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开着车往三监区走的路上,肖刚的心里就像压了一块石头般的沉重。刚才与陈科都女儿聊天的情景至今让他感到难受,那种在别人的困难面前力不从心的无奈,让他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所以,身下的这辆轿车,就像一个没有吃饭的老黄牛,在空旷的公路上慢悠悠的晃着身子,不情愿的向前爬着。
由于此前见过几次面,但肖刚和韩年东走进陈科都女儿陈梅家的时候,相互之间还算客气。给肖刚和韩年东倒上茶,递上烟,陈梅苦笑了一下说:“二位警官,还是我父亲的事情吗?”
“是的。陈女士,您有一位表叔之类的表亲去监狱看过您的父亲,这件事情您知不知道?”接过陈梅递过来的香烟,肖刚并没有点火,而是一边把玩着,一边对着陈梅问道。
“肖警官,如果您想吸烟的话就吸吧,没有关系的。我们家老公就是一根老烟枪,烟瘾大的要命,结婚这么多年来我也习惯了,所以,您不要客气,想抽就抽。”陈梅没有回答肖刚的话,而是看着肖刚手里拿着的香烟,笑着说道。
肖刚笑了笑,然后转身看看韩年东,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掏出打火机,点上香烟,一边吸烟,一边看着陈梅。
“肖警官,去监狱看我父亲的就是我的表叔。他去监狱之前到我这里来过,通过他我才知道,我的父亲马上就要刑满释放了。我和表叔商量了父亲出监以后的安排,并让他把我的态度转达给我的父亲。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看着肖刚和韩年东吸烟,陈梅一边给他们两个的杯子里倒水一边问道。
“你的父亲在年底就要刑满释放回归社会了,你打算怎么办?”肖刚看着陈梅,认真的问道。
“从道理上来讲,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现在要刑满释放了,由我来养他,为他养老送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我做不到!”说到这里,陈梅的眼里流出了泪水。
“为什么呢?他可是您的亲生父亲啊!是他把你养大成人,并帮着你成了家。他现在......”这时,坐在肖刚身旁的韩年东不解的问道。
“韩警官您说的对。但是,您想过我的苦衷了吗?”陈梅用纸巾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看着韩年东和肖刚说道:
“我父亲犯的什么罪二位警官是知道的。因为他的罪责,不但让他自己在十里八乡臭名远扬,而且让我们一家人在父老乡亲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些年,我听到的风言风语和受到的别人的挤兑,说也说不清楚。现在他要刑满释放了,如果我把他接到我们家里来,先不要说我老公是不是同意,首先我就不同意。我老公是乡上的干部,儿子已经上初中了,如果我父亲来到我们家,他的那些丑事和乡亲们的态度,我们怎么接受的了?所以,我的态度很坚决,绝不让他进我的家门,爱到哪里去去哪里!”说到这里,陈梅的眼里没有了泪水,满脸是抑制不住的愤怒。
“您把您的这个态度告诉了去监狱看望您父亲的表叔,是吗?”肖刚看看陈梅,然后问道。
“是的。前天,我表叔到我们家来告诉我,我父亲通过监狱的‘亲情电话’给他打了电话。在电话里告诉他,再过几个月他就刑满释放回家了。所以,想让他到监狱看看他,有些事情要商量。就在我的家里,我十分清楚的告诉表叔:这个父亲我不认,更不会养他,并让他把这话转达给我的父亲。”面对肖刚一场严肃的脸,陈梅平静的说道。
“您可能不知道,在得知您的态度之后,您的父亲在监狱自杀了。目前正在医院抢救,能不能抢救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为了引起陈梅的重视,韩年东故意加重了说话的语气。
听完韩年东的话,陈梅感到一惊。但这种吃惊只在她的脸上持续了几秒钟,随即便恢复了正常:“如果他早一点知道有今天的下场,当初何必干那些猪狗不如的事情?一个十几岁而且是精神不正常的小女孩,一个亲姐姐家的女儿,他竟然下得了手!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他能有今天这种结果,完全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是咎由自取,不值得人可怜。他是在监狱自杀的,您们监狱看着办吧,想救他就救,不想救他就不要管了,让他死了算了。您们放心,我绝不会找监狱任何麻烦!”
说到这里,陈梅竟然冲着肖刚和韩年东微笑了起来。
陈梅的异常冷静让肖刚和韩年东感到吃惊,同时再也无话可说。几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了几句后,肖刚拉着韩年东回到了监狱,然后,独自开车去了三监区:卜慌的事情还在等着他处理。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想到这里,肖刚无奈的摇摇头。在距离三监区只有几百米的路边,他把车停了下来,拿起一个坐包垫走下车,来到里边的树下,一边望着脚下那条用于农田灌溉的水渠里滚滚而下的河水,一边抽着烟,想着心事。
近段时间以来,肖刚的心情一直很压抑,总觉得身边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自己感到高兴。昨天晚上,在省监狱管理局工作的老同学马毅给他打电话告诉他,在省局政治部那里,他看到了一份海福监狱报给省局的一份报告,报告内容就是拟提拔肖刚出任海福监狱副监狱长。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肖刚突然想起了那天他从监狱长雷元办公室出来时,在门口雷元嘱咐他的那句话。也就是说,他即将升任海福监狱副监狱长的事情有可能成为实事。但是,即便是在这么好的消息面前,肖刚也没有表示出特别的兴奋。相反,心里压力却变得越来越大——通过自己出任罪犯心理健康教育矫治中心主任以来,特别是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他在心里不停的质问自己:是这个社会变化的太快,还是自己确实落伍了呢?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让他这个在监狱系统工作了近二十年的“老狱警”感到彷徨甚至是无奈。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当面对着这些和二十年前一样,穿着一样的囚服,背负着同样一个名号的罪犯的时候,他自认为还有些经验的自己甚至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通过协助省公安厅侦办李路交通肇事案的真相,他们帮助省公安厅破获了省公路建设集团马国宇贪腐案。这件案子的成功侦破可以用一石三鸟来形容:既协助省厅办了大案,又在很大程度上稳定了罪犯李路的改造情绪,同时帮助李路救出了随时都会发生生命危险的妻子和儿子。这无疑对李路今后相信政府并积极靠拢政府,认罪悔罪并安心改造起到了强大的推动作用——在以前,监狱对于这种“非本职”工作室绝对不配合的,即便是迫于无奈配合一下,也是做做表面文章而已。但是,现在他们真正的做了,而且取得了如此好的效果。由此,肖刚的内心出现了矛盾:原来的那种做法确实错了吗?
为高风在狱内举办婚礼这件事情,如果放在二十年前,甚至是十年前亦或是五年前,他肖刚胆子再大也不敢想。但是,在社会变迁的今天,他的这种看似荒唐的想法竟然变成了现实!高风的情绪稳定了,改造积极性愈发高涨,在《育新周报》美术编辑的岗位上做的风生水起,为海福监狱争取到了更多的荣誉;他的妻子高兴了,一个患了严重的抑郁症,连医生都觉得不可能再治得好的重度病人,竟然因为一场并非寻常的婚礼创造了奇迹。当她活蹦乱跳的扑到高风的话里尽情欢笑的时候,当服刑人员们看着这幸福的一对在四面高墙的监狱里相依相偎而感动的热泪盈眶的时候,作为“始作俑”者的肖刚竟然内疚的隐隐作痛:二十多年的狱警经历瞬间而过,而自己却直到今天才能领悟,这么多年的狱警是不是白干了?
还有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被抢救、生死未卜的陈科都,他在刑满释放前而选择自杀,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女儿抛弃了他,社会也抛弃了他,如果走出监狱的大门,他有可能会没房子住,没饭吃,甚至没有衣服穿,这是他选择自杀的重要原因。通过这个原因,我们可以责怪面前的这个社会对刑满释放人员的安置不力,我们可以责怪他的女儿对于父女之情的冷漠。那么,作为他劳动、生活了近十年的监狱,难道就那么的问心无愧吗?在如此冷酷的现实面前,作为服刑人员的“第二故乡”的监狱,应该怎么办?
还有目前正关在禁闭室里的卜慌。这个在监狱改造了近十年、从未发生过任何违规违纪现象,利用自己的才华和智慧,为海福监狱挣得了无数荣誉的服刑人员,在面对迎面而来的不公却无能为力,只能用并非自愿的暴力来发泄心中的愤怒。这个时候,作为一名监狱民警,肖刚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处罚卜慌的违纪,而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责让他感到深深的不安。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监狱民警,他无力改变现行的政策,甚至不能改变身边一位领导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但是,难道只能这样事不关己的看着吗?不看着又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肖刚再一次无奈的摇摇头,拍了拍身下的坐垫,拿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然后,在衣服口袋里找打火机。
这时,放在身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扭头看了看来电显示的号码,然后划开了接听键,按下了免提,一边点烟一边对着手机说道:“李监区长,你好。怎么了?两个月不见,想我了?”
“想你个屁!你不是要到我们监区来吗?怎么还不来呢?我都快急死了!”电话那头,李欣有些着急的说道。
“我正在距离你们三监区几百米的河边看风景呢,马上就到。怎么了?有什么急事吗?”从地上拿起手机放在耳朵上,肖刚一边笑,一边着急的问道。
“卜慌不还是关在禁闭室吗,刚才值班民警告诉我,他又有一天没有吃饭了,而且情绪极度低落,不管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吭气,而且还时不时的痛哭。老肖,你快来吧,我有点担心了,这个家伙…….”
“你不说了,我马上就到!”未等李欣把话说完,肖刚就打断了他的话,并迅疾关上手机,然后拿起坐垫向停在路边上的轿车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