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沿着那条路一直走,林岁安走在最前面,尹阙试图去拉她,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先前给林岁安喝的那碗水也随着对方灵魂的苏醒而产生了极大的效应,尹阙捂住心口,他也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难受过了。亲眼见过人世那么多悲欢离合,远不如切身感受一次来的冲击大。
“小桃,你慢些走,子非有点跟不上。”花不寿永远都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偏偏每次提的理由都让人无法反驳。
“好。”林岁安有气无力地应着,随便坐在了一棵树下,靠着树干,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桃,不要睡。”尹阙挨着她,轻轻拍拍她的小脑袋。
林岁安眼睛眯开一条缝,瞧见尹阙那张温柔的脸,嘴巴一撇,就径直往人怀里钻。一旁休息的花不寿和程无实掏出干粮,默默地啃了一口。
“难受。”
“嗯,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林岁安不满地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尹阙捉住她作乱的手,笑着:“你忘了出发前,我给你喝的那碗水了?”
林岁安一愣,便不说话了。
程无实问道:“尹先生,我们还有多久才能穿过这邓林?”
尹阙附在林岁安耳边低声说道:“你感受一下?”
怀里人咂咂嘴,闭上了眼睛,程无实也不敢多话,只下意识地捂着腰间的瓷瓶。良久,久到尹阙快认为她睡着了,林岁安才缓缓睁开眼睛:“快了。”
“那是多久?”
“算不出来,总之是快了。”林岁安瘫在尹阙怀里,动也不动。
花不寿咬了两口干粮,突然想念起他的爱宠来,也不知道小狐狸有没有闹腾,寺里的饭菜合不合胃口。
“我们再歇会儿就继续赶路吧,早些找到早些安心。”程无实很担忧,越靠近那片死地,那瓷瓶里的浊气就越重,万一灵魂受到污染就不好说了。
“没事的,那瓷瓶我用法力固定过,很安全。”尹阙看出程无实的忧虑,开口宽慰着,“不过尽早找到是真的,那血浮屠已经有动静了。”
“嗯。”林岁安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吧。”
她仍然懒洋洋的,那是灵魂再次生长后留下的痕迹。她指了指尹阙:“背我。”
“好。”
花不寿将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想着由他们去吧,等解决这次事情后再说。
林岁安趴在尹阙背上,开始止不住地去怀念过去的时光。她想念自己的父亲了,想念昆仑山的景色,她想,若是年幼的时候,不那么贪玩任性,或许今天所受之苦便不会发生,她还是父亲的女儿,还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然而这一切终归不可能了。
林岁安迷迷糊糊地,就想做梦,可梦里什么都没有。除却黑暗,就只有黑暗,她在梦里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很快就会有人来接她回家。
她大概是梦到了出生之前的事情了,林岁安自嘲地笑着,一眨眼,就醒了。
“我们到了?”她软软地问着,海风很大,吹的尹阙的长发翻飞,林岁安吐吐舌头:“哇,这黑海真是壮观!”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幽深的海水,波涛汹涌,海边的岩石嶙峋,寸草未生。天上灰蒙蒙的,有微弱的光,却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云层中时不时会传来雷电的声音,林岁安最清楚不过,那是真龙过境时带来的。三十年前,她还曾从拔过人家一片龙鳞。只是,真龙盘旋在黑海之上,多少会有些滑稽。
“怎么会有这种声音?”她问。
“祝融与共工不和,战于不周山,共工败,骑瑞龙撞倒擎天柱,天破而洪水四溢,女娲炼石补之,功成后,体力不支,坠入黑海。其信使青鸟追随而去,没入海中。”尹阙抬头看了眼混沌的天空,呢喃着,“你听到的声音,不是真龙过境,而是瑞龙死后,怨气不散,盘桓此地而已。”
“呵,他们的恩怨情仇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林岁安轻笑,从尹阙身上下来,“那我们现在怎么做?”
尹阙取出血浮屠来:“靠它了。”
“嗯?”林岁安转头看向他,满脸的不解,尹阙灿然一笑,便纵身跳了下去。
如同一片树叶,飘飘然地坠落,倏的一下,便不见了踪影。
“尹阙!”林岁安懵了许久,才想起呼唤他的名字。
天地茫茫,她的声音掀不起任何涟漪,瞬间就被淹没在惊涛骇浪中。
林岁安瘫坐在地上,她知道,尹阙是泰山府君,是自混沌伊始便存在的古老神明,可是万一呢,万一他就此消失呢?林岁安不敢往下想,眼泪止不住地滚落,也就是刹那间,她的心脏感受一股不太一样的跳动。她反应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她与尹阙是可以互相感知的。
“妈的!”林岁安头一次骂的这么狠,擦擦眼泪,腿还是软的,索性坐着不起来了。
“子非,你看着小桃,我下去捞一把府君大人。”花不寿说着,脱下外袍,小心地沿着碎岩往下爬。
“你又要干嘛?”林岁安呵斥着,花不寿笑笑:“下去接人。”
“可别掉下去!这地方不能用法术,你不会游泳就等着淹死了!”林岁安心里有气,说话难免冲些,花不寿还是好脾气:“我会游泳的,身手也好,再说了,我是福神啊,难道自己还保佑不了自己?”
林岁安哼了一声,没有答话。程无实道了句:“小心。”
“好。”
说着,花不寿便没了人影,再看时,他已经站在最下边的岩石上了,原本高瘦的身影此刻看上去十分单薄,好像很容易被海风吹断腰。
“他不会有事吧?”林岁安蹙眉,程无实也坐到她身边:“没事的,老天爷会保佑我们的。”
尹阙一直朝下游去,血浮屠的颜色愈加鲜艳。血者,亡灵也,浮屠者,转生也。
“希望你能找到姐姐所在的地方。”尹阙念着,将血浮屠的种子往黑海深处一抛,便缓缓向上浮去。
“府君大人,这里!”花不寿顶着风朝他招手,年轻的面庞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只是被大风一吹,有些扭曲,也有些可爱。
尹阙很快就游到岸边,花不寿搭了把手,将他拉了上来。
“呼,有点冷。”尹阙身上十分干净,丝毫不像刚从水里出来的样子,只是手很凉,微微蜷曲着。
林岁安这时候也爬了下来,扑到人身上:“我给你暖一暖。”
尹阙回抱住她,也不说话,他知道她都能感受到的。花不寿抬眼看了看远处,风起云涌,夹杂着一道道巨大的闪电,他迟疑地问了一句:“我怎么觉得,天上的黑云越来越浓重了?”
尹阙蹙眉:“我们上去吧。”
“好。”
程无实在上面接应,但咸涩的风里不知道夹杂了什么东西,吹的他眼睛生疼。
“这风有点邪乎!”他说话的片刻,一声龙吟响彻云霄,整个海面如同沸腾了一般,升腾起茫茫的水汽。
林岁安吓了一跳:“我的天,我怎么觉得,那条瑞龙活过来了似的?”
“没有活过来,只是怨气作祟而已。”尹阙面色凝重地注视着海面,“大概是姐姐要出现了。”
林岁安不语,她紧紧依偎着尹阙,身上又开始发热,不同于先前,这次热势极凶,让她难以忍受。
“我好热!”林岁安躁动得团团转,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额角滑落,一眨眼的工夫,整张脸就花了。
尹阙圈住她,给她擦擦脸,哄着:“闭上眼睛,深呼吸。”
“哦。”林岁安十分不满地跺跺脚,乖乖照做了。神奇的是,她在一片黑暗中,竟能看到一粒种子在疯狂地生长,发芽,出叶,树干迅速成形。林岁安打了个喷嚏,心头痒痒的,那股难挨的燥热也平息了一半。
“能看到什么?”尹阙的声音从头顶出来,林岁安咂咂嘴,将所见一一道明。
“小桃,你记着,你是邓林所生。邓林之阴,窝藏百鬼,与地气相通,凡根植于土地者,皆可感知。”
“所以,我看到的是什么?”
“血浮屠。”
林岁安沉默,尹阙又道:“我先前在林中吟诵的曲子,你还记得么?”
“不记得了。”
“我教你。”尹阙松开手,明亮的眼睛中闪烁着温柔的光芒,“你唱,血浮屠会生长的更快些。”
林岁安现在的心情有些复杂,她问:“那我现在,是人是鬼,是神是妖呢?”
夸父为人,生邓林为百鬼栖息之所,邓林生我,长于昆仑,未得道而再世为人。兜兜转转,因果循环。
尹阙却笑了,捧着她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着:“管这么多做什么,我爱你,也只是你呀!”
“嘶——”看够了戏的花不寿终于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你们腻歪来腻歪去,考虑过我和子非的感受了吗?还不赶紧?”
林岁安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我正伤感呢,你就不能有点眼力见啊?”
花不寿被这句话逗笑了:“行行行,那楼主能不能快一点,你的账房先生快被这妖风吹成傻子了!”
林岁安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就你屁事多!”
“哎,我说你出来一趟,骂人的本事见长啊?”
“我!”林岁安刚要发作,瞧见尹阙正看着自己,只好怏怏地收回手,“回去再收拾你!”
花不寿摇头晃脑的,程无实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