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影子打在竹明脸上短暂遮盖阳光，随后迅速砸了下来，人群昂着头惊吼撤退，“让开！往左边跑！”

“石头落在右边！”

总归有那么一两个可怜虫，或许是视力不好，或许是运气差，或许是左右不分行动太慢，滚滚岩石像碾破西瓜一样砸碎人体，脖子上挂再多的好运符、身上穿再好的盔甲也无用，一泼血珠挤喷射出，如诺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人血可以喷那么高远，血红洒在士兵们瞪大的双眼之间，石头徐徐滚动，在贫瘠的草地上拉出红红的痕迹，第一个被砸中的人看上去几乎完全与大地融和，肢体呈现高难度的扭曲，脸只露出一半，想看到另一半则必须把腥湿的土抠出来，模糊的血肉让人不知那鼓胀厚实的器脏是从什么部位被挤出来的，待石头自然停止运动后，上面还缠绕着红色的血迹。

封军站在远处瞭望不免有所失落，第一次用投石机对抗洛军时，经验不足的洛军竟然以密集的阵势来对抗从天而降的滚滚岩石，黑色的盔甲在远处看密密麻麻，当投石机运作后，密集的黑色军队中绽开浓烈的红色，滚滚几道下去，瞬间洛军损失惨重，而这次投石机的作用小了很多，那血红的颜色深度和之前比起来，实在可以忽略。

人群混乱，盔甲之间互相碰撞，竹明知道前面是上坡路，但坡度何曾有这么陡峭？四五个石头过去倒了多少人？怎样才可以绝对躲开？【所有人都是在靠运气，我要预测，我不可以听天由命。】他昂首而望，没有石头再砸过来，那妹妹在哪里？“君忆！”他大叫，刚才明明就在他身边，在听到有人吼着拿戈后，他再转头时，妹妹的背影还是在两个士兵前面，而后石头落下，他抱头蜷缩，再前进时，君忆已经找不到去向。

“君忆！”尽管吼痛嗓子，但声音还是渺小，除了七嘴八舌的混乱外，有一句话被不断重复“不要惊慌！分散列队！”

“分散列队！减少伤亡！”

“君忆！”他看到了，妹妹的背影，就在前面，这身形再熟悉不过了,竹明快跑而去，抓住妹妹的肩膀，但当她转过头来时，脸却变为了另外一个陌生人。

这不是妹妹，他连忙扭头，心脏狂跳血液沸腾并暗藏着一股极寒“君忆！你在哪儿？”，马蹄声哒哒急响“让！”后面传来大叫和鞭子抽打声，马儿疼地嘶鸣“让！”，身后人群躲开，竹明佝偻着背，刚把掉落在地上的剑捡起来，便受到一股强撞，马的前脚将他踢开，天空和大地都开始旋转，鼻子撞在硬结的土地上，眼前一黑一白，鼻腔里冒出血腥味。

他缓缓抬头，更多的骑兵冲了过来“让！”潇洒英武的骑兵瞪大双眼，惊望着倒在地上的竹明，此刻不能停止，【被马蹄踩应该~不会太疼吧。】他心中这么想，抱紧头部。

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拖拉，马蹄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当他起身后，熟悉的少女脸庞出现在他的面前，只是此刻两腮多了泥土，额间多了新血。

“你干嘛！？”君忆急促道，妹妹眼睛瞪大、眉宇间出现那微妙皱起的感觉真美好，竹明头还有些昏沉，方才的撞击仍具徐徐余音，她抹掉哥哥鼻下的红色“你怎么乱跑？我都找不到你了。”她说，而后看向后面，立刻站起，把哥哥也扶起，这杆戈就是拐杖，可以支撑，好在他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明明是我在找你。】竹明来不及讲究，“你不要紧吧。”君忆拔出刀，语气中有很明显的惧怕，旁边匆匆路过的士兵撞了她一下，吓得其立马缩了两步，抿紧嘴，紧张地看了眼天空而后目视前方，哥哥对她强装出的坚强再熟悉不过了，他缓缓握紧她的手，此时节气方还偏热，但她手掌冰凉，甚至三息之后，少女才反应到那份温暖。

他们短暂对目，是笃定，也是茫然。

前面的骑兵将马头拉回洛兵这边，他高拔手刀，举过头顶，位于上坡又骑在马上、加上其本来就强壮，那是多么高大“洛国的子民们”这时才发现那骑兵就是杨万坚，他语气不算极大但就是如同雷霆压倒一切，群兵沉默“敌军就在前方！是退于幕后苟且偷生，还是与我一起赢得荣誉留下传奇！？”他极具磁音地吼道，一股热血莫名地涌上竹明的脖子，但他看了眼妹妹方又担忧，少女并对此没有太大反映，周围的其他士兵则叫嚷着，杨万坚发布冲锋命令，而后自己冲在前方！

【他是指挥官啊，他怎么可以冲在前方？他要是死了军心岂不会溃乱？】竹明跟着人群冲了过去，恍若大海中随流的水滴，妹妹也跟在身边，前面是上坡，但过了上坡的顶点后，便是一道漫长却并不陡峭的下坡，封军定然在前方的平原。

杨万坚冲在前方奋勇杀敌，激励人心，其勇猛宛如故事中的英雄，似乎能与数百年前枷锁长城外的白伊将军媲美。

下坡的奔跑速度非常快，士兵们握着戈矛，顶冲于前，头顶呼啸轰隆而过滚滚巨石，封人瞄准的还是原先驻扎的位置，现在士兵都已经冲了过去，所以那几颗石头不会有任何收获。

【封军装载石头需要不少时间，并且射程有要求，所以不会再被大石头砸了。】竹明想道，也许所有人都想到，杨万坚在敌军中掀起一阵阵血浪，战车咕噜咕噜疾跑而去支援，卷起尘埃，阵阵呐喊传出，大家都加快了速度。

紧接着封军那边进入几息诡异的安静，而后，绷带拨弄的嗖嗖声一齐放出，整齐庞大，几乎同时，密密麻麻的箭雨从天而降，君忆吓得连忙停步，猛地被后面的士兵撞到，要不是竹明拉住，君忆定会趴在地上被后面的人踩伤甚至踩死，四五跟箭笔直地插入竹明脚旁的泥土中，前面一个士兵跑着跑着突然绊倒在地，滚了几圈后，人们发现额头被插入一根锐箭，箭身卡在脑颅中至少一半，就在竹明眼前三个持戈士兵倒下，第一波密集的箭雨没有伤及他们，士兵们仍在冲锋，【盾牌！】没有盾牌，第二波箭雨总归很容易命中的，另一个声音在竹明脑海中冒出【你到底是来保命的，还是来拼命的？】——【我要保护君忆的性命！】他反驳那个愚蠢的声音。

战车也融入战场，其中一个战车四匹颜色不一的马拉着急冲，有一匹马似乎中了箭，一下蜷地，另外三匹马因而被缰绳勒乱的阵，腿一瘸倒在地上，整个战车都翻开，落地时人仰马翻、漂亮的木结构和绘画布伞七零八落，战车废墟中颤颤巍巍爬出几个血人，不断大口地呼吸，在仰望太阳后，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微弱。竹明立刻想起了一个鲜明的记忆，战车上该是有盾牌的，他拉着妹妹的手半逆而行，来到破损的马车前、翻开废墟，这是一面长方形铜盾，上镀兽目獠牙，重地惊人，果然只能是车载，以竹明的身板难以拿动，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杨万坚一手持缰，一手握矛，原本他手上的刀也不知了去向，他皱眉而望竹明方向，战车的破损让其不安，这不安存不了两息，在一个封兵以为他大意麻木而准备乘机击杀时，杨万坚随手一甩，挑出一道血波，看也不看那封兵一眼，大冲前方“投石机！击垮封人的投石机！”，【投石机何样？我现在还看不到】竹明的视角只能看到一点点木结构的影子。

第二波箭雨此刻袭来，但量是比第一波少些，大体瞭望，看得不少士兵已经突破前线，与封军进行了兵刃接触，竹明举起铜盾，和妹妹一起在混乱中猫在盾下，铜盾果然中箭，发出悦耳的当当声，待箭雨平息后，乘着第三波还未出现，麻木地随着兵流涌入前方。

下坡路段完全消散后，前方是短暂的平原，极力往南方望去还可隐隐约约见到水流湍急的甜渔河，封字战旗随风而扬，戈矛就着肉能怎么捅就怎么捅，盔甲在戳刺面前一点起码的作用都看不出来，仿佛就是人身上就是贴着一张薄得透明的纸，一戳一拉，肉烂血乱飙。

投石机出现在了视线之中，赤着上身的苦力看到杨万坚带着洛军冲杀过去瞪目松手，弃石后退，其中一个苦力不大谨慎，触动机关，手还抓着投石机上的石头，一声大叫，连着石头一起飞出地平线，在空中挣扎、乱扭四肢，落地后爆出一地红浆。

竹明常听得老兵说战场上杀红了眼也就不管痛不痛了，几个身体满目疮痍的血兵还在浴血奋战的画面证实这一点，封国的骑兵挥舞长矛哮吼冲锋，扎裂洛兵头颅，拖着半死不活的士兵跑了四五步，而后一甩，无头的尸体倒在原地流血、手掌还在机械抓握武器，一团肉卡在矛刃上，被封国骑兵再一拍在另一个洛兵脸上，将其击飞。

君忆吓得不知该如何，一个封兵举着矛就冲了过来直杀竹明这边，只见哥哥狼狈一躲，让那兵扑了个空，而后竹明快速冲过去，举刀就砍，那封兵反应及时，用戈杆挡住那一刀，而后提腿一踹，将竹明踢开，再要将矛刺过去时，君忆则尖叫着挥舞着戈，闭着眼甩了过去，一下子打在那封兵腰部，她以为将这士兵拦腰截断，睁开眼时看到那士兵腰部裂出一个三分之一恐怖口子躺在地上，瞪目而望，难以猜测是什么表情，他想要站起来，但脊椎神经受损，下肢没有反映，血在猛流，裂开的伤口隐隐约约可见白骨和器脏。

君忆满脸是汗，看着那封兵，颤抖地几乎握不住沾血的武器，竹明站起后毫不迟疑，拿过封兵的矛，猛踢他下巴，而后一下子把矛刃扎如他太阳穴部，并狠狠搅烂头骨，等他再望向妹妹时，见得君忆张嘴露齿，汗血和尘土粘在额前秀发上，瑟瑟发抖，那戈刃也陷在土里。

一个骑兵直冲而来，竹明挺起身子，逆着那骑兵把长矛扔了出去，矛刃直接扎穿骑兵胃部并从其背部冒出，马儿还在冲跑，而背上则没了骑手。

洛国的战车快速割据着战场，与两个封国骑手交锋，持大戈的车右抓住机会，接着车力跟敌方骑手的逆劲，对着马腿一割，顿时鲜血溅喷，敌方那匹战马的右两条大腿完全被割断散架，椭圆的马身带着嘶吼乱叫的马头就着惯性脱离马腿并往前冲了点小距离，敌方骑手的一边小腿也没了踪影，入地翻滚几下，其倒在血泊之中打滚，来不及捂着少了小腿的一边嗷嗷直叫，旁边的洛兵直冲上去，来不及看哪边是头哪边是腿，逮到肉就扎，几下捅死，那地上的马儿只剩下两条腿的身子和头以及背部散架的鞍座，原本该是健壮大腿的地方现在是贴着肚皮的两个血窟窿，血很快就流了个干净，宛若装满血的木桶裂开一半。

另一个封国骑士在马儿身中五箭，自己身中三箭后远离洛国战车，而后很快也倒了下去，人仰马翻。

然而好景不长，渐渐地，大家都发现了一丝不对劲，整个洛国的军队似乎都在向中心靠拢，等最近的一个战车散架之后，众人这才发现，不知怎的，洛军已经寥寥无几，而封军竟然数量仍然较多，并且将洛军完全包围了起来，竹明看到距离自己才两三个人距离的血人，那就是杨万坚，他少了一只耳朵却浑然不知，仍咬牙握矛怒对封兵，他那匹高大的白马也不知了去向。

封军以密集的矛刃齐被围困的洛军，猛地一扎，洛军外围一批人流血倒地，此时已若是如困兽之斗“不要放弃！”杨万坚大叫【这算什么！我见过比这个惨烈十倍的！】，众兵扔握着武器，封军再一冲扎，又倒了一批。

【很快就要到我们了。】竹明惊恐地心想【想想办法！快想想办法！】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混沌，整个世界只有山河与血肉。

【不，我们的部队不可能只有这么点！】竹明发现不远处仍有混乱杀戮之声【那定然是这里暂时失了势，但——】他想到妹妹，拉住君忆的手，把她瞧瞧往队伍里面推了推，竹明冷静思考，额间大量的汗水不断分泌【可以的】他看到封军虽然包围他们，但还得不断抽兵去应付其他洛兵【我们可以突围出去！】对，就是那个方向，封军长矛兵非常薄弱，只有三四个，【如果我军现在从那边一齐冲锋，定然可以有所收获！】

英雄的传说故事涌入他的耳边，是啊，伟大的竹明，百年之后，在蝉鸣和夏日萤火虫主导的夜色里，老奶奶将会告诉自己的子孙青川之地曾经的英雄是谁，在妹妹吃惊的目光下，他不知怎么的，热血上头，推开人群，要抵达外围“杨将军！左侧可以突围！大家一起冲锋！为了胜利！”他吼道，嗓子火辣【水，我该喝口水。】

他得不到回音，转头而望“杨兵长？杨——将军？”

啜饮鲜血的声音竟然从他耳畔传出，一个因熟悉而怪异的苍嚎随之涌现，当竹明转头看去时，发现杨万坚已经倒在了地上，一个强壮的洛兵用刀扎穿了他的心，而后在众人的恐惊中毫不迟疑地割锯着杨万坚的脖子，他拎着杨万坚的长发，刀刃在杨万坚脖子上搓了好几下，割出一个一半深的血口，为了不浪费时间，只好用手把他的头蛮扭下来，而后一下子插在长矛上，高举起来，大声吼叫“我们投降！我们将军的头已经被砍了！就在这里！我们——”

“你干什么！”竹明瞪大眼睛，大声嚎叫，尽管是吼了出来，但他的声音还是太小，宛若蚊虫振翅之音。

“投降！”

“对！我们投降！”

“给条生路吧！我们投降！”士兵们都逐步叫嚷哀求，原本似乎要跟那个杀杨万坚士兵拼命的洛军也逐步认清了冰冷的现实，君忆则如终于等到什么一样，松了口气，无奈地看向哥哥，而后丢下武器。

战场之上，杨万坚的头颅高举于顶，顿时间，洛军，兵败如山倒，众军能跑便跑。

竹明呆目而望，僵硬地把头再过去看敌人，随着洛军把武器放下，封军也逐步将戈矛举起，刃对苍穹。

晃铛一声，竹明松开了手，刀落在地上，他将头盔取了下来，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