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充裕,飘零依旧坐在亭中,捧着一卷书册,沉心静气,倒也不觉得热。
这夏日,倒是一步步更近了。
“我就猜你在这亭中。”不远处走来了个人,笑着走进亭中,自顾自的在飘零身旁坐下,“仙子,你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皇上日日来此消遣,怕是不好的。”飘零嘴上这么说着,却是连站起来行个礼都没有,只是瞟了祁连一眼,又转回去看书了。
这祁连又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来得愈发频繁,经过秦美人的事情,飘零不由得在心里暗暗提防。
“我倒觉得甚好,此处甚是清静,仙子又在此处,我自然是日日想着过来的。”祁连笑着靠近,凑过来看飘零手中的书册。
飘零微微避开了身子,她不太习惯别人靠得太近,这祁连却总像是自来熟一般,总是动不动就靠过来,让她有些头疼。而且这祁连虽为皇帝,却也不在她面前自称“朕”,似乎没有半分架子,还是一口一个“仙子”,亲昵的唤着。
“皇上早该知晓我不是什么仙子。”飘零也不再自称什么“民女”,但是这“皇上”二字还是时不时的被她搬出来,提醒祁连身份有别。
“仙子未曾告诉我芳名呀,而且这般唤着,也很有意思。”祁连笑得那双桃花眼仿佛能泛出光一般。
上次秦美人事件之时,祁连曾唤过她“淑音”,可见她的身份,只怕祁连是早已猜到了。只是这祁连现在却这般说,看来是想要飘零亲口告诉他名字。
飘零转眸看了祁连一眼,祁连正略带期待的笑看着她,飘零却眸光一转,又回到了书上,一言未发。
想要她亲口告诉他名字?她偏不说。
“这本书真有这么好看嘛……”祁连不满的嘟囔了一句,然后又很认真的凑近了说,“难道比我还要好看?”
“嗯。”飘零淡淡的应了一声,翻过一页书页。
“你就不想知道,我带了什么来?”祁连不甘愿的继续问道。
“不想。”淡漠的说了一句,飘零仔细的反复看着书中的某些句子。
“仙子这双手真好看,这般美丽的手,想必不论是刺绣还是行医施针,应该都是美丽的。”祁连看着飘零的双手,微微一叹。
飘零微微一顿,刺绣?行医施针?这句话是怀疑还是试探?
“过誉了,我出生商贾之家,幼时不得宠,未曾受过调教,对针黹之事丝毫不通,也不会女红,至于行医,倒是看过几本书籍,但医理精深,我也难窥其门。”飘零带着些讽刺意味的微微摇了摇头,“不然尽可以做针黹赚钱,亦可行医生存,何必流落凤舞坊,靠姿色舞艺存活。”
前面大半说得都是事实,她确实生于花府商贾之家,确实曾连花府族谱也没有上过,一直备受忽视和虐待,也没有人教过她半点女红和书文,她的学识与武功皆来自娘亲秘术在梦中教给她的。
她自然就不擅女红,至于医术,是柳姨手把手教给她的,她算是稍有精通,施针自是没有问题。可是在刚刚才用针行刺过一次祁连的当口上,她可不会傻傻的承认自己会用针的。
她的来历身份,祁连既然早已清楚,没有理由不会查到她曾经在花府的经历,而柳姨那么隐秘的身份祁连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她的话正合适她的身份。
后面她的理由也就说得通了,毕竟凤舞坊地位在民间多高,多受人追捧,但毕竟是跳舞给人看的,所以真正大户小姐们还有生活安乐的良民女子们是不会进入这种地方的。飘零曾经为一国之后,身份尊贵,即便流落在外,可怎么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入这种地方,跳舞献艺的人。
所以飘零的话,也可以显示出她进入凤舞坊的无奈,这样也比较符合她之前的身份,大抵能消除祁连的疑虑。
“那真是可惜了,这双手很适合做这些美丽的事情。”祁连叹了一句。
“今日你莫不是要送我针?要我学习针黹或者医术?”飘零淡淡瞟了祁连一眼,“若是如此,大可不必了,有些东西错过了学习的时间,便也无用了。”
“那倒不是。”祁连笑了笑,然后拍了拍手,下面有宫女递上来一个长长的锦盒,祁连接过之后打开来,取出一把琴来,“你的琴艺好,我一直都还想着再听你弹琴呢。”
这把琴木质均匀,做工精致,刻着凤纹,看上去很精美。微微触摸琴弦,轻勾一弦,声音清透,确实是把好琴。
许久不曾碰琴了,倒还真有些想念还在花府水音楼时,她在湖边沉心练琴时那种时光。那时候柳姨会在水上楼阁边,在琴声响起时放下手中的事物,静静的聆听,锦儿也总会跑到她身边听琴,有时候琴声悠扬时,她还会一边戏水,一边跟着哼哼。
当初那时候是她认为的最为封闭屈辱和仇恨的时刻,她满心怀着要替自己鸣不平,要为娘亲报仇的念头,在被幽禁在花府的那段日子里一直致力于如何反击,如何报仇,如何走出花府。
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她所认为的最不堪痛苦的日子却是她记忆中唯一温柔舒缓、烂漫无涯的时光。起码那个时候她眼中的天还是纯澈的蓝,风是清新的,花品茗和她的感情即使难以继续,却还彼此深信着、期待着,那时的感情单纯而执着,似乎看见了便能认定一生一般。
那时候人都还在,柳姨还没有死在花禀业手里,锦儿还没有爱上玄琪与她反目,花禀业也还没有死在她手中……所有的更加不堪和痛苦的事情都还没有上演,没有破碎不堪的情谊,没有不可挽回的伤痛。
“如何?可还喜欢?”祁连见飘零微微发愣,不禁问道。
“是好琴。”飘零收回手,淡淡说了一声。
“弹一曲如何?”祁连建议道。
“不了。”想起诸多往事,此刻全无心情,于是飘零摇了摇头。
“西风游丝断,纸鸢归期难。相思白首案,一心别离乱。”祁连吟道,一字一句,竟是刚才飘零所看书册上那一页上的几句,也正是飘零刚才反复看了几遍的句子,这祁连刚才看到了么?
飘零微微抬眸看向祁连,一时不知祁连如此说是何意。
“我有相思意,仙子可愿与我白首同案?”祁连也看向飘零,双目对视,祁连缓缓问道。
飘零在那双桃花眼中看到了潋滟的光彩和一丝隐约的温柔,可是她不敢尽信,连忙收回了目光。这祁连她看不透,谁知他此刻是真的甜言蜜语,还是另有盘算。
“你弹琴,我还如当年一般,为你伴奏如何?”祁连似乎对飘零的回避早有预料一般,倒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带着些回想般说道,“那个时候那一曲,真是绝妙的。”
说着,祁连便让人将扬琴摆了上来。
飘零也想起当年在玄国举行五国宴会之时,她被金沙国摩羯祭司刁难,要她一国之后当众弹琴献艺,还是祁连和丽景国的桑烁一起提议为她伴奏解了围,当时祁连用的便是扬琴。
现在想起来,当初在玄国皇宫生活的日子,似乎还很有些都历历在目。她逃亡离开玄国之后,入流月宫,一睡三年,之后在流月宫那种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了一段时日,那段时日的空白,让她几乎跟不上时光的步伐了。
她是睡了那漫长的一觉,而黄义,不,是皇甫义却是在以为她死了之后执着消沉了多年,每幅画像每句题字,皆有深情。试问,能有几人有此情意?一个女子,还需要怎样的情意才能被打动?
面纱下的唇角溢出一丝浅淡想笑意,飘零微微抬手,抚琴。她不知道别的女子怎样才会被打动,但是她清楚,自己确实面对这种情感有所动摇,并且是真的想要试着接受和展开一段感情,被深情包围的时候,那种感觉,比起仇恨,比起报复和伤痛来说,让人万分的沉迷。似乎是温暖的,却又似水柔,似火烈,似风清,似酒浓。
拂过一串连音,轻勾丝弦,叮铃铃琴声轻缓的跳跃,像是花瓣上舞蹈的露珠,晶莹剔透,灵动的滑动。
不多时,扬琴声跟上,声音清亮,也在跳跃着,并不密集,也并不激昂,仿佛是微风吹过屋檐下的铃铛,带起淡淡的情思。温和的,清朗而缠绵。
飘零忍不住被这种声音拉回了思绪,这种声音,和她的琴明明不是同样的调子,却奇异的配合,她一向喜欢随心而弹,这扬琴却总能恰到好处的响起。
她瞟了一眼祁连,祁连正垂眸看着扬琴,唇角带笑,拿着琴竹的姿势十分的优美,神情少见的没有带出一丝轻浮,去掉轻浮的笑意之后,他看起来似乎更为俊美飘逸。
收回目光,飘零渐渐沉入琴声,沉入扬琴声中。
这琴声流畅得仿佛月光倾泻而出,这扬琴则仿佛舞动的水滴,这种声音,真的是那一双总是带着莫测神情和调笑意味的桃花眼的祁连能奏出的乐声吗?真的是在她曾听说的,会罔顾伦常,好女色,荒淫无度的人?真的是心机深沉、阴险狡诈、不念旧情、无情无义、心狠手辣的人?
之前飘零对祁连的印象真的说不上好,后来到祁国,入宫,见到了死的凄凉的崔菀,从祁玉口中听到了关于祁连的皇室秘闻,便对祁连的印象差了起来。
让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子如此死去,居然还罔顾伦常,怎么看也不是一个君子。
后来秦美人死在她眼前,祁连的表现也是让飘零觉得不满的,秦美人怎么说也是他的女人,怎么看也都像是曾有过一段深厚感情的人,可是祁连为她伤心的时间却几乎没有。即便皇室情薄,也不至于在背后多番算计利用,还口口声声说对她有好感,这种情况下,她如何能信祁连?祁连的计谋差点要了飘零的命,飘零又如何能对祁连有好的感觉?
可是今日的乐声,却分明体现出的是完全不同的祁连。那扬琴声,声声情思缓缓倾诉,句句灵动缠绵。
若说乐声即心声,这才是祁连的心声吗?这祁连会是如乐声一般如清风流水的人?
飘零一直是认为乐由心生的,没有好的品性,根本奏不出脱俗的曲子。可是此刻她却有些迷惘,真真假假,她都看不清这祁连究竟是怎样的人,是怎样的心思了。
一抬眸,前方树下,皇甫义却正站在那里,看着她。
入宫之后,便再没见到皇甫义,她还想是祁连做了手脚,知晓她之前在宫外和皇甫义要谈婚论嫁了,所以才避免她和皇甫义在宫内接触,因而她才在宫中一直未曾见到皇甫义。
却没想到,此刻,皇甫义会站在这里。不用说,这是祁连的安排,不然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巧合。只是,这祁连如此安排……是要做什么?
微微一惊,飘零手中一停,乐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