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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2017-06-12发布 7295字

第二十四章

白娘子心中的一座古老传统的牌坊倒了,她无法过问儿子和媳妇的事情,她一生的心血和希望放在儿子身上,但她无法改变和接受“黄鱼脑袋的媳妇”。她一生虔诚的烧香拜佛,但菩萨并没有保佑她平安和兴旺。哪怕毁庙、批斗,她都没有放弃对菩萨的仰拜,而如今她还在念佛,只是变成了打发生命时间的消磨。

白娘子知道自己的儿子,当初是自己为“先保周家香火”而求儿子娶的媳妇,她甚至有点后悔。但是她更知道“地主家的崽子”所受到的一种歧视,何况周才和长得一副小人骑小马的个子,能娶上媳妇已经不错了,但她没有想到,孙祖婋仅仅只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找不出“女人”味道的女人。

白娘子深受丈夫周重文“妻贤夫祸少”礼教的影响,认为女人是家里的风水。一个家庭是否幸福、平安、兴旺,后代能否成才,跟这个家庭中的女主人的行为处事,怎样对待男人、怎样对待孩子有着很大的关系。

想当初自己和母亲沦落在此,孤单无援的时候嫁给了周重文,刚一怀孕,她就暗地里背着重文请过路的算命先生给自己算过命。算命先生说:平原上没有高山,以南面的石牌坊为“虎”,北面的小河为“龙”,这周家就是左青龙右白虎的一块宝地,世代书香,必会出人才的。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对这未来的孩子寄着全部的希望。

白娘子是把周才和从小含在嘴里而盼星星、盼月亮的盼望着长大的,望他健壮、望他成人、望他传承祖业、望他光宗耀祖,而如今这个盼望全部成了她无法言语的失望,甚至是水流断崖般落差的失望。儿子瘦小,媳妇“黄鱼脑袋”,又处在变革时期,白娘子默默的忍受着家道衰败的酸楚寒凉的滋味。

天空中的一道闪电划开了乌云,接着一个滚雷炸响,倾盆大雨从天空中冲了下来。

白娘子望窗外一看,屋外周才和早上临上班时晒在竹匾子里的干豇豆还在外面,大雨在竹匾里噼里啪啦的蹦跳着水珠,白娘子顿觉心里又是一阵揪心的难受。

屋外的大门敞开着,雨水溅着门框,孙祖婋伸着两条腿,四仰八叉的在凉椅上躺着,里房间传出了孙女的啼哭。白娘子没好气的喊媳妇说:“外面下雨了”说完之后冲出屋门去收竹匾子里的干豇豆。

被暴雨淋过的白娘子生病了。

周才和下班回来知道真相后心里很难受。

被雨水淋过的干豇豆开始膨胀了,开始恢复它晒干前的体积了,连颜色也渐渐地鲜嫩起来了,胖女人若无其事的说:“没关系,明天再晒,老天爷下湿了老天爷晒。”

周才和听的哭笑不得,只能悄悄的安慰母亲:“这女人就这样,没心没肺,虽然坏心眼也没有,但就这样没心没肺能把人活活气死。”

雍容安静的白娘子和每次看到家中的不愉快时一样,靠在床头,微微的闭着眼睛。

孙祖婋走到白娘子床前说:“俺妈,你可想吃点什么?俺给你烧鸡蛋?你躺着,俺会侍候你的。”

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的白娘子不想睁开眼睛。

周才和凑着母亲的耳朵说:“这女人就这样,改变不了,前几次我都气的吐出血来了,现在每天都还有点咳嗽。”

不想说话的白娘子突然撅起上半身紧张的睁大了眼睛。

白娘子手撑着床板,看了看儿子说:“你吐过血?你可不能马虎,你当初学校体检时医生说你有过结核病,你可千万不能马虎啊!我最担心的就是能把你气出病来。”

“没事的,什么书、什么道理,我都读过,我都懂,我心宽着呢。”周才和把民间包罗万象的人性杂事似乎都已看透的宽慰着母亲白娘子。

“知儿莫如母,你嘴上不说,你有口气窝在心里。你什么样妈妈都知道。妈妈也知道她不是坏心眼,但是她没心眼,她是鸡飞狗跳永无宁日的没心眼,她不懂得去照顾你、体贴你、呵护你,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日子,这是折磨你死的日子……”

白娘子心疼儿子。

“你每天上班,她在家睡觉,她没有想到给你创造一个舒服的家,把饭菜调理好,让你回来好好的休息,她就是厨房的一块大抹布,整天抹到东抹到西,抹得里外不分、抹得上下糊涂的大抹布……”

白娘子看不到家庭的希望而心疼:“妈妈陪你的时间不会长了,妈妈心里难受啊!”

周才和努力的想让母亲宽心:“没事的,你不用担心。你都没看到过,我们晚夜盖得被子,从来都是里面、外面、横盖、竖盖、正面、反面都分不清的,盖成啥样就啥样,从来就不讲究,所以你别担心,习惯了,横竖都是过日子。”周才和想用诙谐幽默的语言来宽慰母亲,却说不出媳妇能做好几件让母亲宽心的事。

“你不用说让我宽心的话,妈妈心里清楚。她不是你爸爸当初说的大染缸里出来的市侩色彩,她并不染色,然而她这样的人,是妈妈没想到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榆木疙瘩的那类人,北方人叫‘夹石’,上海人叫‘拎勿清’,然而我行我素,谁也拿她没办法。”

白娘子说着叹气、无奈、摇头、失望的话语。

“儿子:一个家不在于钱有多少还是房子有多好,而在于这家人家能安静过日子,过日子要靠女人,女人安静家庭幸福,俗话说:好女人旺三代,坏女人害三代,就是这个道理。她不坏也不好,一脑袋泥巴,同样能把人折磨死。无论是多么不同的时代,或者多么漫长的时间,其实人并没有多少本质的区别,关键还在女人身上,而女人不识字不要紧,不识规矩、不能守静、才是真正的祸害。如果家家都有这样的媳妇,都倒了自家的门楼子,你说这个天不也就塌了,人活着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母亲逼你成婚,谁知道周家会如此的不幸,总认为年轻人不懂事是先天不足,成了家有了孩子,慢慢会懂事的,怕就怕后天失调,后天失调就造孽啦!中国人讲究传统文化不为错,这种文化渗透在我们的血脉里,渗透在人的五脏六腑里。你这儿今天毁在你媳妇手上,但明天你的下一代还是会被这个传统文化所纠偏,因为这个文化传统在所有的黄皮肤黑眼珠的中国人的骨髓里。老夫子归结的仁义礼廉耻是针对人性的劣根开出的救世良方。这媳妇怎么一点都不懂怎么做女人呢???”

“心粗也是造孽,粗枝滥造的,将来怪不得子孙不孝,这媳妇怎么办呢……”

白娘子说出了心中的绝望,内心痛苦的周才和起先一言不发,母亲的关爱戳痛了他内心的隐痛,他几乎有点抽泣的说:“调教不好了我连做梦都在和她吵架,她还在外面说我欺负她外地人,其实真正受气的是我这个矮小无用的男人……”

承认自己矮小无用,周才和也绝望伤心了。

天渐渐地暗沉了,房间里母子俩绝望的有些沉闷。大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朱老三把天黑了还在外面玩而不知道回家的巧巧劝送回来了。

朱老三站在门外对着门里说:“天黑了,小调皮蛋还在外跑,我把他赶回来了。”

周才和赶紧站起来摆着勉强的镇静谢过了朱老三。

黑夜,长空闪耀着微弱的星光。

疲劳乏力的周才和躺在床板上,心里挂念着母亲,然而全身像散了架一般的乏力,内心忧郁的周才和实在爬不起来。

宽大的双人实木的架子床,床楣上雕刻着和合二仙,四角上蝙蝠飞舞,床脚下的横板上雕有九狮盘球,四根像花藤缠绕的立柱上挂着吊蚊帐镀金的钩子,床下四分之一镂空的斜格花纹的搁脚板上放着两双鞋,四分之三的空间犹如一个超大的箱子,这是本地人家特色的床,掀起床板可以放下全部的床上用品。

胖女人睡在床里,占着床面四分之三的位置,干瘦的才和睡在外沿,他无须多大空间。

周才和对胖女人说:“哎,你别老把东西忘在外面,下雨了都不知道往屋里收,妈妈都被雨淋出病来了。”

“你别说话好说不好听,你妈生病和俺东西忘在外面有什么关系,她可以不去收,别生病了啥事都怪俺头上。”

周才和又是一次“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

才和给胖女人噎的讲不出话来,只觉得心窝口有一股东西要往上涌。

周才和强压着心火说:“我们家从太奶奶到祖奶奶到我妈妈都知书达理,女人无非就是要做到一个‘惠’字,对丈夫一个‘恭’字,对婆母一个‘敬’字,对四邻一个‘仁’字,说来都很简单,都是一个字的事,但要做到,就不那么简单了。你不识礼做不到不要紧,但你说话不能不讲道理,我们家衣服在外淋雨的日子还少吗?”

“俺咋又不讲理啦?衣服在外淋雨和你妈生病有关系吗?”

从不让人说不对,也从不饶人的孙祖婋更是从不省油的说:“俺睡着了,外面下雨了,俺不知道,什么知书达理惠恭敬的,俺没叫你妈去收。”

周才和带气的说:“我是没能力讲你了,你就知道睡觉,养一身的懒肉。”

“俺懒?俺带两个孩子,俺还烧饭,你妈生病俺还给她打鸡蛋,俺懒?你给俺说说,俺啥时候懒过?”

周才和不说话了,只觉得心窝口一股腥味冲到了咽喉,他咬着牙,紧抿着嘴。

胖女人还是不依不饶的说:“俺懒?俺懒?俺明天懒给你看看!”

这个理也说不透、架也打不过的女人,明天不知道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周才和心灰意冷的闭上了失望的眼睛。

夜已深沉,睡眠中的周才和做梦了,他梦见孙祖婋端着一个大海碗一个人在厨房墙角喝面疙瘩汤,那碗比女人的脸面还大,胖女人的脸面都罩在碗里。母亲在自己的房间,坐在床上等媳妇送饭,孩子坐在厨房门槛上,小手指伸在嘴里吸吮,饥饿的两眼看着胖女人端着海碗喝面汤。厨房的大铁锅上面粘满一圈面糊,那铁锅也特别的大,刷锅的帚子漂浮在面汤水里,锅台周边碗筷狼藉洒落一地。周才和气得拿着筷子在胖女人头上手上抽打,胖女人却抱着碗死不松手,只顾自己一个人喝面汤,那碗怎么又变成了三角形?怎么摔打都没摔烂。周才和又气又急,边打边骂,“怎么娶了你这么一个猪头三?这么一个猪头三呢?”

气急之下周才和又蹬腿又踢脚。被闹醒的孙祖婋用左臂把梦魇中的周才和往上一抬说:“醒醒,醒醒,翻个身再睡。”

周才和被翻了身又睡着了,又进入了另一个梦乡。他梦见胖女人突然从二十四层楼上跳下来了,“噗通”一声真好掉进了家门左边的小河沟里,水面“啪”的一声一片浪花,周才和看见孙祖婋沉到了水底,周才和一阵良心不安的慌乱,立马本能的伸手把跳楼的孙祖婋从水里抓了上来。他抓住了女人的大腿,一身冷汗的又惊醒了。睡在身边的女人也惊叫了起来,女人是被周才和抓紧腿肉疼醒的。

被抓醒的女人气呼呼的说:“你今夜怎么啦?被鬼迷住啦!”

梦彻底醒了,周才和静静的看了一眼身边睡着的女人。女人没有周才和那样的恶梦,叽咕一句以后又酣睡了,不一会功夫,孙祖婋便发出了熟睡的呼噜声响。

周才和在受恶梦的煎熬,受爱和恨的恶梦煎熬,受读书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继承香火的婚姻煎熬,周才和痛苦不堪。心里升起的是厌恶?是怜爱?他无从说起,他只是望着床顶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一口无可奈何的气。

白娘子是美丽的,尽管生病在床,头发依然一丝不乱,梳理的整整齐齐的盘在脑后,鹅蛋圆的脸庞虽然已经松弛,却显得十分富态,养性如磨玉,修身若履冰,一生轻步慢语养就的良好习惯,到老年保持着雍容富贵的庄重。颇有修养的性格,历经人生的磨练,在修心、拜佛、诵经的安谧之下,显得格外的庄重。

窗外的天空阳光明媚,一只家养的虎皮条纹的猫跳上了窗台,竖着尾巴,对着白娘子发出“咪、咪”的叫声。

感觉精神好转的白娘子走到猫咪的身边,轻抚着猫的身体,受到抚爱的猫咪不断用右爪挠着猫脸,向主人表达着备受宠爱的温顺。

路上的行人稀少,但来往走过的行人不断有人脚步迟疑地停顿一下,还常有人回头看一眼。马路对面的巷口人行道上还站着几个妇嫂在窃窃交耳,交耳的小圈子里不断有人介入而又有人摇着头走开。

白娘子感到奇怪,凑上窗台顺着行人的目光看过去,靠近自家门首的行人道上,一个胖胖的光着洁白上身的女人坐在大澡盆边上洗床单,白娘子一阵心悸瘫倒在座椅上。

受惊的虎皮猫“咪、咪”的窜跳着逃出了窗外。

原来是孙祖婋光着上半身坐在大马路的人行道上。

孙祖婋只穿一条黑色的大裤衩,光溜着上半身,浑身黑白分明的颠着两个上下跳动的肥大乳房,红晕的奶头、洁白的大腿,真在全身用力的在搓衣板上洗床单,满澡盆的肥皂泡沫溢出了盆外。

被母亲惊慌喊出内房门的周才和慌张的跑了出来。

“你干什么?你有神经病了?”

“俺懒?俺懒给街坊大家伙看看,老娘到底懒不懒?”

胖女人两手肥皂,原本就拉不动她的周才和,滑溜的两手肥皂更是拉的纹丝不动。

朱老三的老伴和杨贵英也都过来了,大家七手八脚、连拉带推,说着满嘴好话,把光着上半身洗床单的孙祖婋哄回了家门。

一条被肥皂水沾湿的黑裤衩紧贴的玉白大腿的屁眼沟里,站在大门口的孙祖婋嘴里还是不依不饶的向大家展示着说:“你们街坊都帮俺说说,说俺到底懒不懒?这一大盆的床单、被单、蚊帐哪次不是俺洗?俺啥时候让他妈洗过……”

白娘子是周家传统的维护者,怎么也不能容忍媳妇如此赤裸半身的丢人现眼。周才和是读书人,他怎么也不能忍受老婆如此作贱的声明她的勤快。

血往上涌,站在厅房里的周才和站立不稳的摇晃了一下,一口鲜血喷出了嘴巴……

屋顶上的宝石花不挑土壤,不选环境,不畏严寒,不惧酷暑,一旦扎根,生命便顽强的成长起来了。

饱读诗书的周才和没有宝石花那样的泼皮耐长,肺癌晚期的生命没有几天,秋风落叶的时候,周才和就像一片调零的树叶一样悄然落地,周家大院的最后一支香火熄灭了。

白娘子一病不起,白发人送走黑发人之后她拒绝治疗,拒绝进食,依然保持着雍容华贵的面容紧随着周家的最后一个传人离开了这片土地。

孙祖婋大哭了一场,然后领着两个孩子,和往常一样,每天还是烙饼,一烙一摞子的烙饼放在厨房里,还是煮着放碱的稀饭,最大号的钢精锅还是每天烧上一大锅垛在厨房,全家人还是不受时间限制,过着谁饿了谁吃的日子。

屋后大圆弧的女儿墙下面,太阳的余晖把白墙涂抹的一片金黄。深秋的风又飘落了几片黄叶。房前高大的泡桐树上已枝叶零落。

朱老三盖房时移植来的一棵树苗,如今已是人肩宽的粗壮了。粗笨狞野的树冠穿出了高角楼的屋顶,覆盖着半边山墙的阴凉,纳新吐故的和人们共享着大自然的阳光和空气。泡桐的叶子大如巴掌,不是那种精细小叶的树种,它没有枣树叶子的油亮,也没有槐树叶子的翠绿。毛茸茸的叶背,纹理粗糙。

秋风吹落了遍地的泡桐树叶,落在墙头、落在屋顶、落在院子里的地上,随即又被秋风旋起转转穿过过道和空地,堆积在墙角的背风处和塞满瓦楞的屋顶上。

大树下两张紧挨着的靠背椅子,中间放着一张方凳,一把茶壶,两只玻璃茶杯。准备回乡安度晚年的朱老三在和江永林叙说着这一生的相处和往事,人生的回首和彼岸的不远在他们两位老人的心里都很明白。

朱老三抚摸着经受过台风多次无情的摧残,裸露着根,断体倾斜着的泡桐树感叹的对江永林说:“当年两指宽的小树苗,如今我一个人抱不过来了。老哥,我们也要叶落归根了。白娘子比我们小得多,周才和死了,她也不想活了,阴阳道上从无老少。然而我们活了一辈子,又活出多少名堂、懂得多少事理呢?”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们都做过小贩生意,为了赚钱,为了吃个饱饭,我们多多少少都昧过良心。周老太爷在世时说得好,大家都有钱都识字,没有穷富就没有你多我少的尔虞我诈的欺诈嫉妒之心了。”

江永林也感叹,说:“我们也快了,说不准那天早上就起不来了。比周重文多活了二十多年了,更应该明白人世间的事理了,老夫子的‘仁义礼智信’就是针对我们身上的毛病开的药方,金子是黄的、银子是白的,读书人是红的、赚钱的心是黑的,黄白红黑搅合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颜色,重文说是市侩色,我说不出来,但自己清楚,人心里的阴影永远见不得阳光呢。”

朱老三赞同的说:“就是,人就是七情六欲的混世虫,还不如一棵大树长的单纯。年轻的时候想钱、想房、想土地,想找个好女人风风光光的撑起一个家来,读过书的人更是想要前程,想要竖牌坊,其实用石头、木头造一个牌坊容易,真正在人心里树牌坊不容易,不是自己毁了自己就是被老天爷毁了自己,或者被小辈们毁了我们,只有死亡是自己的,是最公平的,各填各的坑,一死百了,什么都不想了,给个皇帝也不想做了。”

朱老三心里清楚,儿子是花费了“盖五套房子的钱”,只盖了这么一间比江永林房子矮的高脚楼,四套盖房钱花在了外面野女人的身上,朱老三有嘴不能说。江永林还不知道,儿子江天臣更是输的连房产都没有了。然而街坊四周,也有像陆光明大队长带着租户们造反后,反而成了永久的居民。

牌坊地区的高矮错落的房子依然还在,只是房屋的主人有了悄悄的变化,变化中演绎的故事还在继续。

棚户区依然是整座山填不满的深渊,整条船沉无影的海洋,家家户户筋筋攀攀再理还乱的街巷。两位从农村讨饭出来的老人,挣扎一生,勤劳一生,谁也没有真正竖起自家的“门牌楼子”。两个日薄西山的老人诉说着人生有过奋斗、有过消极、有过醒悟、更有过无数无奈的日子,他们深知:当吃饭困难的时候,人们不要面子的乞讨。当生活富余的时候,人们又不顾面子的挥霍。他们依然也没能逃脱“一代人艰苦创业一代人淫乱家败”的怪圈。

牌坊下第三代的孩子们依旧有着祖辈们按其长相、脾气、性格和特点而起着具有代表性的绰号,他们还叫着老一辈喜欢的名字:老八代、气门芯子、大黄毛、小黄毛、豁牙巴子、小九子、石腊豆、大萝卜、娇娇、嘟嘟、女大王……

男孩子依然一堆一堆的在玩打弹子、斗鸡腿、飞纸片、扔砖块、捉蜻蜓、跳山羊。女孩子依然还是一伙一伙的在玩跳皮筋、踢毽子、扔沙包、造房子。孩子们飞出的依然是往复循环的儿歌:

癞痢背洋枪,

洋枪打老虎,

老虎吃小孩,

小孩抱公鸡,

公鸡吃蜜蜂,

蜜蜂叮癞痢……

在下水道的窨井盖上,几个妇女们还是用马桶划子搅着贝売发出一阵阵噪声的刷马桶,“涮哗啦、涮哗啦”的声音,刺耳的声音伴着臭味送到牌坊街的每个角落。

自来水的水泥平地上,被放在大脚盆里用双脚不停地踩踏清洗的被单,溢满脚盆的水沫四处横流,踩踏清水后的被单还是街坊互相帮忙的一人一头的拽紧被单用力拧成滴水的大麻花……

被新风貌压制着的江天臣和朱宝姗由于多次赌博输光了所有的钱财,尽管依然色眼咪咪的望着漂亮的女人,只是没有金钱后既不敢风流也没有女人愿意和这两个穷光蛋风流,何况还常有政治运动,挨批挨斗,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而已。

只有像黄阿婆那些有识之士人家的后代,看着新中国建设需要有文化有学籍的新型知识分子,看到了发展的社会真在逐步脱离愚昧和落后,她们抓紧时间开始着手培养下一代的文化人,他们坚信文化能改变人生,能出人头地,能脱离人性的世俗,甚至能在共产党领导下彻底改变整个社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恶则恶,近善则善,人之初性本无的灵魂在五颜六色的大染缸里熏染着每个人的色彩。

只有周才和默默无声的去天国了,带走了牌坊下所有的秘密,他再也不用食人间烟火了。原本一个普通人的死去,并没有引起多大的震动,然而周才和的离去却带走了牌坊下一批老人心中“周家大院”的结束,以及大院里像陆大队长等户人家心底隐私处自然萌发的享有地主房屋产权归住户的造反胜利,流露着不能言语的暗暗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