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王二蛋上了两次战场,真正学到了什么?那就是领悟到了老兵常挂在口头的那句话:“在战场上不要怕死,越怕死,死的越快。”
这话,其实是隐含着哲理的。
以阵地坚守战来说,怕死鬼躲在工事里盲目放枪,不能有效歼灭敌人,等到敌人突击到眼前,当然第一个被击毙的就是他。如果是在冲锋状态,富有经验的的战士,边冲锋边眼观六路,能够及时打掉对自己最有威胁的那一个敌人,而胆小鬼动作僵硬变形,必然成为敌人最好的瞄准收割对象。
再说了,在遇到敌机或大炮轰炸时,勇敢者身手灵活,可以及时寻找藏身之所,甚至在连续的轰炸中,能够跳进先前的弹坑躲避再次的轰炸,可是胆小鬼傻乎乎地暴露在那里,基本上爆炸和扫射都是优先点他的名。
所以,勇敢,反而成了战士的护身符。
然而,陈勇敢并不勇敢,临阵脱逃,小李子更不勇敢,采用自伤自残的方式弄断了右手食指,导致无法扣动扳机,这样,他们也只好满足了不上战场的心愿,到挑夫班来改造了。军法处的判决书上给了他们一个明确的改造时间,必须劳改二年。
军内劳改,名声不好听,也很苦,但从保命的角度看,也许他们私下还会沾沾自喜呢,只不过外人很难真正深入他们的内心世界罢了。
吴一凡通过与他们的接触和了解,发现这两个家伙真是一心保命的窝囊废。把活命放在第一位,这个也不能说他们错;但既然把小命看得比天还重要,那你为什么要来穿二尺半吃军粮呢?
真是不可理喻不可思议啊!
吴一凡通过对挑夫班全体人员的摸底,感觉到这里面的人员相当复杂,既有冤假错案的因素,也有案情坐实无可推卸的情况。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大家都还在部队里,这就必须加强组织纪律观念,再也不能出任何纰漏;而且自己有责任带好这支小分队,让他们戴罪立功,走出人生困境,这才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党性所在,和自己的良知所在。
他把自己的想法先是跟向春风和老鲁两个监管员沟通好了,得到了他们的认同,然后再跟副班长老雕,以及曾经是党员干部的的张国力沟通,也得到了他俩的赞同。既然老乡向前进一心要给自己扎起(四川话,即帮忙、撑腰之意),那也不妨把他拉入到这边来,有武力撑腰总是最有发言权的嘛!
就这样,502挑夫班的核心班子总算建立起来了,那种没有领头羊的涣散局面立即大变样,无论是向春风和老鲁想开会发指令,还是吴一凡觉得应该开会,喊上两声,再也无人敢拖沓或借故缺席,而且得像模像样地开会了。
这可以说是因为吴一凡的到来,已经初步建立了工作威信,也可以说他们建立了核心小团队,这股势力不可小觑,甚至是因为拼命三郎向前进成了吴一凡的护法金刚,随时都有见谁不顺眼就灭谁的冲动,这些综合因素,终于发挥作用了。
然而,吴一凡一心一意要不出纰漏,接下来,却立即就出了个很大的纰漏,差点导致挑夫班的监管员向春风和老鲁丢了命。
事情是这样的。朝鲜战场在经历志愿军的五大战役之后,不打不相识,联合国军知道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厉害,志愿军也明白了自己的短板,因此整个战场有段时间进入了相持期,双方都想通过谈判解决问题,但双方又都还没有十足的谈判诚意,这就导致了打打停停的拉锯局面,边打边谈,以打促谈。
502挑夫班当然是跟随502战地医院行动,而战地医院往往又是跟随先头团行动。巧合的是,这一次的先头部队,就是吴一凡先前所在的郭团长的386团。
进攻的方向无疑是剑指北纬38°线,我军攻势如潮,很快就突破了敌军的这道心理防线,直接朝37°线推进。然而老生常谈的问题又来了,眼看着汉城在望,郭团长却发现战士们的粮袋空了。阎王尚且不差饿鬼,指挥官又如何能调遣得动饿兵呢?所以他急令部队回撤。
战场形势就是这样,你猛攻,敌人自然是死守,而你撤,敌人必然要猛追。
386团倒是攻的快,撤的也快,可是502战地医院的人员,接到的撤退命令却晚了一步。所以,大部队已经在撤了,502战地医院却还在往前推进,要不是拂晓前夜幕的掩护,这支战地医院,直接就闯到敌人的枪口上了。
好在撤退命令还算及时,这时整个502医院的队伍掉头便跑,很显然,拼的就是个逃跑速度。
这支战地医院共有医护人员二十多人,保卫人员四五十人,挑夫班十来个人,重伤员二三十人,担架队五六十人。
别看医护人员的负重最轻,随身只有一个急救大包,一张雨布,一个干粮袋,一个挖防空洞的小镐,可是他们的体能最差,在长时间长距离的的奔跑中,累晕过去掉队的,往往却是他们。
挑夫班挑的都是药品,医疗器械,敷料和布匹,每个挑子至少都有五六十斤,可是他们的体能相对较好,死命奔跑起来,跟不上大部队,却能把医护人员的队伍甩的老远。
跑着跑着,只见前面一瘸一拐的一个女兵,咣当一声摔倒在地,发出哎哟一声惨叫。向春风奔上去一看,是女护士小冯。她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拉也拉不起来,似乎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他连忙打开她的急救包,帮她包扎了膝盖上擦破皮的地方。
这时老鲁也过来了,急的大叫:“小冯,快起来走哇,后面敌人追过来了!”
小冯说:“别管我,你们快跑,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例假也来了,我不行了,你们快跑。”
一听这话,向春风就翻他的干粮袋,好不容易才抖出一把炒面,全部给她喂到了嘴里。老鲁见她吃的那么贪婪,知道她是真不行了,也翻出了粮袋,得到了最后的两捧炒面,全部喂给了她。吃完炒面,再给她喂了几口水,她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这才翻身坐了起来,向春风和老鲁架着她开始跑。
小冯是个城市兵,她边跑边哭:“奶奶的,连石头也欺负我,它真不是好东西,是帝国主义的帮凶!”
向春风安慰她说:“没事的,我们一定能打败帝国主义,连石头也给铲了!”老鲁听见这样的对话,忍不住就笑了。
一口气追了十多里地,向春风他们三个人差点都虚脱了,总算追上了大部队,这时天已大亮,部队已全部隐蔽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
他们到处问到处找,这才找到502医院的位置,向春风负责把小冯去交给院长,老鲁负责去查看挑夫班的情况,清点人数。
医院黄院长和护士长在一起,正在为小冯掉队的事着急,恰好小向把小冯领回来了,黄院长终于松了口气,护士长却发毛了,她骂道:“妈的小冯,你这么娇气,没去死,还让男人牵回来了?为啥不让人背着你。”
小冯说:“对不起护士长,我真的差点死了,没有小向他们帮我,我死定了。”
护士长是个老革命,她对向春风笑了笑:“谢谢你啊小向,你们帮了大忙,我谢谢你们的救命之恩!”说完还给他敬了个礼。
向春风赶忙回了个礼:“应该的护士长,我们都是战友。”说完他就转身回到挑夫班去了。走时他看到小冯就那么傻乎乎地望着他,突然他觉得心里一热,下面居然也有了点小反应,他觉得这好像并不是“朴素的无产阶级感情”。
老鲁见到他,给他说,一切正常。看来吴一凡把这帮人调教和管理的蛮好,大家把挑子摆放的整整齐齐,正原地休息,这下真省事了。
吴一凡这时也走了过来,劝他俩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下,恢复一下精神,挑夫班这边不用操心,有他们盯着呢。
老鲁和向春风被小冯折腾了半夜,真是筋骨都累坏了,听了吴一凡的话,觉得可以放心,就去树林里找个僻静的茅草窝,蹶着屁股睡觉了。
然而,危险并未远离,敌人的侦察机围着山谷瞎转,也不知是不是发现了啥蛛丝马迹,总之敌人还是追上来了。
一声令下,大部队紧急开拔,要知道我军向来在白天是不轻易行动的,这说明情况非常吃紧。
可是小向和老鲁,因为睡的太死,居然没有醒过来,一觉就睡到夕阳西下。一睁眼,发现身边没了人,肚子正咕咕猛叫,远处传来了枪炮声。
他俩跑出了山沟,前方的山峦上有一片森林,他们以为医院大队人马已转移到那里隐蔽。飞奔过去一看,这里生长着参天大树,林木阴森,似进入绝境,强烈的恐惧感令人浑身发冷。但他们不能放弃,冒着胆向林间深处搜寻。
走了一程,路面开阔起来,脚下出现了一条宽敞的神道,尽头约50米处是一座庙宇。他们疾步过去,上到台阶,便是大殿的正门,门楣上有“大成至圣”四个金字,原来是座孔庙。因为高大的殿门是敞开的,透过幽幽的光亮,见到殿堂中央有一尊孔夫子站立的塑像,头上有冕,身着飘逸的彩色袍式官服。
二人小心翼翼进到殿内,老鲁走在头里,他一到孔子像前,虔诚地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战争在这一带拉锯了大半年,韩国人崇敬的孔夫子都得不到祭祀,老鲁的祈祷又能抵什么用呢。
向春风上去拽他赶快离开,说:“孔圣人帮不了我们的忙,快走吧。”说话间,他发现供桌上堆着供品,很杂乱,满是尘垢,想寻些吃食的欲望,驱动他上去胡乱翻找了一阵。
果品全都腐烂了,他看到一只木盆中有块打糕,是朝鲜人用糯米蒸熟后,放在木臼里砸出来的,我们称它“糍粑”,已长出一层长长的白毛。揭开霉衣,露出了洁白的糯米茸来,他用手指拈了一小块放到嘴里,很硬,硌牙,像嚼骨头渣子,咬了几下,软了,无异味。
他兴奋地抓起打糕,约斤把重,剥去皮层,揪了一半给老鲁,急忙退出了大殿。
太阳快落山了,他们判断出北方方向,边咬着打糕,又开始小跑。他俩上气不接下气直跑到入暮时分,发现身后突然上来一支小分队。
向春风惊呼:“是敌人吧!怎么办?”由于路边已找不到隐蔽的地形地物,他俩只好站在路边听天由命。老鲁是老兵,他沉住气说:“是自己人就合伙走,要是敌人,就跟他们拼了!”
子弹上膛,心脏狂跳着,没过多久,那队人马终于过来了,突然传来一声问话:“前面是谁?”
一听是自己人,他俩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老鲁大声搭话道:“我们是502医院的。”
对方大步过来一人,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似乎辨清了面目,这才把端在胸前呈战斗状态的冲锋枪送到身后,问:“你们是掉队的?”向春风说:“是掉队的。你们也是?”对方说:“我们是联合特战二支队二营搞收容的。”
他们二人心里涌起一股热浪,命悬一线时刻碰到救星,感激话正要出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了,用手电在他们脸上晃了晃,验明了正身,命令式地说:“你们跟我们走”。他侧过头对刚才那个战士说:“三班副,你带着他们。”
小分队从他俩身边走过,11人,还有个韩国人,五十多岁,杵根木棍,是带路的。副班长说:“你们俩跟在我身后,拉开距离。”
万籁俱寂,只有脚下的沙沙声。正行进间,走在前面的老鲁停下来附在向春风耳边说:“你看!”
向春风紧张地抬眼望去,黑暗中,只见副班长正用手捋下一把路边小树上的树叶,放到嘴里。
向春风知道,他已饥不择食了,一种报恩之心油然而生,他几步就走上前,从粮袋里取出剩下的打糕,掰下一半递给他。
副班长三下两下就把打糕塞进嘴里,也不管有没有生霉长毛,只说了声:“快走吧。”口气比刚才和缓多了。他悄声告诉向春风:他们的任务是保障大部队撤退的安全,警惕敌人的跟进,又不能让任何人掉队。带队的是营参谋。
向春风跟在副班长身后,保持着五六米距离行进。恐惧已消除,可他的打糕马上没有了,于是他学着副班长,从路边小树上摘下几片嫩叶放到嘴里嚼了两下,苦味满口串,干呕了好一阵。
向春风想起入朝前教导员的谈话,要自己经受住党赋予的生死考验,吃大苦、耐大劳……他想,我还是个正被改造的小知识分子,要脱胎换骨,起码还要三年五载的磨难历程,这点苦,不能叫苦!
子夜时分,前方出现了几点灯光,星光下,隐约可以看出一座村庄的轮廓。等赶到这座小村子,营参谋没有让大家贸然进村,派出了一个五人战斗小组进村侦察和搜索,看有没有敌情,同时看看有没有掉队的散兵。
过了一阵,侦察兵回来报告说,有俩散兵在一座破院子里烤玉米。
营参谋立即带领大家找到了那座破院子,看样子院子的主人早已离开此地,果真只有两个士兵正在烧烤玉米棒子,火光中,玉米被烤的不时发出爆裂的叭叭声,院子里弥漫出一种诱人的香味。
见到一下子涌进来许多人,那两个士兵立即把步枪抓在手上,见到是自己人,又把枪放下了,埋头继续烤他们的美食。
营参谋问:“你们是哪支部队的,为什么不赶路,要在这里烤玉米?知道敌人很快要尾追过来了吗?”
那两个兵一胖一瘦,瘦的说:“我们是三支队一营的,哎呀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困,走不动了,在这里烤两个玉米,吃了睡一觉,我们就赶快去追大部队。”
营参谋警告说:“我们是二支队二营的,负责收容沿途的散兵,你们要立即跟我们走,否则真掉队了,那不是开玩笑的,要执行战场纪律。”
这时,那个胖子骂起来了:“妈的我们玉米还没烤熟,凭什么跟你们走?当我们是新兵蛋子好欺负是吗,老子在国民党里也没受过这样的鸟气,要走你们走,老子吃饱了睡一觉再走。”
营参谋瞬时提高了音量:“同志,我再重申一遍,我们是负责收容掉队散兵的,在我们身后已经再没有自己人了!你们不跟随我们走,这就是明明白白的叛变投敌行为,我们有权执行战场纪律的,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
那个胖子闻言立即跳了起来,抓枪在手,耍横道:“你娘的再说一遍,执行战场纪律,意思是我不走,你就要毙了我是吗?”
营参谋立即打开枪机对准他,其他士兵也拉开枪栓对准了他们。
瘦子见状也站立了起来,说:“算了,我还是跟你们走吧!”他又转头对胖子说:“德子,犯不着哇,还是走吧!”边说话,他就走过来了。
营参谋最后一次发出了通牒:“怎么样,走还是不走?走,就是回到革命队伍,不走就是当叛徒!你想好了,我没有时间跟你啰嗦!你自己选择。”
那个胖子真算一个有个性的人,见瘦子又要劝他走,他索性把枪扔在地上:“妈那个逼的,老子就是不走,有种,你朝我开火!当俘虏又怎么样,大不了算第二次解放!”
他话音未落,营参谋抬手就是当当两枪,把他打倒在火堆中。他挣扎着蹬了几下腿,就再也不动弹了。
瘦子见状,吓得一桩就跪了下来:“长官饶命啊,长官饶命!我这就跟你们走。”
“起来,窝囊废,谁是你的长官?赶快走!”
向春风和老鲁见到这场景,忍不住心脏狂跳,也不管肚子饿和身子疲累,只是但愿千万不要摔倒了爬不起来,那可是致命的呀!生死真的就在一线间。
这队人马又走了三四个小时,夜空中传来了清晰的锹镐撞击声,显然是有许多人在连夜挖掘工事。靠上前接上头,知道是我们的部队正在设防,准备阻击尾追的敌人。
营参谋打开手电筒查看地图,看完后他对向春风和老鲁说,收容任务已完成,他们要去追赶自己的队伍了,如果再往前走五公里,应该就是386团的营地了,到了那里,再打听一下502医院,估计不难了。
向春风和老鲁答应了他的安排,刚转身要走,却听见他说:“三班副,你带个人,去把那个韩国向导解决一下。”
“解决”的含义就是枪毙,向春风大惊,立即对他讲:“韩国向导无非是老百姓,再说,没有他带路,我们也不能顺利归队,别杀他吧,一条人命呀!”
这时那个韩国向导见到大家都在看他,他意识到不是什么好事,立即露出了可怜巴巴的神情,嘴里不停地叽叽呱呱嚷着什么。
营参谋说:“同志,这是战场,不要有妇人之仁!我们这里还有一千多人马,放了他,你知道有什么后果吗?!”
老鲁也正想替韩国大爷求求情,营参谋却命令道:“三班副,快执行!”
于是在杀猪般的嚎叫声中,夜空中传来了撕心裂肺的两声枪响。向春风和老鲁转身就向着北方飞跑起来,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杀人,但是这样的杀人,杀得何等残忍呀,虽然他俩本身也是有资格杀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