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堡镇地处省郊,地形以丘陵山地为主,路况十分复杂。因此,尽管梁封车技一流,梁广明一行人终究还是只能在傍晚抵达镇中。
在一家名为“李姐酸菜鱼”的店铺包间内,梁广明秘密会见了当地的一名特情人员。该特情是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粗犷汉子,头发蓬乱,双目如电。在这样严寒的山区里,他那军绿色的衣袍下只穿着一件单衣,其体格之壮硕由此可见一斑。交代事情原委之前,他首先做了自我介绍。他自称名叫“石刚”,对外宣称的身份是一个有些后台的情报贩子,而真实身份则是该省刑警总队的资深特情。
陆瑶知道“石刚”绝对不是他的真名,但也不会因为这样一个明显的谎言而怀疑眼前男人的忠诚和可靠。梁广明落座后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来之前就和你们高总队联系过,他说你能拿到方圆百里之内任何大事的第一手情报。”
石刚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哈哈”大笑道:“我不是千里眼也不是顺风耳,情报都得靠买。”
梁广明见石刚如此从容,便示意梁封拿出了公文包内早已准备好的信封。梁广明把装满三万块钱人民币的信封推到石刚面前,道:“老规矩,事前一半。”
石刚坦然地抓起信封塞入大衣内兜,说道:“棉堡镇这个地方十分偏僻,辖区内到处都是高山和丛林,里面的村庄是数也数不过来啊。所以呢,政府根本管不过来这么多的村庄,就干脆把许多村庄的管理权交给村民自选的村长了。当然了,镇领导也不是傻子,多年前就安排社区民警负责监管村支部的决策。”他喝了一口热茶,接着说道,“不过呢,警察少、村子多,一个社区民警平均对应十几个村子。这些村子又都分布在高山上或者丛林里,往返一趟少说得要两三天时间。人都是有惰性的,时间一长啊,哪还有警察去监管?要是真的遇到些绕不开的问题,进了村的警察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说不定就被那些村霸地痞给弄死弄残了。”
如果是洛阳在场,一定会义愤填膺地问一句“难道就任他们无法无天?”可在座的梁广明、梁封和陆瑶却没有一个人对这种黑暗混乱的治安状况发表任何看法。石刚耸耸肩,道:“这个高家庄就是典型的村霸管村,那些乘客们落到他们手里,轻则被坑点钱,重则缺胳膊少腿。”
梁广明听完了石刚的长篇大论,总结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村长和社区民警的保证根本不值得信任。”
“对。”石刚一手握着杯把,一手撑在膝盖上,说道:“根据线报,这个高家庄从不对外贸易,可集体采购的衣食用品却一点也不比别的庄子少,所以我可以肯定,他们背后一定有某个势力的支持。”
梁广明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道:“说说你的建议吧。”
“第一,你们的人肯定遇到了危险。第二,你们绝对不要贸然上山。”
梁封道:“进退两难。”
梁广明沉吟片刻,接着提问道:“石刚,如果说我带来了一百名刑警,持有十把手枪、六把麻醉枪和五把网枪,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冲进高家庄救人?”
石刚没想到梁广明竟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带来这样的警力,略感震惊。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实事求是地回答说:“难!高家庄地处绝壁,你的那些人中能爬上山的估计不到二十个人吧。现在是晚上,你们又不熟悉地形,进了庄也是两眼一抹黑,斗不过那些黑拳黑砖。”
陷入此等困境,陆瑶已经想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了。现在的她,有着迫切的需求,却没有获得它的力量。这种无力感既然她感到沮丧,同时也让她感到懊恼甚至是愤怒。
她一直不承认自己有多么在意洛阳的安危,可这种不承认却分明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最后也是最薄的一层伪装。
梁封看了一眼陆瑶,低声一叹。他知道陆瑶虽然一直不承认自己有多么在意洛阳的安危,可这种不承认却分明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最后也是最薄的一层伪装。他看着自己父亲沉默的背影,说道:“爸,你下令吧。”
闻言,梁广明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他没有说话,但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神采。拿出手机,他拨打了宋麒麟的电话,问道:“宋队,我让你秘密集中的人员和枪支是否已经就位?”
率队等候在棉堡镇镇外十里一处路口旁的宋麒麟朗声道:“梁支队,兄弟们都在这了。你指哪我们就打哪!”
“首先,我会安排一名特情带路,你立刻选派二十名具备攀爬能力的精干民警连夜登山,唯一的任务就是把洛阳和叶嫣然给我平安带回来。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你发现其他落难的乘客遇到紧急情况,也可以相机行事。记住,这次行动所有的责任由我承担。”第一个命令下达完毕时,梁广明的嘴角突然抽动了一下,他顿了顿恢复常态,接着命令道:“其次,高家庄周围通信不畅,你把其余民警两人一组进行编队,每隔一段距离就安排一组人待命,现在开始,你们就用这种办法把一线的情况回传给我。”
宋麒麟与梁广明多有接触,对于这位刑警支队支队长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他立刻答道:“保证完成任务!”
挂断电话后,梁广明对梁封说:“我这身体去不了一线了,你代我去吧。”
陆瑶知道这次行动有多么的危险,全然没有想到梁广明竟会指派自己的亲生儿子上阵。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关于梁广明的种种传言,其中最言之凿凿的一种版本是说,他梁广明能够带领淮海市刑警支队在每一年的打处排名中始终高居全省第一,凭借的就是一份六亲不认的冷血无情。
联想到之前梁广明对洛阳的胁迫以及对自己的利用,陆瑶心想,虎毒尚且不食子,看来这梁广明当真是比老虎还要更狠一筹?
梁封远比陆瑶要了解自己的父亲。他让自己去一线卖命,既是信任自己的能力,以自己的加入来提高整个行动的成功率。同时,这也是确保军心稳固的需要,他要让即将奔赴险地的先头队员们相信,组织与他们同在。
梁封暗中攥紧双拳,他知道在自己的父亲那寡言孤僻的性格背后,其实有着一个隐藏极深的信仰。享受着平安生活的百姓们不知道,盘算着利益得失的同僚们不知道,甚至连那些被他一个一个亲手覆灭的犯罪组织也不知道。他们都以为梁广明是一个为了上位而不择手段的人,并且对此添油加醋、深信不疑。
梁封深知梁广明的信仰究竟是什么,并且愿意继承他的信仰和心愿。他斩钉截铁地回答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石刚不清楚梁广明是如何获得高总队的信任的,他只知道下达给自己的命令就是全力配合梁广明的工作。眼下,既然梁广明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派去了高家庄,石刚就没有任何借口回绝梁广明的要求了。他严肃地说:“我希望你们能够确保自己的属下不要冲动,我们在黑夜里的高山上行动,就算被人推下了悬崖,事实也有可能被歪曲成失足掉落。”
梁广明以不容置疑地口吻下令道:“你们现在就出发。”
梁封离开之后,作为新警的陆瑶自然承担起了司机的责任。她的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刚想拧动车钥匙,就被梁广明出声制止。
梁广明侧着头看向窗外,平静地说:“你们的事情我听说了。你高中的时候在淮海市上学,当时和梁封是男女朋友关系,大一的时候你们低调地分手了。”
陆瑶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发白,却没有说话。
“那个时候,你和洛阳是两情相悦的。可是,他很快就成为了贩毒集团猎杀名单上的第一号人物,理由你也知道吧?是我,让他替卧底尤龙背负了射杀王义甫的血仇。那个时候他随时都会死,而且很可能会连累身边的人。他没有办法隐藏自己的亲属关系,却可以保护你。从你们后面的关系变化上来看,应该是他主动提出要和你划清界限的。而你,同意了。”
“事到如今,你是想说我做错了吗?”
“不,你的选择非常正确。你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你和你的家人都承受不起贩毒集团的威胁。不仅如此,我也理解你和梁封达成的‘君子协定’。”梁广明停顿了一下,握拳掩在唇边,稍后才继续道:“那时,所有人都看得出你和洛阳关系匪浅,如果你没有原因就突然和洛阳划清界限,这种自保行为可以说是掩耳盗铃。”
“你真的理解我吗?”陆瑶抬起头,微敛鬓角,她说话有些鼻音,似乎刚刚哭过一场。但她笑的坦荡,气定神闲地说:“我放不下洛阳,却和你的儿子假扮情侣,你真的理解我?梁支队,我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我知道自己就是一个婊……”
“陆瑶。”梁广明的声音不大,却当场止住了陆瑶的自嘲。他说:“四年里,你既没有变心,也没有出格,只是本本分分地履行协定,平安过活,这没有违反道德。反而是梁封,他同意这个君子协定也是有自己私心的,过去的这些年,他借此机会近水楼台,一直在试图挽留你。”
“梁封那不叫私心,他喜欢一个人就去追,有什么问题吗?”陆瑶指着自己说,“反而是我,就是一个婊子啊。哪里有什么不忘初心,过去的每一天,我都在告诉我自己,洛阳不仅危险、麻烦,而且家境微寒,既不能带给我生活保障,还有着毁灭我生活的可能。过去的每一天,我也都在告诉我自己,梁封对我远比洛阳对我更好,难道我和他在一起就不能过的更幸福吗?”
陆瑶一边宣泄着自己心中的想法,一边不停地抹去眼眶里的泪水。可无论她怎样努力,说话的嘴巴都合不上,哭出来的眼泪都擦不干。一个女孩在四年里积累下来的形形色色的情绪都在此时决堤爆发。而她唯一的听众,是全世界最清楚整件事来龙去脉的男人之一,也是在陆瑶眼里最为冷漠无情的男人之一。
梁广明用手捂住嘴巴,静静地平视着前方。直到半个小时之后,车内再无抽噎的声音。梁广明说:“开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