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欢茫然睁着眼睛,看着天空。
此时他已经被抬到了担架之上,各个老师都慌张地在担旁边跟着,不少看热闹的同学也尾随着,他们脸上都很焦急。
也不知道这焦急是为了什么,是真的还是假的。
李欢感觉到脑袋上的伤口处还在流血。伤口流血是没有感觉的,然而李欢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血液顺着额头不断往脸上流,往地上落。
血迹斑斑点点,沿着台阶从地下超市那里蔓延,慢慢延伸,仿佛是通往天堂的道路。
温润的血液流过额头覆盖在眼睛上,那温润的液体仿佛是慈爱的天父在抚慰李欢那满是疮痍的灵魂,让李欢觉得有些舒服。
伤口处还在隐隐作痛,毕竟有三公分的伤口,肯定不可能没感觉。
但是伤口处的疼痛并不让李欢难过,他想起了真正让他难过的一次伤痛,他被李嘘声打的那一次。当然,这并不是在电梯口他被李嘘声按着打的那一次,而是在欢子小时候,在李嘘声还没有去县城住的时候。
那个艳阳天里李嘘声光着膀子躺在堂屋的凉席上面。
欢子正高兴这呢,在床上蹦蹦跳跳。因为李嘘声不经常回家,好不容易看到自己的父亲回来,就躺在自己面前,欢子心中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知名的喜悦。
孩童总是对父亲有一种无比的依恋,渴望着与父亲一起玩耍。
然而李嘘声此时没有陪孩子玩的心情。晋东南地区贩铁的风潮已经渐渐落下帷幕,还能够赚钱的就是那胡兵,那勾引了自己老婆的胡兵。
李嘘声心中有一种难过,一种屈辱。
欢子的母亲背着自己跟胡兵上床,这本就是给他戴绿帽子的天大耻辱。而现在做生意,自己竟然做不过胡兵!
“难不成她的选择是对的?我确实不如人?”李嘘声心里这般想着。
李嘘声心里十分的不甘,他是一个好强的人,这一点跟李嫂一样。
今儿胡兵来找他,说是愿意分他一些生意,李嘘声当时就一口回绝了。胡兵却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说没事儿,什么时候想分他的生意,随时去他家里找他就行。
李嘘声越想越气,觉得胡兵太欺负人了,把自己老婆抢了也就罢了,还要在生意上给自己难看。
然而没有办法,他倒出来的生铁已经砸在手里卖不出去了,如果不找胡兵,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家里还有一个老母,还有一个孩子呢!
这狗日的孩子比老母还要花钱!李嘘声心中愤愤恨着。
实际上孩子并不怎么花钱,衣服都是被人送来的,而粮食和蔬菜由欢子的两个姑姑供应。春天吃萝卜白菜,红薯白饭,秋天花钱买两袋苹果,不过五块钱就能买几十斤。
但是李嘘声不这么认为,因为李婶为了帮李嘘声攒钱,总是想着各种法子跟李嘘声要钱。要么自己看病抓药,要么就是孩子看病抓药,孩子交学费,孩子买衣服,孩子吃冰棍,孩子买玩具等等。子虚乌有的事情给李嘘声报上去,李嘘声也听话,把钱都给李婶留下。实际上李嘘声也都知道这钱是给自己攒的,但此时此刻,他故意忽略了这一件事情。
他看着欢子只觉得可恨,直觉烦闷,只觉得夏天灼热的空气让自己满腔的愤怒更加的郁结。
欢子在床上蹦蹦跳跳,他听着心烦。汗水在凉席和皮肤之间渐渐蒸发,新的汗水又不断地从毛细血孔中流出来,于是一片黏腻,于是满心烦躁不舒服。
就仿佛是胡兵的在嘲笑自己,仿佛是枝花在嫌弃自己,仿佛是母亲在对自己翻白眼觉得自己不争气……
阳光在地面上照着,李嘘声朝门外看去,看到太阳把烤晒着地面,水蒸气不断蒸发,空气都氤氲开了,模糊起来了,树影墙壁变得扭曲,又全都凝结成全村人的笑脸。
“哈哈,你知道吗?李嘘声老婆跟胡兵跑了!”
“李嘘声不是狂得厉害吗?怎么老婆都给弄丢了?”
“知了,知了,是不是他下边不行啊?”
“知了——知了——”
蝉不停地聒噪着,叫着,不知道是那乌黑的身体被太阳烤制得痛苦,还是作为单身汉太过于寂寞,蝉鸣此起彼伏,每一声都在刺激这李嘘声的精神。
李嘘声只觉得痛苦,要发泄,要杀人!
欢子依旧在蹦蹦跳跳,上世纪的床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和着蝉鸣,叫人心烦。
欢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像那蝉鸣一般撩泼李嘘声的狂躁,只是看到自己卖力地跳,父亲还不上来抱抱自己跟自己玩,有些灰心,于是乎他决定跳到凉席上,在李嘘声面前跳,这样肯定就能吸引他父亲的注意力了!
于是他猛地一跳,跳到了凉席之上。
李嘘声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将起来,一巴掌甩在了欢子脸上。
这一巴掌携着他对胡兵的嫉妒,对枝花的仇恨,对自己的无奈,猛地把欢子打出去两三米,直接落在了门槛之上。
欢子骑木马一般骑在了门槛上,脸上火辣辣的疼。
太阳晒在他白皙嫩滑如牛乳一般的皮肤上,让他感觉到一阵灼热,他的半边脸很快便肿了起来。
鲜红的手掌印子仿佛是一块胎记,仿佛是古代犯人脸上的刺字,就那么印在了欢子的脸上,印在了欢子的心上!
欢子傻了,欢子愣了,欢子坐在那里久久不动弹。
这是在跟我玩吗?不带这么玩的!
看到李嘘声眼中的愤怒,看着自己仿佛看杀父仇人一般,欢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会挨这一巴掌。
李嘘声正要赶上前去再踹一脚,却突然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这只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的自己的儿子!
他看着那鲜红的巴掌印记,觉得自己做错了,然而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刚刚被外人羞辱了的男人,作为一个不如意不称心难受窝心的男人,必须要在家里找一些尊严回来。
没老婆可打,打儿子便是了。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他没有这么不讲道理。
但是他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他躺下去,转身一咕噜假寐。
欢子却终于回过神来。
他是多么懂事的一个孩子呀,亲生母亲被暴打的时候他躲在门口,坚强的没有哭。等到那些歹徒离开之后他还乖乖地扫地,把玻璃渣子扫起来,把喔喔奶糖捡到盘子里,晚饭没吃也不说饿,只是问妈妈疼不疼。
他是多么无辜的一个孩子呀,亲生父亲不愿意要,姑姑姨姨不愿意要,随意流落在村头睡觉,此时更是要当李嘘声的出气筒!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根本不明白自己脸上为什么会有火辣辣的疼!
难道是自己不争气?自己不应该离开妈妈?妈妈想要自己,但是自己害怕,害怕再看到那些带人冲进来,拿着擀面杖,拿着火杵在房子里乱打乱砸!
自己不应该害怕是不是?自己应该跟着妈妈是不是?
无助,委屈,血水流进了李欢的眼睛里。
“李欢,你不要睡啊,坚持坚持马上就到医院了!”学校的医生看到这个学生瞳孔渐渐扩散,赶忙打气说道。
李欢怎么会睡过去呢?他不愿意闭眼。
血水覆盖在眼睛上,让他眼前一片通红,他抬头看向那贼老天。
蔚蓝色的天空上有一轮金色的太阳。
太阳此时此刻在李欢眼中却是红色的。仿佛是黄昏血色,李欢看到了欢子,看到了那个小时候的自己,大夏天捂着一个围巾,紧紧把脸遮住,不敢让同学看见,不敢让老师看见,不敢让邻居看见……
不是欢子不敢,是李婶不敢。
村子里要是看到欢子这脸被打成这样,肯定要为为什么要打欢子,李婶该怎么说?
因为欢子打扰了李嘘声睡觉,所以就被打成了一个猪头?
大夏天的,捂着,脸上疼痛加上灼热感,别有一番滋味。
欢子不敢触碰,久久不敢洗脸,只是茫然的走着,在全村人瞩目的眼神中。
他开始害怕,然后习惯。
看就看吧,没见过大夏天带冬天的毛线围脖的吗?
没见过六岁的儿子带六十岁妇人的藏青色围脖的吗?
李欢笑了,李欢哈哈大笑。
血水涌得更快了,抬担架的人都感觉到了担架的颤抖。
“哈哈哈!你们没见过吗?你们肯定都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