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的病情比云鹏料想的要严重得多。云鹏迎上前去叫了一声“母亲”,韩氏却并没有认出他来,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面无表情地转头走开了。
听邵俊才说,韩氏这一病,竟生生变了个人似的,原先那么爱干净的,现在竟会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有一次还用手直接去抓大便;原先经常待在家里不爱走动的,现在经常趁人不注意到处乱跑。邵俊才对她的行为稍加拦阻,她就大喊大叫,邵俊才要喂她吃药,她就说邵俊才要毒害她。邵俊才已是焦头烂额,显得苍老了许多,却无计可施。
请过几位大夫来看,有说气血阻滞损伤神经的,有说受了刺激精神失常的,有说年老体弱自然退化的,但没有一个大夫能拿出切实的治疗方案来,服了许多贴药,也是时好时坏,不能根治。
云鹏听了邵俊才这番话,心中疼痛难忍。他知道母亲的病根在自己身上,韩氏是思儿成疾,眼看已病入膏肓。
云鹏把自己关在房中,苦思了一夜,终于做了一个决定。他没有将这决定告诉任何人,也没有同任何人商量。他返回上海,好说歹说才向剧团告了一个月的假,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韩氏身边,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寸步不离地陪伴母亲。
不过数天时间,韩氏的病情竟有了惊人的进展。她认出了云鹏,精神状态明显好转,眼睛里又有了神采,也常常对着云鹏展颜而笑。云鹏望着母亲的笑脸,心中酸涩不已。他尽心尽力地侍奉着母亲,每日照顾母亲饮食起居。
这天,云鹏如常把药汤端给母亲,可韩氏却反常地摇头推开。云鹏跪在母亲面前,含泪恳求母亲喝药,韩氏就是不肯。足足耗了一个钟头,邵俊才看不过去,走上前拉云鹏起身,谁知一拉之下,云鹏痛呼一声“哎唷”,差点失手扔掉汤碗。邵俊才一愣,忙卷起云鹏的衣袖查看,顿时大吃一惊。云鹏的左上臂缠着厚厚的纱布,可还是有鲜血渗出来。
邵俊才结舌道:“你……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云鹏摇头不语,神色凄然。
邵俊才略一沉吟,变色道:“难不成……你学……戏里的那样割股救母?!”
云鹏依旧不语,半晌才呐呐道:“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姑且试一试吧!”
邵俊才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唯有长叹一声。转头看到兰女倚在门边,眼中盈盈有泪。
兰女亲眼目睹了云鹏割股的过程,虽然她知道了云鹏的计划,曾经苦苦相劝,但云鹏不为所动。他用嘴咬住自己上臂的肌肉,毅然决然地割下一块肉,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可他似乎浑然不觉疼痛,草草裹扎了一下伤口,便将肉放在准备好的瓦片上煨烤。兰女起先是转开头不忍直视,但很快便来到云鹏身边,为他细细地重新包扎了伤口。许多许多年以后,兰女回想起那一幕,依然感喟不已,那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事情。
其实这样的方法到底有没有用,兰女知道云鹏也并不确定,他不过是尽他的一份心罢了。韩氏事前并不知情,可她竟不肯吃和着儿子的血肉熬的药,所谓母子连心,倒真的仿佛能够感应。不过韩氏终究是抵不过儿子在跟前苦苦哀求,还是将汤药喝了下去。云鹏这才呼出一口长气来。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云鹏不得不回到剧团。他所期待的奇迹并没有发生,数月后,韩氏与世长辞。云鹏长跪在韩氏灵前,恸哭不已。少年学戏,青年流离,云鹏只觉承欢母亲膝下的时间太过短暂,如今母亲逝去,云鹏心中的伤痛远胜割股时肉体伤痛的百倍千倍。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云鹏常常回想起儿时母亲对自己的疼爱呵护,笑语呢喃,仍然禁不住泪流满面。有好几次,云鹏梦到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又惊又喜地上前拉住母亲的手,可不管如何呼唤,母亲只是微笑却并不应答。云鹏一下子急醒过来,惟有一室清冷的月光相伴,于是漫漫长夜再不能入眠。
兰女深知云鹏与母亲感情笃厚,丧母之痛非短时能够愈合,便常常带着小书凤到上海探望云鹏,希望小书凤的天真烂漫能排解云鹏的愁闷。兰女知道,虽然小书凤是她姐姐过继给她的女儿,并非云鹏所出,但云鹏对小书凤是发自内心的喜爱,而小书凤对云鹏也是满满的孺慕之情。孩子是最敏感而单纯的,谁对她好,她会本能地了解和体会到。所以,当小书凤用胖乎乎的小手抚着云鹏的眉头,用软软的童音说:“阿爸笑一笑!”的时候,云鹏就真的笑了。
相伴多年的老妻离世,邵俊才也是十分悲痛,不过由于韩氏最后的日子已神志昏蒙,衰弱不堪,仅仅是苟延残喘而已,邵俊才料到她时日无多,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于邵俊才于韩氏倒都是解脱了。
按照母亲生前的愿望,云鹏领养了维堂的小儿子文富。由于云鹏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母亲提出了这个愿望,希望云鹏年老的时候,能有人在床前尽孝,为他养老送终。当时云鹏有些不以为然,但现在母亲不在了,云鹏才能体会出母亲对自己的那份牵挂,并没有因为她的逝去而停止,于是他急于去完成母亲的心愿。只不过文富实际上还是跟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云鹏每月按时寄钱给他们。
时间是剂良药,不管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伤痛,不管曾经多么刻骨铭心,随着时间的流逝,都能慢慢淡化愈合吧。
云鹏重又投入到繁忙的演出和剧团事务中,虽然他手臂上遗留下来的疤痕一直没有褪去,但是他逐渐领悟到:认真地活着,用力地活着,才是对母亲最好的纪念和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