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林之阴，窝藏百鬼，其木虬曲，其叶繁盛，未到花期，则寒气逼人。林岁安一落地，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即就被圈住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别动，我给你度些灵力，免得被冻坏了。”尹阙温柔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林岁安直觉一股麻酥酥的暖气从脚底直冲脑门，整个人瞬间暖和起来。她眨眨眼睛，从尹阙怀里跳出来，活动了下身体，懒洋洋的，很舒服。

“哈哈，真好！”林岁安笑着，勾住了尹阙的肩膀，顺势就想爬上那人的背，花不寿咳嗽了一声，林岁安这才意识到这动作不妥，程无实还在这里呢。因此，她只好尴尬地抱住尹阙的胳膊，埋在人臂弯里不好意思的笑笑。

程无实约莫猜到了原因，却也只是笑着，花不寿凑过来，小声问道：“你冷不冷，要不我也给你度些灵力？”

“不冷，我有暖身符。”程无实捂着腰际的口袋，那里装着燕茴的魂魄，可不能受半点损伤。

花不寿点点头：“好。”

“走吧。”尹阙说着，随手幻化出一盏长生灯，温暖的烛火摇曳，林岁安便晃了下神。

“我以前好像收集过很多这样的灯笼。”她呢喃着，“只是后来没保存好，坏掉了。”

“不是坏掉了，是被一个老鼠精吃掉了灯芯，再也燃不起来了。”花不寿似是无意地提醒她，林岁安有些发痴：“这样的吗？我都不记得了。”

“我也快不记得了。”花不寿的声音莫名小了下去，眼神黯淡了许多，尹阙不语，只是握紧了林岁安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邓林四方昏暗，前路黑漆幽暗，空气中仿佛飘荡着一股潮气，吹在身上十分阴冷。林岁安依偎着尹阙，脚下时不时会踩到枯木，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到渗人。

“尹阙，我听说这邓林弥广数千里，我们得走多久才能找到夸父遗骨呀？”

“很快的。”尹阙的目光深沉，很快，我们就能找到你出生的那棵树了。

一千三百年前。

尹阙一身常服，仔细修整幽篁台前的那株大椿的枝桠。大椿树已经十分老了，枝叶繁茂，修整起来并不容易，因此尹阙从来都亲力亲为，极少吩咐下属。

“也只有你一直陪着我了。”尹阙呢喃着，撒了一抔黄土在树根处，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他想，他大概会这个样子生活着，直到新神降临，直到神魂毁灭。

林斐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找到自己的。

他看着与自己同样年轻，又同样老衰的神明，看着那个被紧紧抱在怀里的胎灵，蹙眉：“哪来的？”

“邓林树下捡来的，你看看她，多可爱呀，还会对我笑！”

昆仑君的笑容里满是天真，横亘数千年的岁月里，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自由而快活地笑过了。尹阙也不由地愉悦起来：“你还是会去那里么？”

他看似平静地问着，得到一个轻描淡写又极其快乐的“嗯”。

“怎么找到这个胎灵的？”

“邓林开花了，三千年，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盛景！”林斐之又笑了，他怀里的孩子也眨着漂亮的大眼睛，乌黑的眼珠里折射出不谙世事的天真。

“尹阙，我想养她。”

泰山府君显然愣了一下：“养她？”

“对，养她。”林斐之没有抬头，仍然逗弄着这个孩子，“你说，我能养的活么？我还是头一次给人做父亲。”

尹阙想了想，道：“我抱抱？”

“好。”

非常幼小的一个生命，软软的，小小的，身上还缠绕着桃花香。尹阙左看右看，那孩子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安静地嘬着自己的小手指。

“大概是夸父未尽的亡灵孕育出来的孩子。”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尹阙小心地点了点这个孩子的眉心，笑着：“既是天意，那便好好养着吧。”

“嗯！”林斐之欢喜地接过孩子，笑着，“我刚捡到她就来找你了，还以为你不同意呢！现在好了，我可安心了！”

尹阙轻笑，转身从大椿树上取了些种子来，用帕子包好，放进孩子的襁褓里，笑着：“一点心意，拿回去种吧，这椿树会保佑孩子健康长大的。”

“多谢！”林斐之打趣道，“既然泰山府君这么热情，不如一并赐个名字，凑个好事成双？”

尹阙笑着摇摇头：“但凡我遇到过的名字，差不多都是生死簿上的了，不吉利。”

林斐之便没有强求，与好友寒暄了片刻，就高高兴兴回去了。

“岁安。”尹阙低低地唤着这个名字，一旁的林岁安回了一句：“怎么了？”

“没什么，叫叫你罢了。”尹阙的表情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柔和，一眨眼，你都这么大了。

林岁安嘟着嘴，没有回话。

幽深的树林中，隐隐约约传来树枝生长的声音。嗯？生长？林岁安被自己这个想法惊了一下，她为什么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可除却这个，林岁安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词语修饰。如同根深于灵魂深处，她的内心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归宿感，动动手指，仿佛就可以触摸到这里的每个生命。

“尹阙，我有点热。”林岁安轻轻呼气，后背发潮，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快速生长着，就像春天刚发芽的小树苗，一下子就撑开了半边天。

尹阙闻言，拍拍她的背：“再忍耐一下，好吗？”

“倒不是难以忍受，只是有点痒，麻酥酥的。”林岁安挠挠后脑勺，一直跟在身后的程无实忽然搡了一下并排的花不寿：“多多，你看，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小福神定睛一看，林岁安身上，好像笼着一层轻纱似的东西，薄薄的，融在烛光里面，看不太清楚，可是很明显有团烟白的气萦绕着。他悄悄上前掬了一把，那股子白气慢慢散开，转而缠在了林岁安手腕上。

小狐狸正趴在蒲团上睡觉，毛茸茸的身子盘成一团，平时神气活现的耳朵也紧紧贴在脑袋上，看着十分乖巧可爱。

宏云法师坐在门前，拨弄着他的佛珠。远处的天空染上一层薄薄的灰色，风儿卷着一股淡淡的草叶香吹入院内，翻乱了他摆在面前的经书。

山雨欲来风满楼，林楼主此去，恐生变化。

他默诵着经文，思绪万千。

小狐狸睡着睡着，就打起了呼噜，一个翻身，便仰面躺着了。柔软的肚皮微微起伏，四条短腿随意地蜷曲着，时不时动两下。耄耋老人缓缓起身，走过去摇醒他：“小哥儿醒醒，今天的课已经讲完了。”

小狐狸咂咂嘴，半梦半醒地嘀咕着：“是吃饭了吗？”

“是啊，可以吃饭了。”

“唔，好，我马上起，马上起。”小狐狸嘟囔着，便继续睡着了。

老人慈爱地笑着，探了探他的额头，仍然没有灵根生长的现象。这辈子估计也就样子了，但有那位大人在你身边，也会过得健康快乐吧，宏云法师摇摇头，转身给小狐狸盖了一层被子，免得他着凉。

“主人，我会保佑你的。”小狐狸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从未有过自知。

万物生而懵懂，其性善恶，不过教养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