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吴桂华,云鹏始终怀着爱怜和愧疚之情。他常常想,如果自己对吴桂华更关注一些,如果自己一直陪伴在吴桂华身边,也许她不会落到今天这样不堪的地步。
失去儿子的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云鹏自己尝过,他知道,吴桂华的痛,一定比自己更加强烈,更加难以承受。所以,云鹏没有怨恨吴桂华重染毒瘾,反而认为,既然她曾经独自成功戒毒,那么在他的帮助下,吴桂华再次戒除毒瘾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起初,当吴桂华毒瘾发作要死要活的时候,云鹏紧紧地用双臂箍着她,防止她弄伤自己。可是云鹏没有想到,一个孱弱无力的女人,在毒瘾的驱使下竟然能爆发出那样骇人的力量,她疯劲上来,不再认识任何人,只知道用四肢、用牙齿反抗一切胆敢阻止她的人。云鹏被抓伤、踢伤、咬伤,却不忍心对吴桂华下狠手。慢慢地,竟是云鹏妥协了,他想,只要控制吴桂华吸食白粉的数量,不让她越吸越多,那样对她身体的伤害也不至于很大,她不必再忍受戒毒的痛苦,他也不必再忍受看她戒毒的痛苦。日子本来就是过一天算一天,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今天能平安度过,就不要闹得大家都不安生吧。
于是,云鹏放弃了让吴桂华戒毒的想法,在吴桂华清醒的时候向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吴桂华一言不发,只是落泪。也许在吴桂华内心深处,并非没有想过重新振作和云鹏一起好好生活,但她回想起从幼时到眼下的所有经历,她已认定这就是她的命运,悲苦、凄惶,再怎么用力挣扎都无济于事,没有人帮得了她,她的生命也不会对任何人有意义。吴桂华放任了自己,却始终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就这样过一天算一天吧,等到老天要把她的命收回去的那一天,她会安然接受真正的解脱。
邵俊才和韩氏对于云鹏的决定瞠目结舌,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云鹏会做出这样的抉择。但是他们什么都没说,保持着善意的沉默。
云鹏仍然需要解决还债的问题,他的收入来源除了唱戏别无其他,亲人好友的可以慢慢还,但赵四爷的钱利滚利利生利,晚还一天就多不少利息。云鹏就算对吴桂华再割舍不下,他也不可能一天到晚守在她身边。云鹏唯一能做的努力,就是劝服班主多在苏州演出,这样他就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吴桂华。可是班主考虑所有问题的出发点,都是戏班的生存、发展和盈利,而不会是其他。班主反而劝云鹏多为自己打算打算。班主若是决定要去外地演出,云鹏也只得二话不说随同前去。
1945年初夏,日本侵略者的飞机在江南一带几个城市的上空不时俯冲掠过,间或投下炸弹。老百姓们以为又要打仗了,纷纷逃往乡下避难。来看戏的观众日渐减少,戏班每天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开大锅饭,几乎顿顿不见荤腥。不久,日本帝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大家这才明白,原来轰炸是小鬼子的垂死挣扎。到处都是欢腾的景象,劫后余生的人们载歌载舞表达着心中的狂喜。随着局势逐渐安定,看戏的人又逐渐多了起来,戏班的日子仿佛从地狱升上了天堂。
这时,淮剧历史上第一个股份制的“共和班”已经成立。“共和班”由几个主要演职人员作为股东,股东之外的艺人按戏份多少拿工资,由股东发放,如果生意好还有钱剩下,再由股东平均分配。“共和班”与以往戏班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艺人不再拿剧场老板的包银,而是根据戏票收入跟剧场老板按事先商定的比例进行分账。云鹏所在的戏班也效法“共和班”的做法,跟剧场老板一番讨价还价,终于也获得了分账的权利。
摆脱了长期桎梏在心头的枷锁,观众们的热情空前高涨。各个戏院都是天天两场,场场客满。艺人们虽然辛苦,但眼见收入增多,都卖力地演出。
云鹏终于在茫茫黑暗中看到了曙光,他盘算着,照这样下去的话,欠赵四爷的债很快就能还清了。于是,云鹏不仅加劲演出自己的戏份,还自告奋勇地参与到舞台布景的多项工作中去。
可是,云鹏的生活状况并没有多少好转。吴桂华没有收入,吸白粉还要花销不少钱。姐姐邵素贞那里也不时需要接济。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云鹏恨不得能把一个钱掰成两个花。但不管怎样,债务总算是在不断地减少,生活也能慢慢地宽裕起来吧。
云鹏30岁了,他并非没有开始一种新生活的机会,某个搭过档的花旦、某个家境富裕的女戏迷都明确向云鹏表示过好感,但云鹏都没有接受。他的想法很朴素,他对吴桂华有责任,他也没有余力再去照顾另一个女人,不管从经济上还是精神上。
云鹏曾经天真地以为可以控制吴桂华吸毒的数量,可是染上毒瘾的人,只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只是这种过程有快有慢罢了。云鹏越来越害怕与吴桂华相处,不是因为她的脸越来越枯槁焦黄,她的身子越来越形销骨立,而是因为她的眼神越来越冷漠寂灭,再也看不到原先的柔顺和温情了。他们常常一起枯坐着,半天都不说一句话。如果这也算是一种陪伴的话,那么这种陪伴让人痛苦,让人绝望,让人窒息。
偶尔,云鹏会去韩氏的点心摊子上帮忙,和韩氏闲话家常;或者有票友和戏迷请他上馆子开怀畅饮、大快朵颐;或者邵素贞最小的儿子拉着他的衣角在石路上闲逛,流连在塑糖人和卖冰棍的摊子前迈不开腿。那是那段日子中,云鹏觉得仅有的能够稍作喘息的机会。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自己,但他就是坚持下去,再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