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桥跟谁也没打招呼就坐着火车回到了上海,下火车的时候正是凌晨,出站的人群到了站前的广场上就分开了。他一个人站在广场上仰头看着天空,东边已经是鱼肚白了,西边还是繁星点点,心里忽然觉得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一点意义也没有。父亲说的对,自己的世界比李康他们大多了,跟他们计较实在没意思。低下头以后他又笑了笑,既然都做过了,又何必再去考虑该不该的,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时间太早了,这时候单位虽然有人值班,但是宿舍的钥匙和出入证都放在齐三林那里。自己倒是不介意打扰他,可是没有出入证门卫不会让自己进去,宿舍里又没有电话,没法通知他出来。想起广场对面有一家书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决定先过去在书店里看会儿书。
进了书店以后宋远桥就在开放式的书架中转悠,一直没有找到感兴趣的书,最后在一个角落里的一本书吸引了他的目光,不太厚的灰色书脊上印着几个小字:切•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日记。他没看过这本书,只是当兵的时候在齐三林那里借阅过一本批判电影剧本《在社会的档案里》的内部材料,当然也包括这部剧本的全文。剧本和批判剧本的文章中都提到了《格瓦拉日记》,他没想到这本书的全名中多了“玻利维亚”一词。他还记得当时问过齐三林:那些关于疗养院的描写都是真的吗?齐三林想了一会儿才故作高深地回答:社会远比你看到的残酷!
想到这里,宋远桥伸手抽出这本看起来就很陈旧的书,封面也和书脊一样是灰色的,书名下面只有一行小字:供内部参考。宋远桥想起那本提过这本书的批判集上也有这几个字,叹了一口气,心想到底有多少东西是自己这样的小老百姓看不到的“供内部参考”?既然我们都是“外部”了,那这个国家还挂着“人民”两个字做招牌干嘛,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想到这里宋远桥一激灵,习惯性地左右观察一下,又为自己的神经质苦笑起来。想一想又怕什么?自己又不会傻到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别人,即使背地里和齐三林、甚至许江玲在一起时也基本不讨论这些问题。
他按照定价花了七毛五分钱买了这本一九七一年出版的书,出了书店倚着一根路灯柱子读起了这本“批判游击中心思想”的内参。初春的凌晨,气温并不高,宋远桥下火车时又没穿棉衣,虽然有点冷,这时候也懒得开行李箱。过了一会儿,路灯熄了,天光已经可以看清楚书上的字了,宋远桥还是惊觉光线环境的改变。他看了看表,已经快到六点了,就合上书,走向公交车站。
转了两遍公交,在单位附近下车以后,宋远桥找了家来过的早点摊子,买了一份粢饭和一碗豆浆。这家只卖粢饭、粢饭糕和豆浆,宋远桥挺喜欢他们家的咸粢饭,不仅包了榨菜、油条,还拌了海带丝和土豆丝。加点盐的咸豆浆他也喜欢,在老家也会这么喝,但是放虾皮、紫菜、香油他就受不了了,这分明是豆腐脑的吃法嘛!
说起来老家是个神奇的地方,最神奇的就是吃食上,在老家那边豆浆、豆腐脑包括粽子都是甜咸适意,爱怎么吃怎么吃。过年的时候既要包饺子、又要包元宵,以至于后来宋远桥看到那些争论豆腐脑吃甜还是吃咸的言论时,和许江玲两人笑得特别开心。以前听说过、也在书上看到过很多关于苏南人、上海人瞧不起外地人的说法,最夸张的就是“北京来的乡窝宁”的故事。但是宋远桥亲身接触以后发现即使在上海,像许江上那个丈母娘一样的人也并不比其它地方更多。
喝完碗里只放了点盐的豆浆,宋远桥看看手表,还没到八点,他就拿出书来看了一会儿,估计齐三林到办公室了才起身。在门卫那里打了齐三林办公室的内线电话,一会儿齐三林就拿着宋远桥的出入证和宿舍钥匙出来迎他了。
回到宿舍,宋远桥放下行李,洗了洗脸和脚,就倒在床上休息起来。临时决定上火车,又没好意思麻烦许江上,他没买到卧铺票。原本凭着自己那张说不清真假的总参军官证是可以补到卧铺票的,没想到列车长告诉他卧铺票被某个政府单位临时包圆了,实在挤不出来。这趟车又不分坐票和站票,等他想起找座位时,开放的几节车厢已经坐满了。车过了徐州列车长才安排他在乘务员休息的“宿营车厢”休息了几个小时。加上前一天晚上就没睡,现在宋远桥很疲倦。
迷迷糊糊中听见齐三林喊他,起初还以为是做梦,坐起来才反应过来,现在已经在单位的宿舍里了。宋远桥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洗了脸以后觉得好了一点,就跟着齐三林去了食堂餐厅吃午饭。原本齐三林是打算一起喝点啤酒的,赵莉莉觉得宋远桥脸色不大好,就劝阻了。宋远桥觉得心里不太舒服,头还有点晕,草草吃了一点,就回宿舍休息了。赵莉莉觉得有点不放心,吃完饭以后让齐三林到医务室要了体温计,两人去给宋远桥试了试体温,发现有点低烧。
依着齐三林是想送宋远桥去医院看看,宋远桥觉得自己身体应该没有大问题,最后赵莉莉提议到医务室让值班的医生看看。值班医生重新给他量了一遍体温,又问了一下这两天的休息情况,也觉得问题不大,给宋远桥开了点感冒药和退烧药,让他回去休息一下。吃完药以后宋远桥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醒来。醒来以后觉得神清气爽,一点问题也没有。
他拿着脸盆出来洗了洗脸,然后穿上,就去了齐三林的办公室。上海这边和宋远桥在厦门的小组很不一样,这里有很多行政部门,还有包括情报、培训、装备等后勤部门,甚至有一组内务人员,行动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当然职权也有很大差别,宋远桥原先的小组只是被动接受命令,而这里要领导、协调好几个省的工作。齐三林的工作也比宋远桥原来忙多了,而且很多时候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宋远桥现在也知道了厦门能有个小组只是个特例,谁叫几十里以外就飘扬着青天白日旗呢?
宋远桥来的时候已经快要下班了,齐三林正在翻看一份手写的材料,估计是出勤人员的任务报告。见宋远桥推门进来,就合上报告,随手放在桌角的一摞文件上面,问他道:“好点了吗?”
宋远桥脱了把椅子坐在齐三林对面,点头说:“好了。我这身体你还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你见过我生病吗?这一次连续好几天没休息好,又一直在外面吹风,才有点小感冒。我回来还没有跟许江玲说,她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我安排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国家重点大学,系领导也是个学术权威,基本上谈妥了,许江玲考试成绩没问题的话就在她手底下读研究生。假也请好了,从现在开始到年底,基本上一年的时间用来复习,平时还可以请教一下那位老太太。这你满意了吧?”
看着宋远桥点头时脸上感激的神色,齐三林又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你也用不着谢我。说句实话,这是你拿命换的机会。我还是那句话,现在正是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只要你做好工作,单位能照顾的肯定会照顾。有门清的跟我说,这些大学都是‘近亲繁殖’,不是本校培养的根本人家就不爱要,许江玲研究生毕业以后才能算得上是他们自己人。你以为凭我这点面子就能把她安排进去?这是因为上头大领导对你春节前那趟行动很满意,亲自给有关单位打的招呼。而且领导也说了,像你这样能找个知识分子做家属也算是有本事,他出来卖面子脸上也有光。”
宋远桥苦笑着说:“看来我只有一死以报了。对了,我还找不到许江玲住的地方,下班后带上赵莉莉一起去看看,顺便我请你们吃顿饭。”
齐三林看着他的神色问他:“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我怎么感觉有点性情大变的样子?”
宋远桥停了一下,说:“那次你去我们老家,惹了我们的赵仕明和李康你还记得吧?这次又不老实,让我和许江上一起给收拾了一把。我就是想,要是我没碰上你,许家也没有市委王书记这层关系,这事情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齐三林望着宋远桥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长,你现在其实已经是所谓的‘特权阶级’了,还能把自己放在群众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说明你的本质、立场都没有变,这是好事。但是这个问题你要这样想,你没遇到我,也会遇到别人,‘南国利剑’可不是看我的面子拉你入伙的。赵仕明爷俩的格局就在那里,他们总会遇到欺负不起的人,虽然靠着他们那点欺下媚上的本事能一次次过关,但总会有倒台那一天。这种事情只能靠你自己想通他,别人说的再多也没用的。”
说完他起身走到宋远桥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下班啦,我带你去找许江玲,你们好好亲热亲热就会把这些不愉快的事情忘啦!”
宋远桥也笑着举起大拇指说:“经验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