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无比的拳头,在血之巨人灰色的瞳孔中慢慢放大,随即便如流星赶月般狠狠砸在了自己胸口。很遗憾,罗晓并未能在心脏的位置生长出护心甲,此刻便被这么一记重拳打得血肉横飞,形貌凄惨。夜鹰的拳不像是拳头,更像是铁匠打铁时挥舞着的大锤,呼呼生风地一锤子下来,能把生铁都给砸弯了。不知为何,罗晓突然想起自己之前的生活,想起云城的铁匠老李,还有他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儿子。“这就是走马灯嘛……”罗晓有些自嘲地笑笑,“想点什么不好啊,偏想这个。”
他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回忆起老李一家是怎么在井边被自己吃掉的。尤其是他的小儿子,细皮嫩肉、鲜美多汁,味道比那些带着牲口味道的大人要好多了。而老李呢?记得不是太清楚了,大概也就是随口一吞,嚼两下,他便在飞头蛮嘴里没了动静。罗晓的五感和飞头蛮是连在一起的,换言之,他能够切身体会到这些被吞下去的人在自己口中的呐喊、哭泣和绝望,能够切身感受到当利齿咬开他们肉体时那些人的痛苦,还有他们滑入肠道后肉体的蠕动,气息一点一点变得微弱的全过程。
只有想到这些,罗晓才能提醒自己,他是一个罪大恶极、天地不容之人。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既然选择了要做自由的拥簇者,那就应该牺牲一切去追寻自由,包括生命!
“正义……或许会迟到。”夜鹰将血之巨人压在身下,再一次握紧了拳头,从那异常狰狞、满是獠牙的口中缓缓吐出几个字。他此刻的声带并不具备完整的人类特征,发出来的声音也格外奇怪,好像是在一连串压低的兽吼中混进去一句不怎么清楚的人话,断断续续,夹杂着喉咙深处的表示威胁的咕噜声一道吐出来,在此时阴沉的气氛中反倒显得分外压抑。
“但他绝对不会缺席的!”说罢,夜鹰的重拳再一次落下,换来整座城市的颤抖。“咚————”云城人家的房檐被震得纷纷碎裂,瓦片从屋顶滑落下来,“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顺带着将瓦片之间终年积攒的灰尘一并漫开,家家户户门前基本都是一幅尘土飞扬的脏乱景象。
雨停了。乌云开始渐渐散开,天空中久违了的日光已经有足够的力量穿透这层障碍,将它不甚明亮的光芒洒向云城,洒向一片狼藉的乐江堤岸。这里有两个巨人,身高六米,体格健壮,正在以正义的名义相互屠杀,好似宗教壁画里的情景。
“你穷尽一切也要追寻的自由,打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夜鹰从血之巨人已经被打碎的胸口中抽出手来,甩了甩拳头上的血迹,继续用这种恐怖的声音大喝道,“绝对的自由将会带来绝对的毁灭,这是万古不变的道理!”两拳下来,血之巨人就已经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他胸口的肌肉几乎已经被砸成了肉酱,胸腔里面的肌肉依稀可见,鲜血随着心脏的跳动往外冒,就连其中的一部分血管都能直接看见了,足以见其伤口之深。
但就算如此,罗晓灰色的眼瞳中却依旧没有半分要放弃的意思。他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胸腔已经被打成一团浆糊,若是夜鹰再补一拳,很有可能就要命丧黄泉。这种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的眼神,夜鹰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莫名地想起为了追寻心中的神明而不惜以身殉道的卫道士,他们眼中的东西就和罗晓一模一样,愚蠢、狂热,却又值得敬佩。
“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夜鹰挥动手肘,又是一记摆拳打在血之巨人的头部。他头部的护甲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被彻底打碎了,此时以肉身硬吃下这一拳,脑袋都给打破了。右眼眼珠在这么近的拳击之下也没能幸免,晶状体直接被敲碎,罗晓眼中的世界在一瞬间便黑下去一半。汩汩鲜血像泉水一样从他的眼窝中流淌出来,带着一股莫名的热量,粘在夜鹰的右拳上。此情此景若是让一个不知道前因后果的人看了,多半会以为这个面相狰狞,青面獠牙的怪兽才是邪恶的一方把。
“……”夜鹰见他剩下的左眼中仍闪烁着诡异的光,依旧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心下大怒,又是一拳砸在他的头顶,“这一拳,是我替春兰一家还给你的!”他现在的声带没法将心中汹涌澎湃的怒火很好地表达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力量来执行自己的正义。原本还算平整的地面被砸出一个深坑,丝丝龟裂沿着坑向外爬,云城的地基也随之颤动了一下,好像地震的前兆一般。
春兰的屋子里一片寂静,方才的暴雨漫进来,将地上的血迹冲开,变成满地的红晕。而她家门口那张没粘牢的对联“恭喜发财”也在震动的影响下从门柱上剥落,随风缓缓飘进他们一家原来的稻田中。这片已经发黄的纸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纸面上甚至还有烟熏的痕迹和各种不明液体的污渍。因为春兰一家并不富有,所以一直都是省吃俭用的,连一幅新的对联都舍不得换。从儿子结婚那年贴上的,一直到今天,它都安安静静地倚身在这扇老旧的大门上。
红色的对联乘风轻飘飘地飞进稻田,恰好在春兰的坟头稳稳落下,便再也不动了。
夜鹰不会对这个杀人犯有什么怜悯的举措,他一拳一拳地敲打着罗晓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那血沫横飞的场面让一旁的封灵儿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夜鹰杀红了眼,敌我不分,跑上来给自己也抡上一拳头。那她就得从风姿绰约的美貌少女,变成风姿绰约的美貌肉块了。
天摇地动,飞沙走石,整座云城都在这正义的暴行之中瑟瑟发抖。此时此刻,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都能切身地感觉到大地的摇晃和颤动。从夜鹰变身的时候开始算起,两人一直旁若无人地对打到现在,给这些从罗晓手中幸存下来的凡人吓得如惊弓之鸟。几乎每户人家里还能动弹的几个人此刻都跪在地上,紧闭着眼睛,嘴里默默地念叨着“上仙恕罪”之类的话,连睁眼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的勇气都没有。
他们害怕一睁眼,灾难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白府此刻自然也不能再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了,好在一家之主毕竟还是那个白宁。他凭借着自己在商界斗智斗勇的那点儿气势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现场的进退工作,手下的侍者们在他的指挥下,忙而不乱地开始进行避难。在儿子白寒将一切都告诉他后,白宁大致也能猜到乐江边发生了什么,只能暗暗祈祷着,希望那三个半路杀出的小仙士能打赢罗晓,别让他再来找白府的麻烦才好。
搬运物件的侍者进进出出,忙得汗流浃背。而白老爷自然也没有闲着,他将自己心爱的盆栽统统搬进了后花园,以防被战斗的余波震碎。不得不说他现在的身体真的挺虚的,一共两盆花,都能把他累的气喘吁吁,汗流不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刚从矿场挖矿回来呢。
而在乐江的江堤,那场以正义之名的审判还在继续着。两人似乎都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意识,罗晓是被揍得快混过去了,但夜鹰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紫色的眼眸中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机警和灵性,取而代之的,是猛兽般嗜血的残忍。他的眼瞳也从人类的模样逐渐转变成竖瞳,如果从远处看过来,现在的他好像已经完全摒去了人类该有的特点,变成一头纯种的野兽。
也不知道这算是进化还是退化。
夜鹰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继续拿他尖锐无比的利爪刺向血之巨人的身体。罗晓肌肉组织大部分都已经被他给抓断了,现在的情况下,他连起身都做不到。好比是一块砧板上的肉,只能任夜鹰宰割。或许宰割这个词也不太准确,夜鹰此刻所谓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似乎也只是单纯的发泄而已……他自己尚未意识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正在占据他的身体,让他心中善与恶的界限逐渐模糊,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用惊人的暴力来将一切都掩盖下去。
“呵呵呵……正义……吗?”罗晓此时已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连说话都只能分成好几段,如果一下子说太快,恐怕已经断掉一般的喉管会撑不住的。他费力地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对失去理智的夜鹰说道,“当我曾经……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巨吼。夜鹰的右臂因为能量的满溢而崩出一道道裂纹,几股岩浆从里面满出来,粘在他粗壮的手臂上,顺带着扬起一阵滚烫的蒸汽。“喝啊————”夜鹰一拳朝血之巨人仅剩的左眼挥去,一阵强光闪过,罗晓只觉得天塌地陷,自己便已经在恍恍惚惚中被打成了碎片。
在迷迷糊糊的境界中,罗晓的视野被白色的强光晃得睁不开眼。他用手捂住眼睛,从手指缝儿里勉强观察周围的环境,却只看见一片虚无。正当他回过神来时,这片白色的虚无猛地摇晃起来,他没能找到平衡位置,被晃得跌倒在地,只看见周围的环境似乎渐渐清晰起来,每一个物件被勾勒出来的那一刹那,他的脑仁就会有一种强烈的刺痛感。这种感觉源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源于他那段黑色的过去。
“原来这才是走马灯!”罗晓强打起精神,想借这个机会,好好看看自己的一生究竟在干什么,究竟做过什么有用的事情。他罗晓,到底算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可得好好看,指不定以后都没机会再看了……”
还未等他吐槽完,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已经从背后传来,让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浑身一颤。
“抓住这个偷东西的小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