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渐离刺秦失败之后,嬴政并没有打算杀他,这让高渐离觉得十分羞辱。
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当下他便在大殿之上破口大骂。
看到高渐离着实是想死,嬴政有些个郁闷,没听几句便成全了他。
事后想起高渐离那突如其来的一击,嬴政真是吓了一身的冷汗。
若是赵高没有把高渐离的眼睛给刺瞎,说不准高渐离还真是能把自己给砸伤了。那么厚的木质案几都被他给砸成了两半,自己即便就是能躲那么一下,肯定也会受伤。心中如此这般想着,嬴政又忍不住念起赵高的好来。
但是刚刚把赵高打发到胡亥府上,这太阳还没转一圈便再让他回来,嬴政觉得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可是就那么伤了赵高的心,嬴政心里又有些个不舒服。在不知不觉之中,嬴政已经开始考虑一些个感情问题了。在以前这种因为对臣子的不当处置而有些内疚的情况是从来不会出现的,因为嬴政脑海中所思虑的一直是王道,思考的是如何让臣子更加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思,如何保持威仪和神秘,如何让臣子对自己敬服,而现在,因为一个小小的赵高,他竟然放弃了自己的帝王心术。或许这仅仅是因为赵高实在是一个不起眼的中车令吧。
“来人啊,去钟霞府送十镒黄金给赵高,让他好好教习胡亥,年底的时候我要看看他教的怎么样。”嬴政想了想如此吩咐道。
……
在教胡亥书法的时候,赵高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作为胡亥的母亲,郑氏一开始觉得扶苏的老师是当朝的丞相隗状,而同样都是一个父亲生的胡亥的老师却是赵高——一个太监!她心里是十分不满意的。但是见到赵高在教育胡亥的时候完全没有一个太监自卑而胆怯的奴才模样,更没有寻常太监那娘娘腔的作态,反倒是十分严厉,她心里也的怒气便稍微减少了一些。等着亲自看到赵高写出来的一手漂亮字之后,郑氏心里不仅没有了怒意,反倒是隐隐有些认同嬴政的做法,要是胡亥能从赵高那里学来一手的好书法,那也是很不错的!然而今日赵高在郑氏和胡亥居住的钟霞府报道之后,郑氏见赵高竟然空口便交胡亥那一套套繁复的秦国律法,郑氏心里更是乐开了花,要是胡亥能从赵高这里把大秦的律法给学清楚了,那可真是了不起!她不知道赵高被嬴政给赶到这钟霞府来是失势了,自己心里反倒是高兴了起来。
赵高不曾想到自己没心情提笔摆弄那笔墨闲情而随口背律法的行为已经让郑氏真正认同了自己,更不曾因为想到以后有郑氏在嬴政枕头旁边吹着耳边风他会青云直上而开心无比。他心里只是无比得黯然,黯然于自己失去嬴政的宠信之后,他又开始担心自己的安危来。要是自己以后不能给宫外那个人送消息,自己会不会被那个人给揭发出来呢?
等着嬴政的十镒黄金送到钟霞府上之后,胡亥和郑氏都吓坏了。在他们看来,嬴政对王翦李斯这样的爱臣都不曾有这样慷慨的赏赐,赵高能得到这样的赏赐,那说明嬴政对他十分的看中。
原本因为严苛的教育方式而对赵高有些反感的胡亥见到这一幕以后也不敢对赵高心生怨恨了,他父皇如此看中的大臣,那一定是很有本事的。即便对他严苛一些,那也是理所应当的。
而赵高心里却不这么想,他看到嬴政送来的这么多银子,还以为这是给自己的养老金。他在嬴政身边呆了很久,知道嬴政想要让一个大臣告老还乡的时候,总会先赏赐他许多金银地产。这一次赵高可就想错了,但是这不能怪他。当嬴政的帝王心术与自己的感情生活交织在一起之后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使得所有人都认不清他的内心了。
得了黄金之后,赵高心里越发地七上八下,原本每天充实而紧张的侍奉生活仿佛已经到头了,他以后该怎么办呢?每天交胡亥书法吗?宫外人那边应该怎么交代呢?
在茫然中有些害怕,他下意识便离开了咸阳王宫,回到了自家府上。知道赵高要回自己的家,正是赶忙喊了钟霞府上的马车载他。
赵府在咸阳东边最繁华的灞上。
此时已经深秋,晚上的黄昏仿佛比露水还要沉重,打在赵高的身上让他显得无比落魄深沉。他的心情更是比这浓浓的暮色还要低落。
他一步步走着,脚底下踩着新落的黄叶。灞上原野一片厚重的黄色,灰黄色的草与鲜黄色的落叶铺展出一层编制的密密黄毯,而西方的落日周边浓丽的黄色散发着熠熠光彩,照耀的这黄色地毯也和光同尘了。
马车走过古道,发出“辚辚”的响声,赵高一个人低着头坐在马车直上,低头沉思着自己今天为什么会让嬴政不高兴,嬴政心里又究竟对自己是怎样的看法。然而思来想去,却也总想不明白。
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对嬴政毕恭毕敬,很早就已经把身心都交给了嬴政,一心为着嬴政好。可是到头来自己还是得不到嬴政的喜欢。赵高开始思考一个困惑人类千百年的永恒命题——让一个人喜欢自己,怎么就这么难呢?
等着到了家门口的时候,赵高下了车,给车夫丢了几个圜钱作赏,然后还很是有礼貌地目送那马车慢慢离开。
在咸阳皇宫之中呆了二十几年,赵高一直是一个恪守本分又极为懂得礼貌的人。不论是对谁,他都从不会自以为是嬴政的近仕宠臣便得意洋洋,反倒是表现地无比前辈。所以不论是皇宫内外还是朝堂庙野,所有知道赵高的人都心甘情愿地喊他一声“中车府令”。这车府令本就是中等办实差官员的通用称呼,偶尔也有人喊章邯是车府令。但是大家却愿意在赵高的车府令之前加上一个中字以区别对待,这是对找稿子这个人发自内心的认可。
此时在夕阳之下能够目送一个卑微的被嬴政叫做“黔首”的车夫离开,赵高的内心是温润而美好的。他经历无数的坎坷,但到了最后依旧没有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恨意,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但是这一份美好能够坚持多久呢?雨打风吹之后这一份真诚会不会离去呢?
马车慢慢脱离赵高的视野,露出那漫天如锦缎绸织的红霞。红霞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闪亮,灰色的大雁成群结队地从天空中飞过,也都被那红霞给染成了一色。云端镶着的金边,云身仿佛经验资深的老漆匠涂抹出来的层次分明的红色、紫色、赤色、明黄色……
层层浸染着的云霞看着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然而这所有一切的美丽马上就要消散了。
赵府不大,只是一个一进的院子。放在灞上这样一个繁华的商业地带,实在是很不起眼。赵高虽然一直是服侍嬴政的近臣,但是他的家里人一直都很低调,从来不对外伸张。府上没有护卫,只有赵高的一个弟弟赵洁和他的老母以及自己未净身入宫之前的妻儿在住在府上。八九间房子住十来口人,倒也不显得拥挤。
等着赵高反身走进赵府之后,一推门正看到一大家子的人围着餐桌在大堂之上吃饭,他已经二十多岁的儿子正兴高采烈地跟他的叔叔也就是赵高的弟弟谈论着什么。
看到院门突然被打开,一家人都有些意外,一转头看到是赵高回来了,大家都有些吃惊。因为赵高自从入宫之后,鲜有回家探视过。
“兄长!”
“父亲?”
“儿啊!”
“相公?”
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大家都各自喊出了赵高的身份。紧接着他们又都异口同声地问道:“你回来了?”
赵高被嬴政整得已经疲惫不堪的心灵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极大的温暖,自己到底还是一个有家的人啊!他笑了笑,道:“我回来了!”
全家人都有些惊喜,他们慌张地从大堂之上走出来到院子里来迎接赵高。赵高却不愿意让自己的回来变成一家人太过隆重的大事儿,他摇了摇手说道:“都回去坐下吃吧。儿,你去给我拿一张凳子,我还没有吃晚饭呢!”
“我再去给你烧个菜吧。”赵高的妻子也有些激动地说道。
赵高本是赵国王族,这一家人也都应该是王公贵族。但是经过近十年的颠沛流离,一家人早已经不在乎自己旧有的身份了,返璞归真之后反倒是得到了一种以前在赵国王宫之中从不曾体味到的大自在。
“不用了,这些菜就足够吃了,帮我拿双碗筷过来就是了。”赵高笑了笑说道。
原本热闹的家庭聚会因为赵高的突然到来显得有一些局促紧张起来,赵高自己的儿子刚才不知道说些什么,此时正在兴头上的话也都忘了,只是索然不知味道地吃着饭,心思却全都放在赵高身上。
赵高却十分满足。相比较而言,赵高的幸福感实在是太低了。嬴政在征战天下成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名声之后想要回归家庭,便可以随意组织家庭晚宴。而三十多个子女坐在膝下,他可以挑着活泼可爱地与他待在一起,比如那天真烂漫的胡亥。
可是赵高并没有这样强烈的统治欲望和主宰别人的权利,他更没有这样的想法,此时坐在餐桌上,看着自己的儿子、妻子、侄女、弟弟、弟妹和老母亲等人,心里就已经足够满足了。这些是他拥有而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
一顿晚饭匆匆结束之后,赵高已经完全忘记了嬴政对他造成的迷茫。他只觉得失宠不仅不是一件坏事儿,反倒是一件好事儿。自己以后可以随时回家来看看,和大家一起吃吃饭,唠唠嗑,生活会很有趣味。
晚饭之后赵高的老母亲把赵高和他的弟弟赵洁都喊到了她的寝室。看到赵高一脸的皱纹和星星白发,赵高的母亲眼泪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来:“儿啊,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而老母亲这么一哭,赵洁也忍不住哀声哭泣起来。
其实在餐桌之上,老母亲就忍不住要哭了,可是在众人面前,这个好强的老女人不想表露出自己的真实情绪,只是强忍着没有流泪。此时三人相对,她却再也忍不住了。
赵高看到这突如其来的眼泪和悲怆的哭声,自己心里也是一酸,下意识也要流泪。是的,这些年在嬴政身边提心吊胆地活着,他确实很苦。为了不让母亲继续伤悲,他擦了一下眼角的泪水,深深吸了一口气没让自己哭下来,然后从地上拎起那鼓鼓的包裹放在了桌子上,说道:“娘,别哭,看我带什么东西回来了!”
金子比较软,赵高提起包裹的动作又缓慢,所以这个过程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等着打开包裹之后,赵洁和老母亲看到那包裹里竟然装着是个比拳头还大的金疙瘩,都吓了一跳,高洁指着那金子失声说道:“兄长,你,你,你偷了国库的东西?”
“呸!”赵高碎了一口说道:“这是皇上赏赐给我的。”
赵洁闻言点了点头:“刚刚看着这鼓鼓囊囊的东西,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我倒是猜错了。”
老母亲听到赵高的话,却沉默不言了。
看到老母亲突然不说话了,赵高有些个紧张,看着老母亲说道:“娘,我……”
“儿啊!”不等着赵高说完,老母亲便提前开口说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再强撑着了。楚国那般强大,现在也已经灭了。那嬴政,是个了不起的人,这天下活该就是他的。”
其实在嬴政统一六国之后,几乎所有的人都发自内心地佩服这一个创造了前无古人功绩的皇者。此时身为赵国公主的老母亲都已经对嬴政产生了一种下意识地 敬畏。
“你以后就不要再想着报仇了,现在这样就挺好了,你有空常回来看看,大家一起乐呵乐呵,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辈子就是了。”老母亲走过了大半人生,似乎已经看穿这个人世,淡淡地跟赵高说道。
赵高心里其实也是这个想法,刚才他生怕老母亲责怪他没有志气没有毅力。此时听到老母亲竟然这样劝说自己,他心里一酸,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可是他心里高兴,于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点头说道:“儿知道了,这些钱先拿去给侄儿和小勺买个房子。他们俩年纪都大了,也该娶个媳妇儿了。到时候也不能总跟咱们住在一块。我现在在钟霞府上教公子亥读书,有不少空闲,但凡有了时间,我就回来看看……”
(注:一镒是二十两,是秦时货币专用单位。按照现如今360元每克以上的黄金价格,一镒黄金大概360万元。但结合秦朝时期的生产水平,当时的货币购买能力至少是现在的十倍。所以一镒黄金的价值至少相当于二线城市的三十套房。)
赵高的要求已经很简单了,陪陪家人,安安稳稳地过平凡的日子。但平凡的生活不是任谁想过就能够过得上的。
当李斯知道赵高竟然被嬴政驱逐道钟霞府的时候,他吓了一跳。赵高是他埋在嬴政身边最深的一颗钉子,是他想方设法了解嬴政想法的一个楔子。赵高要是被嬴政给抛弃了,自己以后就少了一条很重要的消息渠道!而且赵高能够从一个王宫内仕成为现在的中车府令,李斯在其中也是出了大力气的,他还指望着通过赵高这一跳门路不断摩挲嬴政的动态好慢慢做到丞相的位置。此时此时赵高失宠,李斯的感觉就好像一个农民辛苦耕耘一年的田地被一场意外的洪水给冲得颗粒无收,他还没有来得及收货最后的果实所有的一切便全都荡然无存了。收到消息的当天晚上,李斯便匆匆找到了赵高府上。为了瞒过众人的眼线,平日里众人簇拥的大轿他都没有做,而是穿上朴素衣裳,孤身找到了赵高府上。
刚刚吃了晚饭脱下官服的赵高刚刚换上闲散的百姓着装坐在门口乘凉。此时灞上的夜市刚刚热闹起来,来来往往的人在街道上不停地涌动着。赵高看着那些个贩夫走卒吆喝着,卖熟食的跳着扁担,卖小吃的点着柴火,心里面觉得十分恬静。
在咸阳王宫之中,他能够感受到的只有冷漠,还有那黑漆漆的色调给他带来的压抑感。而此时此刻看着灞上晚星照耀之下的春风,他的心里渐渐明亮润泽起来。
此时正是庄稼收货的集结,农忙之后的老百姓们也有闲散的时光来街道上休憩一下。经过两个多月的休养生息,一轮丰收之后百姓们似乎已经忘却了秦律的严苛,徭役的沉重。在这夜市之上流连着,听着那些个熟悉的声响,人间的烟火在这一刻飘摇着,让所有人都沉醉其中,人类的美丽仿佛就在这一刻展现。
看着看着,被高渐离一句话给吓尿裤子的羞辱感,被嬴政的气势威慑的恐慌感都慢慢离他远去。
赵高突然想着回家拿几块琐碎银子去灞上夜市中转一圈,买一些牛肉吃的想法。然而就在他刚刚要起身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人急匆匆朝着他这边赶来,仔细一看,那不正是当朝的御史大夫李斯吗?
每天陪着嬴政上朝的赵高不止一次见过李斯,虽然这么多年来他不曾跟李斯说过话,但是李斯的容貌几乎是每天都会出现在他的眼前。看到李斯,赵高心下一慌,他知道,这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
看到坐在门口的赵高,李斯没有来的一怒,还没有走进赵高便大喝一声:“你还有闲心在这里坐着看风景?你在这样做下去,我就要喝西北风了!”
赵高赶忙站起来上前一鞠躬,哀声说道:“小臣无能,还请大人恕罪!”
“恕罪?我怎么恕罪?你知不知道你能成为现在的中车府令,老夫下了多大的力气?现在倒好,你竟然惹怒了皇上!一开始我还以为你是无疑的,现在看来,你难不成也想着学那王翦一般告老还乡享受天伦之乐?”李斯气势汹汹地怒吼道,仿佛赵高上辈子欠了他一条命似的。
赵高却完全不敢辩驳,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求饶:“小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想死?没那么容易?我真不知道谁给你的胆子?没有命令你便敢胡乱下令把高渐离的眼睛给刺瞎?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李斯怒喝道,把赵高给吓得不轻。
“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给我好好说一说。”李斯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这才问道。
赵高于是乎把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跟李斯说了一遍,当听到嬴政最后竟然给赵高赏赐了十镒黄金的时候,李斯一愣,然后说道:“慢!你是说皇上他今天下午又给你送了十镒黄金的赏钱让你好好督促公子胡亥学习,他年底的时候还要考校你?”
赵高点了点头:“正是。”
闻言李斯摸着胡子皱着眉头好好想了想,然后哈哈大笑说道:“原来如此!我就说高渐离当堂行刺,你事先把他眼睛刺瞎分明是有功,怎么会引得陛下发怒?眼下看来,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想必到年底的时候你就会被召回道陛下身边了。”
闻言赵高一愣:“这不会吧?陛下既然上次我十镒黄金,按照以前的形势看,这分明就是再也不用我的意思了。”
李斯冷笑了一声,在他眼中,赵高不过是一个阉人,一个残疾的不男不女的废物,他冷冷说道:“你懂什么?陛下毕竟老了。人老了,总是会念情的……”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纳闷不解中的赵高,说了一句“你好好办事就行”便扬长而去。留下赵高一个人在自家门口唉声叹气……
李斯自己一个人出来会见赵高,固然自以为十分的高兴,但还是被有心人发现了。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执掌刑法的蒙毅府上。蒙毅一开始听到这消息只是觉得有些个意外,因为李斯这人平日里最讲究排场,平日出门生怕人不知道,今儿竟然一个人走路外出,确实让不少人都有些好奇。蒙毅也只是怀着好奇心让人随便去打探一下李斯会见的是什么人。等着赵高住在灞上的消息传到蒙毅耳朵里之后,蒙毅当下便觉得这事情有蹊跷。
很久以来,朝堂上的大臣们都一直很是好奇,为什么每次朝堂上有一件政务讨论来讨论讨论不出个所以然的时候,李斯总能够猜到嬴政的心里想法然后提出一个让嬴政能够认同的主意,原来是他在嬴政身边安插了这么深一个钉子。
虽然平日里赵高这个名字并不会引起蒙毅的注意,但是当蒙毅注意到这个名字之后,立马便知道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意义不同凡响。作为照顾嬴政平日里饮食起居的近侍,赵高肯定是这个天底下最了解嬴政心思的人。他这边的消息只是打探到赵高居住在灞上,他便已经确定了,李斯之所以能够屡次猜中嬴政的心思,绝对是因为赵高这个眼线,当下他便开始暗中着手,慢慢清查赵高与李斯之间藕断丝连的关系。
时间过得很快,赵高每日在钟霞府之中教习胡亥书法,同时按照郑氏的吩咐偶尔也给胡亥教一些有关秦国律法的知识。每日晚上从钟霞府离开之后,他便回家与家人一尺吃一顿晚饭,这日复一日的生活虽然略显枯燥,但是赵高却自得其乐。然而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痛苦的时间往往会无限期延长。眨眼间便已经来到了大秦第一个新年。
看到家人开始着手准备年货,而灞上也突然间热闹得不像样子,赵高心里也越发的开心起来,以往过年的时候他都需要陪伴着寝室换,今年这个年节,或许他可以陪陪自己的家人了。然而就在他茫然无知的情况下,蒙毅对他和李斯之间的纠缠已经渐渐摸清了眉目。
赵高每日结出的太监以及频繁往来李斯府上的太监总是固定那么一个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一条单线,使得他们自己对之也放松了警惕。以有心算无心的旁敲侧击之下,蒙毅很快便掌握了这一条从宫里往宫外传递消息的渠道。
然而他手中没有证据,只能等着抓到证据之后再对赵高进行雷霆一击。其实他之所以对李斯如此看中,全是因为扶苏的缘故。因为当朝的左丞相隗状是扶苏的少师,从小教扶苏一切律法典籍。而李斯则因为隗状当了丞相的事情一直对隗状心怀怨恨,在朝堂之上与隗状总是争锋相对,让隗状这个丞相当得很是被动。蒙氏兄弟本身都对扶苏这个太子十分的认同,期待着扶苏继承大统之后实行仁政,一扫嬴政现如今高压严刑的现状。隗状是扶苏这边的人,而李斯又与为装作对,那么蒙毅自然应该帮着隗状。
在把事情搞清楚之后,蒙毅在等待证据之前,先去扶苏居住的长杨宫之中与扶苏交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在得知赵高竟然是李斯的内应之后,扶苏十分的震惊,他没有想到李斯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赶在嬴政眼皮子底下安插自己的人手。但是想到李斯对大秦着实有不小的功劳。扶苏又不愿意构恶于李斯,当下便跟蒙毅说道:“蒙大人,李斯对于我大秦有不世之功,若是你我将他秘密在父皇身边安插内线的事情捅出去,恐怕李斯大人便难逃一劫了。这样做,未免会让那些有功之臣寒心。在这李斯大人虽然安插了内线,却也不曾做什么有害于父皇的事情,依我看,这件事情不如我们按下来得了。”
“太子,切莫有妇人之仁啊!您自己心里也清楚,眼下皇上他独宠胡亥,说不准那一天您这储君的身份就会有所变动。一旦到了那个时候,你说李斯他要是知道嬴政又改立太子的心思,会不会迎合?他要是迎合,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件事情会不会被落实?我们不趁着这个时候搬到李斯这一座大山。来日困难重重啊!”蒙毅语重心长地对扶苏说道。
一想到平日里父皇看到胡亥时那一脸宠溺的表情,扶苏心里一颤。是啊,父皇这些日子以来对胡亥简直是太好了。说不准真的有那一天,胡亥便会把自己这个太子取而代之。其实他平日里也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所以只能尽可能地把这件事情给埋在心底。
此时听到蒙毅这话,知道自己所担忧的事情竟然有人主动为自己分担,扶苏心里十分的激动。他当下紧紧握住蒙毅的手说道:“蒙大哥,这一次的事情就全仰仗您了!”听到这一声“蒙大哥”,蒙毅此行便已经得到了目的,当下他郑重一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一桩事情。
此时的嬴政自己也不知道他这些个臣子在一统天下之后已经开始有了党派分别暗中争斗的现象,他只是专注地盯着地图继续筹划着如何将他大秦的版图继续扩大。北方此时传来北狄入侵旧燕国边境的消息,这让嬴政觉得好笑。自己不主动北上找他们的麻烦他们便应该烧香祭祖庆幸不已了,谁承想他们竟然还敢会兵南下。
此时屠睢南征已经传来首战告捷的消息,嬴政却不怎么欢喜,在他看来南征原本就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秦朝此时的五十万雄兵要是不能把南方那些个蛮子都给摧枯拉朽地灭掉那才是一件稀奇事呢!此时得知北狄来犯的消息之后,他更是想着让屠睢尽可能地结束南方的争斗。当初他之所以选择屠睢这样一个冲动的猛将担任南征的大元帅,便是指望他用兵能够迅速一些。只是过去了三四个月还不见征服瓯越全境的消息,嬴政对屠睢还生出了丝丝不满。
“让屠睢那边加快速度,告诉他,朕已经等不及了。”一边看着地图,他一边头也不抬地吩咐道。只是吩咐完一会儿也不见身边的仕臣有什么动作,嬴政便有些个生气了,他皱了皱眉头转身看向身边那仕臣说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拟旨?”
那仕臣吓了一跳,看到嬴政盯了自己一眼,他立马就有些发软,越发地走不动道儿了,越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了。
看到这仕臣这么不中用,嬴政有些个恼怒,心里想着还是赵高这个人好用啊!
就在他打算让人去钟霞府把赵高给喊回来的时候,突然大殿之外传来一声大喊:“报!蒙毅求见!”
听到这个名字嬴政有些个陌生。在他看来蒙毅这个孩子读书做学问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而且大秦建国以来他主掌刑法,办事儿也十分干净利索,很对嬴政的胃口。嬴政心里想着,此番前来,蒙毅难不成是有什么大案子要跟自己汇报?
“传!”
嬴政吩咐了一声。知道这个时候,刚才那个被嬴政责骂的近侍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屁颠颠朝着大殿之外而去。
等着看到见了蒙毅,看完蒙毅的呈上来的竹简之后,嬴政只觉得有些个发蒙。赵高原本就是在大殿之上陪侍的一个小太监。荆轲刺青的时候自己手握长剑却抽不出来,赵高那一声“王上,把剑背在背上”算是救了他一命。而荆轲被处死之后,李斯立马开始推荐赵高这个奴才,嬴政才逐渐开始重用赵高。
而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把赵高跟李斯联系在了一起,因为李斯这个人嫉妒心太重,连自己的师兄韩非子都嫉妒得不行,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推荐一个他也不认识的人担任要职呢?随后他很快便发现赵高和李斯果然有藕断丝连的关系。但是他故意装作不知道,因为他想要通过赵高向宫外传达一些个消息,让李斯在朝堂之上为自己做一些自己不适合直接做的事情。赵高传递消息的那一条门路,都是嬴政一手给设计出来的。这么多年过来,这个反离间道嬴政一直用的很顺手,没想到今儿竟然让蒙毅给揪出来了。
看着案几之前躬身低头的蒙毅,嬴政连连吸气——蒙毅啊蒙毅,你小子还真是个人才!朕这么隐秘的小手段竟然都给你揪了出来。
“赵高是赵国人这我是一直知道的,他是赵国王族这个我也知道一二,但是你说他是赵国曾经的太子,这恐怕是没有根据的吧?”嬴政扬着眉毛问道。
蒙毅不敢抬头,说道:“皇上圣明,微臣只是猜测,并不曾落实。”
嬴政点了点头,又看了两眼案几之上的竹简,说道:“你这人证物证都在,你自己又是掌管刑法的,相比怎么治罪你也有数了吧。”
蒙毅点了点头:“欺君之罪,当罪株连!”
嬴政舔了舔略微发干的嘴唇,问道:“你这都有打算了,还来找朕是有什么打算啊?”
“回禀皇上,李斯为当朝御史大夫,身份显赫,臣恐贸然治罪,影响太大。”
嬴政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不过李斯虽然在身边安插了这么一个人,但是自始至终也没有做什么对不起朕的事情。就这么治他大罪,他恐怕也不服气。依我看,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吧。”
听到这话,蒙毅猛地抬头,他怎么没有想到嬴政竟然会说出“就这么算了”这样的话。在他的印象中,嬴政是一个极为有主见的人,最忌讳的便是有人瞒着他做一些针对他的事情。李斯在王宫之中安插内线这样的大事儿足以让嬴政震怒了,可是此时嬴政他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是要息事宁人,这让蒙毅有些发蒙。
看到蒙毅一脸懵逼,嬴政也有些不好意思了,说道:“朕知道,大秦刑法最讲究的便是公正。王公贵族在秦律面前一缕平等。当年商君立木赏金的事情已经流传不朽了。你作为主掌刑法的官员,朕当然也不能让你为难。可是眼前这情况与众不同,李斯他虽然欺瞒于朕,但不曾为害,大秦律法之中恐怕也没有著名这该怎么治罪吧?”
自从隗状当了丞相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李斯已经失去了嬴政的信心,直到此时,蒙毅才知道李斯在嬴政心中地位如此之重,犯了这么大的错嬴政竟然还想着为他开脱。
蒙毅不想逆着嬴政的意思,当下便说道:“皇上所言甚是。但赵高此人身为皇上近侍,却暗中与外臣勾结。而且出身可疑,必须要重罪而治方能以儆效尤。”
听到这话嬴政有些难办。手心手背都是肉。李斯在朝堂之上用着舒服,但是赵高在朝堂之外用着舒服,他是谁都不想舍弃,可是此时蒙毅已经原以为李斯而枉法了,他不能强求蒙毅也放过赵高。想了想之后他说道:“这样吧,赵高扣除五年的俸禄,其家人一律株连。如此以来,他恐怕再也不敢做什么对不起朕的事情了。你看这样做如何?”
蒙毅通过嬴政的表情已经知道这是嬴政最后的底线了,当下不敢再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说道:“皇上圣明。”
嬴政以为自己饶恕赵高一命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赵高知道之后一定会感恩戴德。但实际上嬴政的吩咐在赵高看来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飞来横祸。
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原本还热热闹闹准备着过年的一家人就全部成为了断头台上被斩首示众的犯人。他不止一次想要去皇宫之中求情,他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一家人的安康。但是嬴政一直拒而不见。
赵高的心刹那间拜年跌落到了深谷。
他不明白上天为什么会如此的不公平,为什么自己就想要最简单最平反的生活都不能够。
他在蒙毅监斩离开之后,赵高一个人抱着他弟弟和母亲的尸体在刑场之上呆了整整的一夜。第二天他被嬴政派人拉回了咸阳皇宫之中。
那一夜很冷。
初秋的寒气一点点凝结,在枝叶上凝霜结露,赵高一个人子啊漆黑的夜中看着天空中那白色而满员的月亮,仿佛在跟老天爷对视。
然而他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抱怨,没有高渐离刺秦之时那种决然的疯狂,有的之时冷漠与寂静。
一夜之间,赵高满头白发。
看到赵高这副模样,嬴政有些个心疼。他本想着把赵高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可是看到赵高那憔悴的模样,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便让赵高专门负责批阅奏章,每晚跟他回报一次便是。他一直觉得赵高服侍了自己这么多年,他看了赵高这么多年,早已经把赵高看得清清楚楚,他以为赵高就是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同时又无比敬畏的奴才。但是他不知道,赵高在家破人亡的那一晚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