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天空刚刚涌现彩色棉絮样的彩霞时,周小诗和柳暗香就一同下山来了。
他们是搭乘伐木场的卡车下来的。
亓皝这才得知,和周小诗和柳暗香一起从北京来的,还有一位五十几岁,戴着高度近视镜的中年男人。男人不善言谈,体型薄瘦。
周小诗介绍说,这位是北大历史系的耿教授。
晚上,周小诗在汉人开的饭店设了一桌宴席。耿教授跟亓皝讲了他父亲在下放时遇到的一件事。
耿教授说,他父亲六九年被下放到这里,是受监察的对象。
一九七四年的时候,他父亲被指定为乡里的电影放映员。有一次,他带着家伙什儿,给山上伐木工人放电影。
那时候,放映的都是京剧样板戏电影,很多好的电影被批为毒草,不准许放映。伐木工人都不爱看,有的吵吵嚷嚷,有的干脆睡着了。
那时候,一个鄂温克女孩子,经常偷偷从她家的希楞柱跑出来,跟在他后面看电影。
那时候,很多鄂温克人不知道什么是电影,这个鄂温克女孩这么喜欢看,以至于只要掌握了、他上山放重复了无数遍的电影的信息,她必来看。
一来二去,父亲跟这个鄂温克少女熟悉了,知道她叫艾芙伊。艾芙伊的长相,一点不像是鄂温克女人。鄂温克女人的脸,大都扁平,但是,她却有着好看的尖下巴。
人们都知道,这个思春的十九岁少女,喜欢上了父亲。只有父亲当局者迷,以为是电影的魅力让女孩如影随形。
可是,父亲是被批斗的对象,等于是被充军发配到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来的。他不敢有非分之想。
可是艾芙伊很勇敢,她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跟父亲表白了。父亲很惊愕,随后就吓得落荒而逃了。
再后来,艾芙伊就不去看电影了。
听说,她嫁人了,生了个女儿,也很漂亮。
再后来,听说她做了萨满,给人看病祛灾,无论是婚礼还是葬礼,她都会被要邀去跳神舞。
父亲被平反了,要继续他教书生涯。要知道,父亲以前可是大名鼎鼎的大学生物系教授。
父亲返城的前一天晚上,艾芙伊来找父亲。
她给父亲带来驼鹿肉干,还有一些自己用桦树皮做得小玩意儿,其中一个精美的烟袋,上面刻着一个奇怪的动物图案,引起了他格外的好奇。
父亲诚惶诚恐,连连称谢。
艾芙伊什么都没说,放下东西,红着眼圈就走了。
父亲鼓起勇气,追上去,讷讷说,自己其实是喜欢她的。只是,自己家庭成分不好,不想拖累她。
艾芙伊眼里含着泪,却笑了,说,她已经不喜欢父亲了。她说,父亲是胆小鬼,她不喜欢胆小的男人,她说,自己现在的男人很雄勇,每次打到的猎物都比别人多。
艾芙伊走后,父亲失落了很长时间。
他端详着艾芙伊送给自己的烟袋,发现那上面的动物很奇特,鸟身人面,从来不曾见识过。
他是生物学教授,对生物很敏感。
他不知道这图案是什么,又不好意思再去打扰艾芙伊平静下来的心。猜想,或许是鄂温克人敬奉的什么神的图腾。
他揣上那个烟袋回北京了。
这次,周小诗和柳暗香到耿教授家请他帮忙,在耿教授的书房里,意外发现了耿教授精心保存的那个烟袋。
耿教授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把这个烟袋给了研究历史的儿子。
柳暗香和周小诗告诉耿教授,说他们认识这个图案,它是一种瑞兽,这种瑞兽跟西部高原一个古老家族有很大关系。他们告诉耿教授,九皋家族是世代生活在大山深处的洞穴里的一个活化石一样古老的家族,各种原因,现在已经接近灭绝。九皋家族和鄂温克人相同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是古老的民族,都有古老的岩画。
鄂温克人世代生活在山林中,过着迁徙不定的生活。现在,他们大部分人已经迁居山下,过着定居生活。很多人拿着政府的补贴,生活得很好。
听说周小诗和柳暗香要到大兴安岭来,耿教授就一起来了。
他们来这几天,一直早帮着耿教授寻找艾芙伊。
他们想从艾芙伊口中,打听那个眼袋上的瑞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运气不错,跑了几天后,打听了无数人,昨天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说艾芙伊并没有下山,还在林子的某个地方。周小诗找了个鄂温克族的小伙子,他是艾芙伊所在氏族的后人,他自告奋勇,要带着他们去找艾芙伊。
他们四个人决定明天一早上山,去找艾芙伊。
第二天,他们见到了向导,向导没穿鄂温克服装,还以为是个汉族小伙子,他说自己叫亚达西。
亚达西说自己七八岁的时候,被送下山上小学,此后就再回山上住。父母本来陪自己在山下,自己长大后,父母又回山上去了。
不过,现在,国家禁止狩猎,说要保护自然环境,很多人远离了大山。国家给鄂温克人优厚的待遇,生活得还不错。
亚达西说,现在鄂温克人手里的猎枪也不多了。
亓皝问,他们的猎枪都去了哪里?没有猎枪,那些生活在林子里的人怎么办?
亚达西说,几年前,猎枪被收回了。
原因是,有些鄂温克青壮年嗜酒如命,喝醉了就拿着猎枪胡作非为。有一次,因为要酒喝,还把山下一个小卖部的汉族老板杀了。
当地森林保护站也曾受到酒鬼的袭击。所以,防治他们酒后乱来的办法,就是把猎枪收走。可是,猎枪是鄂温克人的命根,没了猎枪也就失去了一切。有些猎民不服,闹腾了很久。在有些鄂温克人看来,狩猎是鄂温克人的民族习惯,猎民没有枪就不再是猎民了。可警察说,民族习惯也要遵守法律,如果枪支管理条例后面有括号说鄂温克猎民除外,他们就还重新发给,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二零零三年的冬天,政府派了由警察组成的收枪工作组,猎民们都把猎枪交了出来。
亚达西说,艾芙伊是个例外,她有一把小口径步枪,是被特许持有的。整个猎民点就只有她这一把。
“过去,打猎、放驯鹿的地方挺大的,方圆上千里,一直到黑龙江省呼玛县境内都去过。不管多远的路,父母都牵着驯鹿走。那时,到处都有猂、鹿、灰鼠子。现在不一样了,到处都有人,到处都有偷猎的人。”亚达西说。
在大兴安岭深处,曾经远离尘世,以狩猎、养鹿为生的族群中的大多数人,放下猎枪走出大山的同时,还有人固守着古老的放牧驯鹿方式,饲养着中国唯一的驯鹿种群,被人们称为“中国最后的狩猎部落”。
他们在大山和新居之间穿梭,在原始生活和现代文明边际徘徊,也把这个族群“未来如何发展”的现实命题抛给了世人。
亓皝听了达西亚的讲述,不知道什么原因,感觉很沉重。
自己的九皋家族何尝不是如此?
走出洞穴,进入喧嚣的尘世,何其艰难!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纯正的鄂温克人再难寻觅,就如同自己的家族,几百年后,也会彻底从这个地球上消失。
他们一行冒着严寒,翻山越岭,一直走到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仙鹤山依然是秋天,这里已经开始过冬天了。
好在,无论多密的林子,都有弯曲的路可走。
亚达西说,那是鄂温克的祖祖辈辈,带着驯鹿踩踏出来的。
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后,他们终于到了一个猎民点。
亓皝付给了亚达西两倍的费用,亚达西高兴地谢过,然后离开了。
艾芙伊七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她每天都还做着古老的活计:晒肉干、做桦树皮口袋等力所能及的事情。
她脸上的皱纹记录着鄂温克的沧桑。
艾芙伊会说鄂温克语、汉语和蒙语。
她说,你们来的不是时候,马上就是冬天了。冬天冰天雪地的,很难在林子里行走。
耿教授把自己的烟袋拿出来。
艾芙伊浑浊的眼睛顿时像星星一样亮了。她接过烟袋,用干枯的手摸索了一阵,闭上眼睛,有十分钟,她就这么闭着,好像是睡着了。
或许这是几分钟,在她心里已经刮了半个世纪的风暴,那是她的青春记忆,有她流泪的遗憾。
艾芙伊睁开眼睛后,什么都没说。
她起身叫来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吩咐他带他们去空着的希楞柱住下来。
希楞柱就是他们住的帐篷,尖尖的顶子,尖顶上开着的口里,冒出一缕缕的烟。
艾芙伊单独叫走了耿教授,在她的希楞柱里谈话。
晚上,艾芙伊开始把半袋面粉倒进了桦树皮做的盆里,搅啊搅啊,不停歇。
艾芙伊不跟他们任何人说话,自己把石头放在火塘里烧热,一张一张在烧热的石头上烙饼。
她一连烙了两天的饼,最后才拍拍手站起身,说,够了。
耿教授说,艾芙伊做得是格列巴饼,这种饼,即使在夏天,也能保存一个月的时间。
艾芙伊又把一些晒干的肉条放进桦树皮做得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