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阴沉了一天的天,傍晚的天黑比平时来的早。乡间的小屋里更是早早的围起了一层黑幕,只有灶膛里燃烧的柴草映在墙面上折射出暗红的光亮。锅里飘溢出野菜的苦香,一个小女孩的身影在暗红的光亮处向灶膛里添着一小把一小把的柴草。
细嫩的小手熟练的绕着小小的柴草窝子丢进炉膛里。
小女孩的母亲站在锅台边上揭开锅盖,用一个小葫芦瓢在锅里搅合了一下,对着烧锅的女孩说:“丫头,火小些,别烧焦搭底,糊了苦。”灶膛后面传来小女孩听话的声音。
“玲娣,点灯吧?”里屋黑暗处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这个叫玲娣的女人对着黑屋里的男人说:“点灯还早呢,今天天阴,黑的早。”里屋的男人没有声音了。
这是一里一外两间屋的小瓦片房,斑驳的墙面掩盖着曾经有过的整洁。灶台边上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四方的小八仙桌子,桌子的三面放着三条长板凳。两扇对开的大门半扇开着半扇关着,双开的门面显示出曾经是小康过的人家。
女人把烧好的野菜和菜仔搅和的米粥盛了三碗端在桌上,从挂在墙壁上的半截菜厨里端出一个老粗碗的咸菜放在中间,对着黑屋里喊:“永森,吃饭吧!”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哥哥”的喊叫声,从房里走出来的江永森一下愣住了。随着叫声,江永林一个大步跨进了家门。
“永林?”江永森惊愕了。
“哥!嫂子!是我!”江永林兴奋的喊着。
“永林?!是永林回来了!”江永森激动的跨了上来,江永林甩下行李上前拉住了哥哥的双臂,江永森抽出手来又拉住了江永林的双臂,拥抱、哽咽、流泪。
“六年了”
站在一边的嫂子愣神的望着两兄弟的拥抱,不断地用手臂的袖子揉擦着自己的眼睛,也跟着抖着嘴唇说:“六年了”
只有站在一边的小女孩瞪着两个大眼莫名其妙的望着。
望着、望着,突然“哇”的一声女孩哭起来了。
女人赶紧转身,一边呵护一边教女孩说:“喊叔爹、喊叔爹呀!”
小女孩贴着妈妈的肚子往怀里钻。江永森放下江永林也在叫:“丫头!不怕,是叔爹,是亲叔爹,快喊声叔爹爹。”
江永林赶紧过来牵女孩的手,一边说:“这么高了,贞贞,我是叔叔呀。”一边伸手去拽行李继续说:“叔叔给你带好吃的东西来了。”
女孩推开江永林的大手,背着身体还是往母亲的怀里钻。
江永林从麻袋里拿出几个油纸包摊在桌上,这是师兄弟们为他准备的熟菜:二斤切碎的猪头肉、一大块切好的牛肉、一大包熏鱼。然后又拿出来四个肉包子,十来个馒头。
嫂子推开女孩,把锅台上的一盏油灯取挂在桌子的上方,然后取下头簪挑亮灯芯,小屋里亮堂了许多。转身又从锅里盛出一碗野菜粥端上桌子。
江永森招呼弟弟:“来来来,喝粥,喝粥。”
江永林把侄女抱坐在自己身边,抓过一个肉包子往侄女手上塞,然后用筷子夹起一片猪头肉塞进小侄女的嘴里,一边心疼的催促:“吃!吃!”
咬开肉包子,肉馅淌出黏黏的鲜汁滴在手指上,贞贞的小舌头添着自己的手指。肉包子在她小小的记忆里第一次有了“把肉馅塞进面团里”的印象,而且是“忒好吃”的印象。
贞贞把陌生丢在了脑后。
江永林说:“我走的时候嫂子还抱着她,现在都能烧锅了。”
江永森说:“哎,乡下小孩7岁就帮人家放牛了!”然后望着桌上的熟菜说:“你怎么买这么多熟菜?要花不少钱吧?”
江永林拿筷子夹起牛肉放在哥哥的碗里,又夹起几片猪头肉加在哥哥的碗里,又给嫂子夹着同样的菜放在嫂子碗里,又给侄女夹了一堆的菜。
江永林捧起粥碗大口的喝了一口:“啊,菜仔粥,家里的菜仔粥,真香啊!”
江永林吐露的一声“真香啊”释放了多少思念家乡、思念亲人的情怀。
围着吃饭的桌子,弟兄俩有着说不完的挂念和思乡的话语。
江永林仔细看着哥哥嫂子说:“你们两个都瘦了,哥哥面色还差些。”接着问:“哥哥身体可好?”
江永森说:“还可以,就是最近老感到有点累。今天帮人家整地,回来得迟。平时的家务都累坏你嫂子了。”
嫂子关切的问江永林:“大兄弟在外吃不少苦了吧?”
江永林说:“还好、嫂子,在外也就是有点累,还不算太苦,比种地轻松些,而且每天饭能吃到。”然后笑笑说:“厨房加工间,哪个菜盘里捻两片菜也能吃饱,干厨师就这点好,哈、哈、哈。”江永林发出了含蓄幽默的笑声。
江永林问哥哥:“蒋老财家的债还欠不欠?我带了好多大头银子回来的。”
“不欠了。”嫂子抢着说的时候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接着愤愤不平的说:“讲好三年,结果你哥哥给他家干了四年。”
江永森也如释重负的说:“不欠了,穷穷的债、冷冷的风,无债真是一身轻哪!”真在说话的江永森突然“呃”了一下,感觉想吐。
江永林赶紧问:“哥哥怎么了?”
江永森抹抹嘴说:“刚才肥肉吃多了,感觉太油了。”然后苦笑着补充:“好长时间不吃肉了,一下子吃油腻住了。”
江永森望着弟弟说:“兄弟不瘦,还好,肩膀还比我宽壮些。”
江永林憨厚的笑了:“厨子偷肘子,天经地义的事。”说完这话,兄嫂两人会意的哈哈大笑着说:“弟弟学坏了,哈哈哈”
江永林对偎依在妈妈怀里的侄女说:“贞贞,等过年叔爹爹做红烧狮子头给你吃。”
侄女不解地说:“啥叫狮子头啊?”
“就是红烧大肉圆子。”江永林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手圈成一个大圆圈比划给侄女看,还带有诱惑的说:“比今天的猪头肉还香、比肉包子还大还好吃。”
小侄女高兴的用手指着锅灶旁边地下的南瓜说:“妈妈天天喊我吃南瓜,做一个比它大的狮子头。”
听着孩子稚嫩的话语全家人开怀大笑。幸福不是生活有多富裕,而是屋里团圆的天伦之乐的笑声有多甜美。
江家门里久违的笑声,回荡在屋宇的上空。
在外房间的锅灶边上的两条大板凳上铺上床板,嫂子给江永林抱来了一床垫被。
江永林把自己的行李解开,从麻袋里面拿出彩萍给他装钱用的小布袋,伸手递在江永森的手中:“哥,这是我在外面挣的钱。”
江永森掂了一下沉甸的钱袋,一丝惊讶后退还给江永林说:“辛苦兄弟了,挣了不少钱。这钱你得自己留着,你还没成家呢!”
“不,这钱交给哥哥。”
江永森坚决的把手推了回去说:“你留着,哥哥用的时候找你拿。”
借着油灯的闪光里,江永林看到挂在哥哥睫毛里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旁滚落了下来。患难中的兄弟情义令江永森抑制不住激动,紧紧抓住了弟弟的双手。
江永森转换着感情找话说:“也不常捎信回来。”然后又好像是随便的说了一句:“去上海见过阚叔叔了?”
江永森好像是随便的提了一句阚叔叔,其实江永森是心里最清楚的人。
那一年入春的一场强降雪把急想着去“济世堂”购买麝香的郎中阚景辉阻挡在大蒋庄江孝纯的屋子里。大蒋庄的田野像铺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花,分不清田块和路埂,阡陌田野一夜间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平原。
厚盈尺余的大雪封了门,两个老友被关在屋子里四天,江孝纯四天杀了三只母鸡待客,年底供祖先的酒成了两个老友谈话助兴的推动剂,他们从天上到地下,从上下五千年到纵横八万里,从田野的大自然到人性的追求和缺失,趣味相投,谈性十分的投机,也十分自然的谈到了对儿女们成家立业的希望。
阚景辉一儿一女,比江孝纯的两个儿子小了几岁,酒熏情热之中阚景辉要把女儿阚彩萍将来许配给老友江孝纯的小儿子做儿女亲家。
被汗渍浸润的红油光亮的竹床上,酒醉的阚景辉裹着棉絮散发着舒畅的鼾声。这竹床是当年江孝纯妻子的陪嫁之物,四条腿带床头带床邦护栏的竹床,是两个孩子幼时屙屎撒尿,儿时打闹戏耍,少年时同睡一铺的见证,是十多年的夏日汗水把竹床浸润的红油光亮。阚景辉要做儿女亲家,江孝纯看着竹床和床上酣睡的阚景辉,似乎觉得对妻子有了交待。
在门外铲雪的江永林全然不知父亲和阚叔叔谈了什么,只有屋内的江永森听到了父亲和阚叔叔的讲话。
当江永林把去上海为周重文娶阚彩萍置办酒席的事以及赵家楼赵老板食言的经过说给
了江永森听的时候。
江永森叹息着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以前父亲在世时,阚叔叔是说过把女儿彩萍给江家做儿媳的话,但只是酒后随便说说的,兄弟莫往心里想,老人们就喜欢说一些什么儿女亲家的话,我有女儿我知道,我现在也有人找我胡乱搭,等孩子们大了以后,谁知道是什么样子啊?我们家现在很穷,家穷不敢攀高亲,你嫂子说她有一个远房亲戚,想给你做媒呢。”
江永林对哥哥说了实话:“哥,彩萍的事我不会去想的。阚叔叔叫我去的时候是我自己不死心,去过上海以后我就知道了,那地方像个大吸盘,四面八方的人都被吸到那儿去了,去了以后眼神都发生变化了,那些混得有钱的,长得漂亮的,都变得和我们乡下人不一样了。彩萍很漂亮,周家是那一片的大户人家。现在别说我们家穷了,就我这个秃头光脑的模样也糟践人家了。”
听江永林的大实话江永森是沉默的,这种沉默包含着自家的衰败和对方言而无信的心酸,同时也包含着无可奈何的环境变化和无可非议的自家条件。
夜深了。弟兄俩还有说不完的话语。
江永林带着人生第一次挣到的“银子”回来,全家人的心情轻松多了。年青的江永林外出六年,揣着几十个银元来家,江永森这个失去土地的农民都感觉有点扬眉吐气了,“家有余粮遇事不慌”,能有几十个银元,心里面充实多了,腰杆也直挺了。
江永森想把当初卖出去的土地赎回来,又想在屋山墙边上再加盖两间屋子出来,又想让弟弟江永林早点娶上媳妇,又想找四乡八邻最出名的花轿队,把弟媳妇风风光光的抬进屋,他甚至想做一桌好吃的饭菜,让女儿美美的吃上一餐。江永森好像得到了一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大有了一副踌躇满志的状态,一时竟不知道该去先做什么事为好了。
钱是精神酒是胆,江永林挣了银子回来,江永森精神好多了,他背下里对自己的女人说:“玲娣,永林现在手上有点钱了,你说是先帮兄弟娶上媳妇?还是先把土地赎回来?我都觉得没主张了。”
这个一字不识的女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起来,却说出来一句令江永森从心里佩服的一句话:“你父亲在世时说得好,‘兄道友、弟道恭’,你们兄弟俩互相恭敬,这个钱你应该让永林自己安排。”
“兄道友、弟道恭”几乎是所有国人传世的家训,是父亲在世时常常念叨给他们兄弟俩的话语,此时此刻让自己的女人说了出来,江永森赞许而认真的点了一下头。
晌午时分,一家人又坐在一起吃饭,哥哥江永森对弟弟江永林说:“兄弟,你很不容易的挣了钱回来,你要先把自己的事安排安排,娶媳妇?买地?你自己做一个安排,需要哥哥做什么事也尽管说,你嫂子也是这个意思。”
江永林望着哥哥嫂子殷切的眼神无法推脱了,勉强的说:“我只想由哥哥做主,我真没有想过做什么事。”然后他把在上海听朱老三说的话搬了出来:“在上海认识了一个老乡叫朱老三,听他说上海租界的土地要卖到万两白银一亩,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我们乡下人绝对买不起。我们乡下的土地不值钱,像那个水汪子地,五个银元就能够买到一垧地了,要不哥哥看是否先买两垧地回来?”
哥哥听了赞成的点了点头后又说:“你也该娶媳妇了呀。”
“媳妇不忙,等明年有钱盖房再说,剩下的钱还是给哥哥嫂嫂当家。”
江永林说的理在话中,哥哥听了也十分的赞成,心所不忍的说:“家境好了,只是苦了兄弟,苦了兄弟了。”
江永林憨厚的说:“买好地,春天种上粮食后,我再出去挣点钱回来,有了钱,再增加一部分土地,有地的人家不受人欺。朱老三跟我讲只要有力气,上海能挣到钱,何况我学的是厨师,哥哥不用操心的。”
江永森为江永林这样的表白心里又有了激动。
江永林安慰哥哥:“哥哥嫂嫂放心,剩下的钱在我们乡下能撑到明年。过几天赶集,先带侄女儿到仙女庙买几尺布料去。”
在外闯荡六年的江永林成熟了。
仙女庙,通扬河段北岸,依水傍堤,瑰丽静默,古木参天。这个从东汉流传的两位善良仙姑用草药熬汤,送到千家万户,使灾疫退却,百姓转危为安的美好传说,千年来,祭祀的香火袅袅不绝,体现着百姓对善良的崇拜。
庙里斗拱飞檐,匠心独特。四柱华表矗立,云纹缠绕。正坊额“龙川胜迹”,背面词“仙女遗踪”,雄奇雅健,笔力古朴,将“龙”、“仙”二字巧嵌四字之首,使人们自然不忘两位仙姑杜姜和康紫霞的功德无量。
仙女庙外商铺林立,地摊成排,人头簇拥,集市又逢庙会,热闹非凡,把一个古老小镇拥挤的水泄不通。
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玲娣紧牵着女儿的小手,紧随在江永森兄弟俩的后背,寸步不离。这个一生中走过的最长的距离就是从娘家到婆家的十七里之遥的农妇,唯恐走失,紧紧地拉着女儿跟在丈夫的身后。
集市上,有青翠欲滴的瓜果蔬菜摊子,有热气腾腾的小吃点心,还有商铺里琳琅满目的农家杂货,活鲜生猛的禽鱼肉蛋,红黄黑白的五谷杂粮,还有被人围成一圈观看推销刀枪不入的狗皮膏药,商人的殷勤笑脸无处不在,渲染出乡土生活气息的浓厚。
“嘭”的一声,空气里飘来了爆米花的香味。
江永林从嫂子手上抱过来侄女,从小贩的稻草把上摘下一串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递在贞贞的小手上。
自从父亲去世,这么多年的今天,兄弟俩第一次带着家眷诳庙会,最开心的当然是侄女小贞贞,这是她来到人世间第一次看到人间还有如此美好的仙境。
背靠路边的大柳树,用竹竿挑起遮阴大布棚的路边小吃铺,是来往行人的最好息脚点。布棚下江永森一家四口吃着烧饼,喝着面汤,带息脚的坐在一起。
江永林问侄女贞贞:“今天出来玩的开心吗?累不累?”
“不累,叔爹,开心,乡下没有这个烧饼,里面好甜。”
江永林兄弟俩听的哈哈大笑,坐在一傍紧抱着布包的玲娣对着女儿转达歉意的说:“把叔爹的钱都花完了,还买了这么多新布料。等你以后长大了,要记着孝敬叔爹,这都是叔爹给你买的。”
这一天是贞贞笑声最多的一天,也是小女孩一生不会忘记的一天。当她第一次在家里知道“肉馅能塞进面团里”,今天她又知道“烧饼里有糖稀,好甜”。
跨过波光粼粼,绿水萦回的石桥,翠竹环绕着太湖石依地势堆叠的假山,山顶端一支泉水飞流直下。水流不断,直落湖底。水溅石响,如闻琴韵。泉旁山黄树绿,溪旁足踏祥云、罗裙微飘的仙女雕像亭亭玉立,淡装素裹,冰清玉洁。溪边柳枝吻水,临冬的植物,叶落稀疏,仙女丰腴流畅的面部线条在日光的映衬下楚楚动人。
贞贞望着仙女微笑莫测的神像问母亲:“妈妈,这是谁呀?”
江永森告诉女儿:“这是杜姜。”
贞贞又追问:“杜姜是谁呀?”
江永森说:“以前,这一带发生过大灾,几天暴雨不息,河水泛滥,大水淹没了庄稼、房屋,老百姓苦不胜言,纷纷逃难。留下来的人又瘟疫传染,天天死人,活着的人也上吐下泻得了温病,天天面临死亡。真在危急关头,天上来了这位女神仙杜姜,送来好多药草,生病的人吃了她的草药就没病了,没病的人更健康了,这一带也变得万木繁荣,万家安康了,所以人们纪念她,在这儿建了一座庙,她是仙女,所以这个庙就叫仙女庙。”
贞贞不无天真的说:“那她是一个大好人,一个人救了一大片人,那么她现在人到哪儿去了呢?”
江永林接着告诉她:“她原来就是天上的神仙,做完好事以后就回天上去了,人们为了纪念她就用石头做了一个和她一样的人放在这儿。”
人生真在启蒙的贞贞把“天上有神仙”和“人要做好事”默默的记在了心里。
出了庙宇,一家四口弯道丁伙乡,走玲娣的娘家。
玲娣的弟弟惊奇的望着江永森的到来。这是姐姐从出嫁以后首次这么隆重正规的全家一起回娘家探访。
玲娣的父母看着女儿女婿的一家到来,高兴地连声招呼。母亲更是掉着泪拉着女儿的手责备而心疼的说:“有了婆家忘了娘家了,知道妈妈有多想念你们吗?”
玲娣不回答,带着泪把贞贞叫来,让她一个个外公、外婆、舅舅、舅妈的参拜,贞贞胆怯的望着没有半点印象的外公外婆,半躲在母亲的身后轻声的应叫着长辈。
老外公笑眯着眼睛叫儿子去抓鸡,他要款待难得回来的女儿女婿。江永森忙制止说:“阿爸,不用忙了,我们从庙会回来,带了一点小菜,煮点饭就行了。”
老外公特意看了看江永林明知故问的说:“这就是永林吧,挺神气,体格好结实,是一副种田的好坯子。”
玲娣问父亲说:“阿爸,弟媳家的姨姐没找婆家吧?”
“没有,她父亲最近犯病了,在家躺着呢。”
玲娣接着说:“噢,我们真好借探病带永林一起去看看。”
“不远,上走三里地就到丰乐了,真好,明天叫你弟弟弟媳带你们一起过去看看。”
太阳三杆子高了,临冬的太阳懒散无力的照射着苏北大地。冒出麦苗的田野,任凭阳光雨露的滋润,腻歪歪的趴在田野里等待春天的茂盛。
这期间是农闲时,也是庄户人家最好的相亲访友的时间。
单片低矮的砖墙,盖着稻草的屋子里面十分的黑暗,一盏快熬干油的灯,微弱的火珠像喘气似地飘动着,浑浊的光亮,照射出颤抖的光影,照着躺在床上的喘气男人和守在床边两眼呆涩的姑娘。
躺在床上的潘老爹腹部像鼓一样的隆起,艰难的喘着气呼吸。
女儿潘桂香束手无策的站在父亲的身边。一个只有父女俩的家,父亲的重病和贫困的纠缠令潘桂香一筹莫展。
“姐姐!”门外传来姨妹小芳叫门的声音。
桂香出门一看,是姨妹带着一大家人来了。
玲娣、永森、永林都跟在弟媳后面对床上的老人喊了一声“姨夫”。老人一边喘息着应答,一边手撑着床板想撑坐起来,桂香赶紧扶了老人一把,拖过一只厚厚的麦秸秆的枕头当做靠垫放在老人的身后,让老人半躺在床上。
弟媳也上去扶了一把,亲切的在姨夫耳边说:“躺着吧姨夫,我们来看看你。”
潘老爹歉意的和大家点了点头说:“活受罪呀,好不了了。”
潘老爹的病在农村叫“臌胀病”,腹胀如鼓,喝上几碗中药便会稍有缓解,然而却不能根除。穷家破屋的穷人一旦染上这种毛病便会倾家荡产的衰败。
玲娣和江永森靠近床前安慰了潘老爹几句,然后特意把江永林拉近老爹的身边介绍说:“这是在外面打工的家弟,叫江永林。”
江永林也赶紧跨上一步说:“姨夫你好!我们一起过来看看你,望你早日康复!”
潘老爹听着江永林有礼貌的言词,点点头微笑,满脸的皱纹挤到了一起,他费力的伸出右手想拉一拉江永林,江永林赶紧伸出有力的臂膀扶住了老人颤抖的身体,老人确像菜市场的牛贩子欣赏牛犊壮实不壮实一般的板着江永林的臂膀,喘气说出:“好身体,庄稼人就要有这样的好身体。”
江永林从潘老爹的目光中看出老爹对他的欣赏,他红着脸却亲切的补充说:“姨夫放心,你会好起来的。”一边说着,一边非常体贴的从左上衣布袋里摸出两个早已准备好的银元塞在潘老爹的手心里。
这两个银元够老爹吃一段时间的中药了。
然而老爹心里是明白今天上门的江永林真正的来意的,他感觉到有这样一副膀大腰圆好身体的将来的“女婿”,他是欣慰的,种田人就靠一副好身体,他知道自己来日不多,他不放心的是自己唯一一个女儿的归属。
当江永林给他手心里递上两个银元的时候,他不推辞,他感觉放在手心里的不是钱的多少,而是掂出了江永林人品的厚重和对自己身后事的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