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老人所说的那样,天色向晚时分山中便已乌云滚滚,南过将清晨间从茅屋顶拆换下来的茅草遮在院里的柴堆上,只是被他劈好的木柴实在太多,那两捆陈旧茅草根本遮挡不住,直到老人告诉他新柴不怕雨淋,不要白费力气,他这才擦了把汗回到小屋里。
趁着今天菜蔬新鲜,老人炒了两个热菜,整个小茅屋里满是菜肴的香气。老人目盲,烧出的菜卖相不佳,但吃起来却是十分可口,南过闷头吃了两大碗米饭,肚子都有些涨了,可嘴上还是想吃。
天上的乌云积得越发浓密厚重,还未到日落的时辰,天地之间已然漆黑一片。老人的茅屋中向来都没制备过油灯蜡烛,也只有灶台中将熄的炉火才透出一点光亮,南过也就只能摸着黑收拾好一应杂物。
一道接天连地的闪电炸开了云层,将远近山野照得通亮,然后闷沉沉的雷声隆隆响起,紧随而来的便是一场深秋骤雨。
老人竖着耳朵听了很久,发现屋顶没有一处漏雨,不由得暗中庆幸南过干活勤快细致。
南过在门口用草檐下的雨水洗了脚,然后便栓严了门窗,坐在炉灶旁焙干。
“拟大爷,憨子的媳妇虽然不能说话,可却是好手好脚,模样长得也漂亮,为了娶她过门您没少花钱吧。”南过觉得屋里太安静,便和老人闲聊起来。
“不然你以为呢,要是没有这码事,我干嘛要在山里一住八年。”老人抽出烟杆开始装烟,“那是个好姑娘,我暗中打听了三年,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哑巴,恐怕提亲的人早就踏碎了她家的门槛。现在倒好,被我耍些伎俩逼着嫁给了个傻子,下半辈子都要活在邻里街坊的闲言碎语中,我坑苦了她,心里也时常不安,再多的钱财给了她家也自是不会心疼。”
南过拿起他的烟杆去灶膛里点燃,返身回来交在他手中。
“那您就不怕哪一天她突然心血来潮,觉得和憨子过不下去了,真到了那时又该怎么办?”南过搓着耳根问道,人心难料,毕竟给大郎灌下砒1霜的那位当初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人。
“我当然怕了。”老人抽了口烟道,“所以我才要给现在的东家当牛做狗啊。”
听到这句话,南过就感到后脖领子有些发冷,难怪都说人老精鬼老灵,这看上去毫不起眼的盲眼老人,居然有这么重的心机。可把话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他的精明,那傻呆呆的憨子就只能孤苦伶仃没人照顾,这么想的话,南过也分不清楚谁对谁错了。
“憨子夫妻俩我自有安排,将来不论他们能否过得长远,我谁也不会亏待。”老人悠然的吐出一口青烟来,淡淡说道,“倒是你,离开这里后又有什么打算,山外面有着落吗?”
南过思考片刻,开口说道:“拟大爷,我的前尘记忆被人动过手脚,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我准备找回那段记忆,您懂得多,也有见识,能不能帮我指条明路。”
“是这样吗?”老人的脸色凝重起来,“封印神识记忆,我也只在年轻时听老师说过,那可是身怀着大神通的高等术士才能施展出的本领。而且施加起来艰难,破解起来更是难上加难,以印纹术来说,如果封印你记忆之人是个越过后期步入大成圆满的印纹术士,那么助你破开封印的人至少也要再跨两阶,是个圣品以上的术士才行。可圣品以上谈何容易,纵观天下也找不出两手之数。况且你又无权无势,人家半仙一样的存在为何要来帮你。”
南过扳着指头,默默将印纹术士从前、中、后期到大成圆满,再从大成圆满到凡、圣、天品这七个等阶认真数了一遍,瞬间觉得自己的前途暗淡命途多舛。
老人放下烟袋,突然问道:“小子,你说得出咱们所在国家的国号吗?”
“咱们这儿不是大厉王朝吗?”南过理所应当的回答道。
“那么厉国往东是哪里?”
“大国北奇啊!国土相当于咱们厉国七倍。”
“北奇再东呢?”
“是谷国和隆东啊,这两国都和北奇不相上下,都是东方大国。”
“那么厉土以西呢?”
“厉土西接大漠,南疆隔海便是大泽,与咱们厉已交好几十年了。”
“这就麻烦了!”老人泄了气般的矮下头去。
“大泽国和咱们交好有什么麻烦?难道他们包藏祸心想吞并大厉的江山?”南过大惑不解,这种国家军机大事,他一个住在深山的老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傻小子,我是说你的脑子麻烦了。不论是问你生活杂事还是国土地缘,你都能想也不想的对答如流,这说明你并非是被完整封印了记忆,而是被人有选择性的抹消了神识。”
“记忆和神识有区别吗?”
“神识是山,记忆就是山上的柴,柴没了还能再长出来,山要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您是说,我想恢复记忆是不可能了对吗?”南过心中失落,却并没表现在脸上。
“山都没了,还哪来的柴啊!”老人开始拍打自己酸胀的膝盖,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他关节上的不适感也就越发显著。过了半晌,他才继续说道:“除非你让天品大宗师出手帮你化虚为实扭转乾坤,否则你被淹没的记忆绝不可能再次重现。”
“那我就去找一位大宗师来帮我不就好了。”南过一听还有转机,立即重新燃起希望,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稀里糊涂的死去,但他觉得一定要知道自己曾经是谁,来自何地,即使注定不能返回那个故乡,至少也得知道自己临死前应该将面孔朝向哪个方向。
老人笑了,磕着烟灰说道:“你嘴唇一碰说的容易,当今整个天下也只有三位天品的大宗师,人家凭什么帮你。”
“总会有办法的,您就告诉我该去哪里找他们吧。”南过说道。
老人还在磕着烟灰,烟袋锅中的灰已经被清的净了,他这样在地面上敲敲打打,更像是打算想要找出什么东西似的。
“我最后听人谈及三大宗师的时候也是多年之前了,大宗师武蚬一金,瑶国人士,瑶在谷与隆东两大国度之南,离此地山高路远,就算你到了瑶国,也未必能找到他。大宗师寺蔡一汤是个亡国术士,一直在谷国之内潜心修行,据说他已经三十年不曾与人开口说话,你去找他十有八九连面都见不到。第三位则是咱们厉的大宗师,三始一厅,据说他为了答谢大厉对他的百年供养,甘愿为百姓镇边十载,本应该来咱们河东道震慑北奇,谁知朝廷捣糨糊和稀泥把他老人家支去了西北,还为他特设了个神威将军的职位,不设品质,见官大一级。术士修行本就该如闲云野鹤,也不知咱们这位大宗师是什么打算,非要往军政的堆里掺和。”
“那我就去找他,他要是不肯帮我我就动身再去谷国,再不然就去瑶,总不至于他们三个都那么没有人情味吧。”南过充满信心的说道。只要有了目标,他的心中也就再次燃起了光亮。
老人从南过的话语听出了无限活力,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样子,先不去考虑结果,甚至都不必定下清晰的目的,只要有了方向,就能释放出无穷的动力,所以老人将那些准备劝解他的话语全都咽进了肚子。
“早点睡吧!”老人又用烟杆敲打了两下地面。
骤雨持续了整晚,直到第二天拂晓才渐渐转晴。山林草木被冲洗一新,阵阵秋风吹过,夹带着这个季节所独有的湿寒,冷清着天地间的一切。
南过本想继续再睡上一会儿,怎奈自己的肚子实在不争气,浓浓肉香在茅屋中肆意弥漫,让他再也睡不着了。
他起身下床,与老人客气两句,便埋头吃了个饱。老人沉默的蹲在灶台边,等到他吃完了,才开口问:“真的准备去西北?”
“恩!”
“准备今天就走吗?”
“恩!”
南过伸展了一下四肢,几个关节仍是酸胀得相当厉害。
“给”老人将个薄皮口袋递给南过说。
“这是什么?”南过疑惑的接过了口袋,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十来颗指甲大小的植物种子,其中有的还算新鲜,有的已经严重枯萎,青灰色的种子很普通,只不过每一颗种子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损伤与裂纹。
其实也不用南过再问什么了,这些应该就是连城蕨的种子,老人这么多年来近水楼台先得月,想必早已经捞足了实惠。
“别乱想了!”寐公像是猜透了南过的想法一般,“这些种子都是残的,东家念我常年守山不易,就把每年得的残种给我几颗,供我强健筋骨。”
“都送给我吗?”南过表现着做作的惊喜,伸手取出一颗拿在手里,端详两眼之后又收回口袋中。
老人点头说:“这种子虽算不得天材地宝,但恢复伤创效果奇佳,只不过在治愈机体时,会使人气血循环提速,从而致使你在一段时间吃得更多,睡得更久。以你现在的伤势吃一颗就够了,剩下的,就算你陪我这两天的回报吧。”
“下这么大的本钱,您该不会是打算托我去办什么事情吧!”南过笑眯眯看着老人,他还没天真到认为自己可以白拿这些东西。
老人咧嘴笑道:“确实有件事要你去办!你出山之后就直接进城,在城南有个通杀赌坊,赌坊的坊主是个女人,你只要去当众亲她一口,我的这些种子你就不算白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