世有却叹了气说:“说实在话,我这钱都是一个汗珠子掉地下摔八瓣换来的,也不容易。念完了初中,我就没再上学,就开始干活养家。先是赶小驴车,从村里往火车站运石子,从天明一直干到天黑,干了几年,攒了几个钱,又借了点儿,小驴车换成了拖拉机,还是运石子。再后来,就拉起人搞起了建筑,日子这才过得像个样子了。说起来还是邓小平好啊!从前那日子,想想就够了。”

韩成龙嘴上随和着:“这年头,挣钱的确不容易呀。”可心里却是想:孙世有吃过不少苦肯定是真的,可吃苦的人多了,过上他这样日子的却没几个。韩成龙断定:孙世有发起来,除了靠咬牙拼命干活,另外就是鬼心眼儿。

记得小时候有一天晚上,韩成龙领着孙世有等五个同学到邻村的桃园偷桃子,因为孙世有又轻又瘦,所以,韩成龙让他踩着肩膀爬上墙头,先跳进去打探一下情况。孙世有依令跳进墙去,过了一会,里边却没动静。韩成龙在墙外低声问道:“怎么样呀?”就听孙世有在墙里面说:“桃太多了,没人,都进来!”韩成龙几个一个接一个翻上墙头跳了进去。没想到一落地,却全落进靠墙挖出的一个粪坑里,几个人弄了一身屎尿,满身臭气狼狈逃了出来。众人一起揪住孙世有,责问他为何知情不报,把哥们也诳进粪坑里。他却说:要是不让你们也跳到粪坑里来,只我自己弄这么一身,你们不笑话死我?众人听了,又怒又笑,把孙世有摁在地上打了一顿。

想到这里,韩成龙轻轻叹了口气。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心眼儿多的,如今政策一放宽,这些人如鱼得水,土地爷打喷嚏——神气起来了。

酒来了,两个人倒满杯子,孙世有端了起来,说:“今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又遇到我小时最好的兄弟了,咱们干了这一杯。”

“好。”韩成龙也端起杯来,两个一碰,仰头喝了下去。

“痛快呀!”孙世有喊了一声。他今天的确打心底里高兴,而这高兴不但是为着遇到了儿时的好朋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小时,因为家庭出身的关系,孙世有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又加上身体不争气,常常受他们欺负,他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憋屈的要死,那时,韩成龙是学校的孩子头儿,能骂能打,威风凛凛,在孙世有的心目中,韩成龙就是他的偶像,他的最大愿望,就是能像韩成龙一样,骑在那几个经常欺负他的同学身上,揪住他们的头发,狠狠地揍他们一顿。

少年的愿望刻骨铭心,如今,孙世有有钱了,每当遇到过去对不起他、瞧不起他的人,他总是有意挺起自已的胸脯子,也着意显摆自己有钱。这次,遇到韩成龙,更是一下把他少年时的愿望激活了。他有意在韩成龙面前显摆自己的车和大哥大,送烟请客,除了一丝当年韩成龙常常出头护着自已的感激之外,就是让这个昔日里“枪毙”他多次的朋友看看,他孙世有也是一条有本事的汉子。眼见昔日的偶象,如今落拓成这般模样,又让自己的钱袋子打得垂头丧气,一种满足和快感弥漫了全身。

两个人各想各的,可面上却很是亲热。不停地喝着,不住声地说着。自是说些当年几个人上树爬墙,打架胡闹的事儿,都是兴冲冲地。

临了,两个人都有了酒意,不知哪个起了个头,竟是一起唱起歌来

我在马路边拾到五分钱,

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边

叔叔拿着钱

对我把头点

我快乐地说了声

叔叔再见。

这场酒一直喝到下午两点多方才散了。最后分手时,两个人约好,常聚常聊,得空时互相到家里走走。

孙世有开着自己的车,韩成龙骑着自己三轮车,各自回家去了。

一路上,韩成龙觉得今天吃的不错,喝的也不错,却不是个正味儿,又是辣又是酸,他的心又不安分起来,第一次觉得卖菜也不是一个理想的活儿,来钱太慢太少了,又觉得连孙世有都能干成这个样子,自己却混得丁丁当当,着实有些不服。

想着事儿,不觉到了自己家的楼下,看到路边的树荫下围了五六个人,正在那儿吆吆喝喝,其中一个嗓门儿离着八丈远就听得清清楚楚,那是韩成龙的爸爸爹韩达奎的。韩成龙知道老爸正跟几个老哥们在下棋,心思一动,便把三轮车推到储藏室里,从车里拿出那条孙世有送的烟来,拆开,取了两包放进口袋里,想了一想,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盒放回车上,然后向韩达奎下棋的去处走了过去,到了跟前,看到老爸正跟几个人为着一步棋吵得面红耳赤,便装 作随便的样子,从口袋里掏出那盒烟来,往老爹的手边一放。

老爹一抬眼的工夫,旁边那个姓刘的老头子手快,已伸手将烟抢到了手里,一看之下叫了起来,“龙呀,你小子发了?抽起牡丹来了。”

另几个老头子也都认得韩成龙,这时全直了眼看着那烟连声叫起“我操”来。

韩达奎一把将烟从刘老头手里抄了过去,看了一看,又抬眼看了看韩成龙,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韩成龙对着那几个老头嘿嘿一笑,说:“走喽。”

走出几十步去,听到身后一片笑闹声,韩成龙没有回头,但也猜得出那边的情景:大伙儿都伸手向老爸讨要,老爸眉开眼笑得意洋洋地给哥几个分烟,这正是韩成龙想要的。他老爸向来好面子,自己卖起了菜,让老爸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当众给爸烟,而且是好烟,就是要让爸在众人面前抖上一抖,给老爷子的脸上搽点儿粉。

到了家,娘一见韩成龙脸红红的,又闻到满身的酒气,有些不高兴,说:“你喝酒了? 看你爹回来不敲你。”

韩成龙说:“遇到孙世有了,就咱老家那个孙世有,多年不见了喝了几杯。”

娘噢了一声,没再埋怨,却说:“男人这样的事不参与也不行,可得心中有数,你爸今天中午吃饭时说,常跟他下棋的那个老李头的孙子,才二十,昨天晚上跟朋友喝酒,回家时还好好的,可今天早晨就叫不答应了。”

韩成龙吓了一跳,他见过老李头的孙子几回,还跟他说过几句话,那是粗粗壮壮精精神神的一个小伙子,没想到竟然出了事。

“死了?”韩成龙问道。

“可不是?送到医院里,医生说了:可能半夜就断气了。”

“吓人。”

娘又长叹一声说:你爸他们说:最近也怪了,咱城里接连死了好几个人,还都是年轻的。”

韩成龙这一阵忙着卖菜,没机会跟人拉呱,不像在厂里当工人时,这类事知道的多。听娘一说这事,倒是很感兴趣,问娘是怎么回事,娘便把最近老是死人的事说了一遍:城东一个小伙子骑车上班,走到劳动局那儿时,路边的一根水泥杆子突然倒下来,可巧就砸在他后头上,当时就死了。西关一个小青年,吃完饭在公路边上散步,旁边一辆大货车开过去,大轮子不知怎么就掉了下来,朝着他径直滚过去,当时就把他压死了……

韩成龙也说这些事忒蹊跷。娘说:外边有人传着咱这去处招了邪,专门祸害青年人。娘从里间拿出一根红头绳来,说:“都说把这东西系到脚脖子上去,能辟邪,你赶紧系上。”

韩成龙心里觉得好笑,不过知道娘这是疼他,系上这红头绳不能辟邪,却能让娘放心,便没拒绝,接过来栓到了脚脖子上。

这事韩成龙并没放在心上,不过没想到,几天之后,他借了这事,竟然闹出另外一件大事来,还结结实实发了一笔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