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岭城,一所马厩内。
天生饺子眼的老板没好气的招待着个个前来寄马的外来流浪汉,那些流浪汉长的粗犷无比,脸上刀疤比比皆是,更不用想那一身不知多久未曾洗过的衣衫之内了。这些终日提着脑袋度日的亡命之徒心性应是极为狠辣,脾气大多暴的很,可进来了岱岭城,在这个弱到一只手便能掐死的老板面前,却只低声下气,任凭对方态度如何恶劣,也只通通忍了下去。
所谓一物降一物,过惯了刀剑舔血之人最是怕死,因为他们真正见过死神的面孔,所以才格外珍惜自己这条狗命。
像个怨妇般喋喋不休的老板在拿到银两之时,稍稍有了些好脸色,随即又是板起面孔,粗鲁的告知这些顾客,交付的银两只够一日,明日若不来提马或是不补添银两,那他们的马就要被宰掉吃了。
人有贵贱之分,马也同样如此,只不过马的待遇取决于主人,主人命贱,再好的马也过不上舒服日子,主人富奢,就算无力贱马也可纸醉金迷。
说到头来,还不怪在世道之上,穷人富人,猪狗牲畜,乃至花花草草,都讲究势力两字。
身处这道理之中,又不懂得悲叹的马厩老板,看着下等厩里拥挤不堪的马儿如同草芥,平时只喂些枯黄杂草,连清水都不舍得。而对待一旁上等马厩里的那几匹良马俊驹,则截然相反,好草好水伺候着,都恨不得喂上熟肉香鱼。
上等马厩装潢精致,空间开阔,若如下等马厩那般胡乱填塞,怕是能挤下三十匹马不止,可当下只有寥寥四匹,好似深宫大院里关着的麻雀,舒适却又孤独。
四匹好马中,有一匹最为罕见,竟周身粉色。
这四匹马的主人好几日前便将它们寄存于此,银两只交付了三日,如今大限已过,马厩老板非但没有按照平日里宣扬的将它们拖出斩首,反而越待越精细。
“你们呐,命好,跟了了不得的主人。”马厩老板望着上等马厩里刚添置的新鲜水草,眼中略微有些心痛。
厩外有伙计慵懒的吆喝声,老板知晓又有新客人来到,先是一阵财迷笑脸,接着又板起了死脸,没好气的朝外头走去,心里嘀咕着:“最近来城里的人还真不少,都累的老腰都直不起来,晚上又如何伺候榻上那只吸血母虎?不过有钱赚总是好事,谁能跟银子过意不去不是?”
来到外头便见到了新客人,三女一男,还有两个少年挂在那男的身上,一动不动。
马厩老板打量着这几个邋邋遢遢,浑身泥泞的年轻人,板着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眉开眼笑的道:“几位小爷总算来了,爱马尚还在厩中,放心,伺候的好好的,就跟自己媳妇一样,少付的几日银两也便算了,就当是相识一场,交个朋友。”
可惜好脸贴上冷屁股,几人面无表情的匆匆而过,走向马厩。马厩老板有些颓败,可依然笑脸相随,点头哈腰的在前领路。
领完马,面色清冷的美丽少女取出一锭碎银,交于了马厩老板。马厩老板立即摆出一副为难模样,推脱道:“不用了,不用了,一些小钱而已,日后或许还有几位帮得上忙的时候。”
清冷少女不知听见了否,只转身而去。
马厩老板又是吃了一脸冷屁股,不死心的他追上问道:“这两位不知发什么何事,受伤了么?需不需要小的安排间上房,好给两位静心养伤?”
清冷少女忽地驻足,眼波无神,如魂出窍。
几人中一个红衣乖巧少女脸上哀愁写满,怯生生的道:“他们睡着了……”还想再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哦!定是过于疲累了。”马厩老板刚想使唤伙计整理厢房,几人已是牵马走远,任他如何热情呼唤,依然头也不回。
马厩老板望着几道落魄背影,心中忽有惆怅,“进城时还个个生龙活虎,仪表端庄,大展神威之下,引得城内连连惊叹,茶余饭后谈的都是这几个年轻人的英姿。怎么才别几日,便又换了副模样,衣衫邋遢犹如在泥潭滚过不说,神情都是极为颓废,好比临危老人。”
马厩老板细细擦拭了下手中碎银,撇了撇嘴道:“看来那些大国俊才的关系当真不好攀,我便老老实实做好马厩老板,出了事不还有那个守城人么?杞人忧天作甚。”
一座孤城,总会偶发不日奇观,走进几个与众不同之人,犹如那几个年轻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曾一招秒败臭名昭著的铁山十二少,英姿何等勃发,惊为天人,使安然活在井底的小蛙看了看外头的天,从而内心被无限扩达,再也回不到井口那般大小。
平民做着平民梦,江湖儿女过着属于江湖的生活,两者不相冲突,谁也读不到彼此度日那本难念的经。
平民仰慕江湖,欲做那上天入地的高人,自觉威风凛凛,是为人上人。
而江湖人在经历过痛彻心扉之事后,也会心生倦怠,想必此刻的弋晴几人,定也想做那为柴米油盐酱醋茶发愁的平民百姓,举灯上榻,熄灯入眠,明日醒来,日头依然高照,心头只有一日生计,绝无永生难忘怎么也愈合不了的伤痛。
孰是孰非,谁的想法属正观,又不失上进的,有谁能准确阐之。
所谓江湖,国家大事是江湖,山川大地是江湖,吟诗赋对是江湖,刀光剑影是江湖,隐居田园是江湖,一田三耕是江湖,儿女情长、生死离别,亦是江湖啊。
岱岭城不会为几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俊才去留有太多惋惜,顶多记得他们的足迹,留下一些日后吹牛扯淡的谈资。
马厩内,依然传出老板声嘶力竭的使唤伙计,以及对顾客的冷眼冷语,日子照常过着,就像此刻天边悬挂的弯月,虽有阴晴,但每夜都会在的。
凄冷月光下,山野道路中。
三女一男牵着四匹骏马,始终足行,未有骑走。
两匹马儿上,正躺着两个睡着的少年呐。
“怎么办?我们终不能将他一直这样带回华夏国,到那时……”四人在月下停足,有人发出泫然欲泣的疑问。
是啊,人终有一死,灵魂不在,身体便会腐烂。
情不自禁的沉默之中,一个睡着的少年终是被响声吵醒,他坚毅面庞上黑气尽散,疲惫不堪的双眼望在另一个依然沉睡的熟悉身影,一阵呆滞。
片刻,醒来的少年下马跪地,双手拼命刨挖,弄得双手鲜血淋漓。
观望的四人面色惊惧,却无人前去阻拦,个个呆立不动,眼中目光涟漪。
有人望月,有人叹息,有人出神,有人哭出了声……
良久,挖地的少年总算完工,一个长形深坑陡然而现。
他抱下依旧在马儿上沉睡的褐衣少年,小心翼翼的放入坑中。啊,他记得那人的身高尺寸啊,记的是那么准确无比,这个坑当真是量身定做,不大不小,正正好好。
伸手替他整理了整理发髻,等自觉满意后才堪堪收手。
对的,那人生前总是臭美的很,挨打没事,却不能乱了发型。
四人中有三人背过身去,眼前的一幕,再也看不下去。
另外那个面色清冷的少女,走到不远处一根壮木跟前, 举剑一劈,气出树倒。她精心挑选了没有蛀虫,最为厚实一段树身,轻轻以指化刀,将其一层层剥开,留下一块长形木条。之后又仔仔细细的将上面木刺刮的一干二净,等到木条变成光滑无比再住手。
无言之中,那个正好的深刻被黄土填没,又堆砌出一道圆形坡丘,清冷少女手中木条正好来到,直直插了上去。
五人并排立于刚新建而成的木碑坟前,静望不语。
“可惜,没有酒。”沙狐不知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无人应答,挖坟少年缓步上前,伸指在空无一字的木碑上写下一个“乘”字。
有三人灵犀而致,先后上前,各自写下一字,分别为“风,归,去。”
“乘风归去。”不曾写字的沙狐轻声而读,眼波潺潺。
愿你如风,又乘风归去。
风风风风,无人可逐风!
阵阵风过,五人恍惚抬头,挺身相送半个时辰后,各自翻身上马。
挖坑少年又一次扑通倒下,昏昏沉睡。
傅筱筱立刻架马其旁,纤手握住他马缰绳,对担忧的三人缓缓摇了摇头。
弋晴眼中略有不忍,随即对还站着的沙狐与夏芙道:“一同前去华夏国?”
沙狐伸了伸懒腰,摇头道:“不了,我还是习惯沙漠的生活。”
说完,少年跌跌撞撞,来回饶头走了几次,才渐渐走远。
夏芙不舍的看向马上三人,又回头看了看那处孤寂小坟,精致的小脸终于狠下心来,道:“我也该回女子国了,师父肯定着急的很。”
弋晴深知不可强留,于是道:“马周的马你便骑了去吧。”
夏芙牵过那只白马,将头轻轻靠了靠,白马两眼一瞪,尽露色相。三位少女皆是破功一笑,真是马随主人,都是一个模子里的色胚。
紧接着,三人又笑意渐消,浮现离别难舍。
“再见了。”夏芙举目深深望了望马背上沉睡的少年,不舍之色浓重,随后她又让那色马品尝了番少女清香,道:“小马儿,你叫什么名字?他那么懒惰,肯定忘记给你取名了吧?嗯……你叫风儿可好?”
白马仰踢嘶鸣,不知答应了没。
夏芙轻轻松开缰绳,低低道:“风儿,你主人走了,你便也乘风而去吧。”
白马疑惑不动,接着屁股被小手轻轻一打,又羞的连连奔跑,一会就没了马影。
怯生少女勉强挤出一道如阳光和煦笑容,跟两个几日之交,却情深似海的姐姐出言道别。火红身影低头行走,不知看清了脚下路没,但她极为倔强,始终不愿回头,或许是怕回了头,就再不舍得走了。
月光清冷,总是情深。
年少不更事,最痛是离别。
死别嚎哭,生离惆怅。
再见两字,是为再次相见,也有不见之意,至于到底会否重见,但听天意,又随缘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