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沁正待反问,傅先生就说:“那些东西就别带去了,那边已经置办好了全新的物件。”说罢转身走了。
夏可沁叹息,回娘屋里去取了那个瘪瘪的钱袋和三把锁,吹熄了灯,又回厨房往灶里浇了两瓢水,浇熄了灶里的余烬。
她出来。
两把小铜锁锁了娘的房门和厨房门,一把大铜锁锁了院门。
夏家人已经被搀扶进了两乘轿子里。
见夏可沁出来,先前跟夏可沁说话的人便把她请进了后面的那乘轿子里,夏家娘子已经在里面了。
黑暗中娘俩握紧了手。
夏可沁轻轻掀开一点轿帘,只模糊看得见轿夫们的腿脚和青石板的路面,夏家小院很快就被抛在了身后。
夏可沁一家四口黑夜里被抬进了一所院落。
在那里等待已久的下人们各司其事,侍候四人沐浴更衣安歇。
夏可沁像做梦般被人摆布着,最后一个精明利落的妇人出现了:“傅先生有话要对你说。”
夏可沁被引进了一间屋里,她心慌得厉害:“难道今晚傅先生就要对自己……”
傅先生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夏可沁进来,便搁下了手里的书:“可沁姑娘,今晚就好生歇息吧。”
他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沐浴打整后的女子秀洁清丽。
他微笑了。
“可沁姑娘,有件事我要对你说明一下。之前我跟水舞娘说的故事并不完整,只是有些事不想让她知道太多。”
“要讨你做外室的,并不是我。”
看见夏可沁惊骇的面孔,傅先生举起了手:“别怕,那人比我更好。那人是我的东家。除了这个以外,其他的都是真的。只要将来你生了儿子,那一切就更好说了。就这样,你尽早休息吧。”
说完,傅先生走了。
夏可沁木然坐倒在椅子上:“不是傅先生?那是谁?又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的眼光落在桌上的书卷上,那里没有答案。
住进这所院落已经几天了,除了几个下人进出外,没有别的人。
院落前后两进。前面那进安置了夏家娘子、朴家娘子和夏土土。夏可沁住后面这进。
院落干净整洁,永远没有一片落叶,这是家中小院因她无暇打扫而常落满蔷薇枯枝败叶的夏可沁一辈子也无法想象的。
尽管是冬天,屋中仍有盛开的鲜花,家具的款式木质她从来没见过,哦,不,她见过类似的,是那年在郎府做工时郎大娘子屋里有。
各间屋里永远一尘不染,镜子花瓶明亮照人,香气幽雅,夜里点的灯、蜡烛一丝烟气也无。
穿的不用说,她现在已经算是保养得不错的手抚摸在衣裳上,就见衣料已经被刮起了丝,而侍候她的那个丫鬟看见了,眉毛都不皱一下,那件衣裳从此再没见过。
夏可沁不敢问那件衣裳的下落。
吃的更别提了,头一天一家人一起吃饭,第一筷子下去,大家都险些把自己的舌头也吞了下去。
夏可沁拼命给弟弟使眼色,想叫他吃相别那么粗赵,可是自己,不也是吃得停不下筷子。
饭后,女管家穆妈给几人送上了几粒丸药,夏可沁一愣,穆妈说:“怕各位主子吃撑了不消化,这是山楂丸。”
夏可沁和夏家娘子红了脸,真想像朴家娘子和夏土土一样,听不懂这话。
怨不得那晚那人——就是这里的管家穆克咸——只瞥了一眼夏家桌上的东西就说不要了,那些东西带来这里,简直连擦地的抹布也不如。
侍候夏可沁的那个丫鬟叫做眉生,容貌娟秀,侍候夏家娘子的是一个中年妇人东婶,体格健壮,照料朴家娘子的也是一个中年仆妇,叫做元香,跟着夏土土的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后来夏可沁才知道这少年卯儿是穆妈——就是那个精明利落的妇人——和穆克咸的儿子。
穆克咸日常和穆妈管理这个院落。
家中还有厨师、花匠、洒扫、洗涤的下人,但夏可沁从来没跟他们讲过话,那些人永远来去匆匆,低着头做事,见她出现就避让开来。
这两天她去娘屋里看娘的时候,娘俩对面而坐,都不相信自己家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夏家娘子听说主家另有其人,只能叹息说:“就凭过着这种神仙般的日子,可沁啊,不管是谁都认了。”
夏可沁心里猜测是谁,却想不出眉目来。
夏家娘子虽然出身小户人家,但岁数大了见过的世面到底多了一些。
当年自己年轻时要好的姐妹中也有做人外室的,自跟了人后就再没与她们这些姐妹来往,后来偶尔在街上遇见时,仪态外表等都有了很大变化,对夏家娘子这样曾经非常要好的姐妹还笑了一笑,对其他人则视而不见。
那时年轻不懂事,回家还跟娘责备这个小姐妹攀了高枝不认人了,娘就叹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有她的苦楚,你们别怪她。”
现在夏家娘子明白了,人到了这种位置上,自己就得把自己拘束好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
娘俩个望着光鲜耀眼的屋子,相互提醒,从今往后,切莫做出与自己身份不符的事情来。
夏家娘子凭着自己的理解,叫女儿千万要行得正坐得端,要锻炼出当家娘子的样儿来,别让下人看笑话甚至欺负上头。
夏可沁依照娘的嘱咐,行事益发小心谨慎,不懂的事情绝不开口,对管家下人的态度也略略矜持了一点——毕竟做主子还是要有做主子的样子。
新年到了,先前夏可沁说要置办年货,穆家两口子互相看了看,穆克咸说:“那小娘子想吃什么特别的东西,说给我们下人,我们去置办就行了。”
夏可沁恍悟自己现在的身份,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了,还真不习惯啊。
又一想,怕是两口子接受了主子的交待,不准自己出去吧,遂作罢。
在这里,她不用再担惊受怕,不用操心每天的衣食,不用出苦力劳作,除了出不了门以外,她什么都不缺,那她还有什么奢求呢?
闲来无事,夏可沁便只能陪着娘一起做做女红,而且因为说要做女红,穆妈拿来了上好的针线底料,夏家娘俩生怕做废了可惜,于是放慢了手脚,倒也还消磨时间。
夏家娘子便玩笑道:“以前说是下辈子投胎都要投在大户人家,可是这大户人家的人平时到底做些什么呀?难道就这样白吃白喝、什么事也不做吗?”
夏可沁急忙捂住娘的嘴,现在是吃人家的饭,话可不能乱说。
夏可沁也不去问穆妈他们主子的事,现在这样的日子,正好。
但该来的终究要来。
这天晚饭后,夏可沁正在娘屋里闲聊,眉生匆匆进来:“小娘子,大官人一会儿就到。”
夏可沁看了娘一眼,起身回自己房里去做准备。
眉生已经把桌上的蜡烛全换成了红色的,被褥也换了一套水红色的上来。
桌上置了糕饼瓜果酒水,还有一对醒目的羊脂白玉酒杯。
夏可沁梳洗干净,照娘的交代,坐在床边等待主人的到来。
红烛摇啊摇,夏可沁眼前有点模糊,原来曾想过有这样的时候,自己坐在床边,顶着红盖头等朴纯梓来揭。
现在,没有红盖头,自己的身份也只是一个外室,如果主人的正室娘子知道有自己的存在,就算把自己打杀了,官府也不会重判,至多罚钱了事,这是有先例的。
夏可沁胡思乱想着,男人已经走进房里来了。
眉生知趣地关上了门,下去睡了。
男人走了过来,夏可沁不敢抬头,他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呢?她屏住了呼吸。
男人看着夏可沁黑漆漆的头发和雪白的脖颈,轻声说:“你抬起头来。”
夏可沁惊骇地抬起了头,她认得那个声音,在郎府,那个声音一面笑着说:“有什么好吃的?”一面踏进屋里来。
面前立着的,正是楚州知府郎又一。
傅佳音明白了,东主现在表面潇洒,实际上还是为无后烦恼。
他倒想不通了,郎又一作为一家之主,纳几个妾就解决问题了,难道还怕唐嘉闹腾?
于是他试探郎又一,在外消遣时,便玩笑说某女甚好,不如纳入家中去?
郎又一摇头:自己不是时时在家,以唐嘉的妒忌之心,哪个女子接回去都不知能否活到怀孕生子。
傅佳音见郎又一摇头,又补了一句:“人道是金屋藏娇……”见郎又一眼睛亮了一下,知道有门,下来便开始为郎又一物色人选。
此事既要做得隐秘,那就不能经牙人媒婆之手,傅佳音有了想请顾妈妈物色的想法。
没等到他向顾妈妈开口,夏可沁寻水舞娘答应去飘香阁唱曲那夜,傅佳音看见了夏可沁,略一回忆,便记起了那个扑在死去的夏庆国身上痛哭的小姑娘,这种小家碧玉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听水舞娘提起夏家近况,傅佳音益加笃定,就要这个小姑娘了,得到她也并不难,只要机会合适和一个牵线之人。
他便故意请水舞娘代为物色一个清白人家的姑娘,只说是自己年纪大了,没有儿子,想养个外室。
水舞娘自是嫉妒不已,这个傅先生也是自己一直想抓住的男人,可偏偏他无心家室,自己这几年来半点机会也无,于是撒娇道为何傅先生看不中自己,傅佳音只是拍拍水舞娘的肚皮说,只要你这里生得出来,那也无不可。
水舞娘哑口无言,早年在飘香阁的时候,自己吃多了那伤身绝子的药,哪里还生得出来?
傅佳音许以重金,又道别去什么飘香阁之类的地方弄一个风尘女子来哄我,又应承自己并不会因为养了外室就跟她断了来往,水舞娘这才怏怏不乐地去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