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内门庭若市,八街九陌人来人往。
考虑到一路会有很久到江陵晴昼谷,而沈意映将要随郗容儿去高平,秦慕雪又拦住了郗家的车队,让意映陪自己去四处走走。
她现在能想得起的所有事情,这四五个月的日日夜夜,都是和意映一起度过的。如今突然要分离,自然心里不舍,即使她不说,意映和师父也明白,因此并没有阻止她。而因为即将始终会到来的分离,她今天格外安静。
秦慕雪只是走进城内片刻便欢快起来,在摊贩小商道前细细观赏,同嬉闹追逐,或是趁得不备将胭脂水粉抹于意映面颊,或是咬着糖葫芦,一脸自在惬意。
“原来,不过都是如幼童贪耍性格的孩子罢了。”身后,木轩辕瞧眼望着追逐二人,笑言。江无有一身蓝衫,身后斜斜背了把剑,口里嚼着一根枯草,笑得一脸懒洋洋。前面秦慕雪遥遥向他招手,江无有吐了口中的枯草,嘴角咧开一个笑来,飞步地跑过去,秦慕雪却猝不及防地往他脸上抹了一把胭脂,登时,两位姑娘,连同师父,都对着他大笑起来。等他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箭步去抢秦慕雪手上的胭脂,秦慕雪自然抢他不过,最后的结果,便是被涂了一脸胭脂。
秦慕雪找了家客栈的水井洗干净脸后,却是郁闷地问师父:“师父会做人皮面具,可有研究过有没有戴上后不用洗脸的面具?”
木轩辕哭笑不得:“有可以改变样貌的面具……以后是不是还得做一身人皮,这样就不用洗刷了?”
意映和江无有顿时纷纷嘲笑她,她一脸黑线,指着江无有说:“要是有能完全改变样貌的面具,我就做一张师弟一样的脸好了。”
意映和师父仍是乐不可支,江无有却是愣了愣,静默良久,扯出一丝自嘲的笑意来。
几人一起去茶肆听说书,说书人唾沫横飞,讲到元徽二年,桂阳王刘休范起兵寻阳,还逼台城,武皇帝派兵袭击寻阳,抵达北峤时,叛乱已被平定,武皇帝因此升任晋熙王刘燮的安西谘议,但他没有接受,又回到自己的领郡,转任司徒右长史、黄门郎。
毕竟已经十几年过去,这里又不是江州一带,而是阜盛的建康城,因此在场的听客都把它听成一个典故,纷纷拍手叫好。
秦慕雪见师父神色凝重,便问起他来。木轩辕叹道:“原来过了许久的事,都会当成典故。”说完便垂首叹着气,在意映的搀扶下要离开,秦慕雪不解,暗地里问过江无有,才知道在元徽二年,桂阳王刘休范起兵时,战乱中火烧过寻阳撑持,在那场战火中,木轩辕失去了他唯一的女儿。自那之后,木轩辕痛心疾首,行巫医,精研药学,遁入晴昼谷中,再不问世事。
秦慕雪能看到的木轩辕,仍旧旷达洒脱,他行巫医,会做人皮面具,好玩的很。秦慕雪从不知道,他其实也是因为以前不学无术,以至于在刘休范谋反的时候救不了战火纷飞中的女儿。
在两方交战中,城池陷落,民不聊生,一个人的性命在此中飘摇沉浮,大起大落,再怎么跌宕,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走出茶肆的时候,街头围了一圈人。秦慕雪凑过去瞧,原来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娃娃,面黄肌瘦地跪在人群中嚎啕大哭,她身后是一卷席草,席子裹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肤色黝黑——秦慕雪会这么形容是因为他全身皮肤溃烂,身上裂了几道大口子,草席裹住了他的大半具身体,从草席里露出来的脚一直向里看,大约能看到他膝盖处断裂的筋骨,白花花地暴露在青天白日下。
许是太久没有见过活得这般凄惨的人,周围的人摇头叹气,对着小娃娃身前铺的白布墨字指指点点。原来他们是从魏国逃荒而来,那小娃娃的爹爹之前在交州参战,不幸受伤断了腿,遣返还乡后,无处可去,家中因为医病渐渐败落,食不果腹,又频危将死,故而无计可施,只得沿街乞讨。
此情此景大概是勾起了木轩辕的怜悯和感同身受之意,他当即向茶楼借了清水和物事,在周围人的惊异目光中为小娃娃的父亲诊断。
直到给小娃娃的爹爹买了药,周围人才三三两两退去,而小娃娃止不住地流涕磕首,尽管师父不受,就连小娃娃的爹爹也支撑着要站起来给木轩辕以谢礼。秦慕雪看着,心里有些震惊。所谓医者医心,直到今日,她才真正了解了几分。
当下她忽然有了一个决定,一心一意地随木轩辕回江陵晴昼谷,研习医术,将来游历四方,到处悬壶济世,也不枉自己来这里一趟。
医治完男子已经过了半日,日挂中天,意映不得不按约定回去找郗容儿。秦慕雪虽不舍,却也无奈,带了行李便和师父、师弟前往江陵。
从建康前往江陵其实并不远,赶马不过是一日多的行程,但江南地区非达官贵胄,别说买不起马,就是上了马,因为马术生疏,也会直直地被马掀翻下来。秦慕雪想过问萧衍借一匹马,又想到和萧衍不过是萍水相逢,这次别了大概永远不会再见了,还是不要徒留什么念想的好。所以,秦慕雪不得不听从师弟和师父的建议,改行水路,从建康取道金陵、扬州、豫州、汝阴郡,乌篷船在江上漂浮了五日,见过沿岸繁华热闹的景致,总算抵达江陵。
木轩辕几夜来因为思念亡妻和幼女竟辗转难眠,秦慕雪一路相陪,到达江陵后总算缓和了些,是以白日里也在船舱内睡得沉稳。
秦慕雪正打算泊船歇岸,岸旁是一线横堤,堤上是几树桃花荛荛,苍翠青柳扶风而动,江畔是几排茶楼歌舞馆酒肆,江水中有许多打扮得妍丽的歌坊的船只,从那些船只中,溢出来秦淮酒女曼妙的歌声——
献岁发,吾将行。
春山茂,春日明。
园中鸟,多嘉声。
梅始发,柳始青。
泛舟舻,齐棹惊。
奏《采菱》,歌《鹿鸣》。
风微起,波微生。
弦亦发,酒亦倾。
入莲池,折桂枝。
芳袖动,芬叶披。
两相思,两不知。
秦慕雪听着熟悉,忽然心念电转,才想起是建康仲春会时郗容儿唱过的曲子,连唱词都一般无二。
她禁不住眯眼细细听起来,问江无有:“这是什么曲子?”江无有道:“是鲍参军的《春日行》,因为传闻是桃花坞七小主之一祁萋萋谱的曲子,所以在江左一带被歌女传唱得多了。”
秦慕雪闲适地将身子往船帷上一靠,“这个桃花坞又是什么来头?”
江无有摇着船桨,道:“桃花坞是江陵一带最出名的歌舞坊,也是江左杀手组织之一,和萃红楼有几分相似,不过桃花坞的主人是江湖上有名的女侠柳青芜,她坊中培养了七个领头的女杀手,人称‘桃花坞七小主’,凶狠恶毒,杀人无数。”
秦慕雪笑道:“师弟,你和那些女杀手比,如何?”
江无有噗嗤了声,不回答她,却说:“桃花坞仰仗的势力,有一部分来自焚风谷。”
“看来这焚风谷主也是个风流的性子。”秦慕雪蹙眉道。
江无有不说话,迎着暖风站了起来,和煦的风吹得他一身洗旧的蓝衫轻微拂动,秦慕雪站在几步外看他,江无有眉眼清明,身长似竹,在这酒香熏寥中,别有一番清贵的气度。
到达晴昼谷已经是日暮。苍山之中的晴昼谷点起了灯,秦慕雪找到江无有指示的她东面的屋子后,前脚点了烛火,后脚江无有便跟了过来。
秦慕雪问他:“师父他可好些了?”
“点了安神香,睡过去了。”
秦慕雪点点头,开始打量起这间自己以前居住的的竹楼来。只见迎面的东墙上挂着一幅仕女赏花图,靠北竹窗的矮几上放置着一溜书简,有的尚摊开散放在几上。这时候已经落满了尘灰。房内正中地上置了一个香炉,秦慕雪问道:“我以前很喜欢熏香?”见江无有颔首又帮她收拾东西,她继续看向几上,几上放了一张画,上面绘着一位半裸的女子吹笛起舞,与这屋内其他雅致的物事实在不太相谐,秦慕雪奇怪地多看了两眼,抬头见江无有正微笑着端详自己,忙挪开眼光,喉间一噎:“我……以前有这样清奇的爱好?”
见江无有扑簌簌地笑,笑得浑身发抖。秦慕雪怪异地瞪他一眼,又在竹楼里来回转了一圈。
靠南窗的地上随意摆放了一个长条玉石小食案,旁边摆着几个蒲团,食案上尚放着一个青瓷酒壶,一只白玉杯,一个漆木盘。
秦慕雪指了指蒲团上的几本神怪志异的书,“我以前,也很喜欢看这些神神鬼鬼的书吗?”
“是呀,师姐。”
“不可能!”她讪笑道,“我一个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无神论者,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江无有被她的话弄得摸不着头脑,“可是师姐,你确实……”
“我不信。这些玩意当小说看看还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