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22日晚,北平市(北京市)上空,上千米厚的云层仿佛被凝冻住了,没有一丝移动。云层的底部,水汽的凝结核积小成多集腋成裘终于结晶成一朵朵纯洁的雪花,在地球引力与空气阻力无间隙地亲密合作下纷纷扬扬飘向大地。
雪花飘落到距城市上空几十米,遇到了人类社会免费赠送的第一件礼物——爆竹。爆竹炸响不规律,地点不定,此起彼伏,其冲击波把这些身不由主者推向四面八方,使得她们更身不由主,最后,在炸开的纸屑和烟尘的相伴下零落到街道、房屋以及一切可以安身立命之所在。
落到高处的雪花比较幸运,至少可以纯洁到太阳高照,逐渐消融,落得一个“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凄美结局;落到街道上的雪花可就惨了,她们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被一群手举彩旗,扛着横幅,喊着口号,高兴、激动、兴奋异常的人们踩在脚下,变得脏污不堪,随即“零落成泥碾作尘”。
在一个如此大雪的夜晚,这些人不畏严寒,在庆祝什么?春节?不、不是,他们是在庆祝北平市即将和平解放——1949年,这可是崭新的中国成立的年份。
在西城区一个独门独户的四合院内,有三间正房。在最西面一间,周杏怀抱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喂奶,婆婆顾母正在缝补一件婴儿衣服。婆媳二人静默着,细听外面游行人群喊出的各种口号。
“欢迎北平和平解放!”一句响亮的口号从窗户传了进来。
“继唐快回来了吧?”顾母好像在问自己。
“应该快了……我想就这几天。”周杏一脸期待。她摇晃孩子,孩子松开乳头,抿着小嘴睡着了,稚嫩的脸上含着满足的笑。
“孩子出生,就看过一眼!”顾母抱怨,“傅作义真有耐心,拖了这么长时间才投降……”
“娘,人家那不叫投降,叫和平改编。”周杏说。
“都一样。”
窗外的雪花簌簌落着。婆媳二人突然听见院门响,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是继唐回来!”顾母忙下炕,到外屋迎接。
来人已经推开了外屋的门。随即,一股冷风吹了进来,周杏慌忙用棉被遮挡孩子。
进来了四个男人,没有一个穿军装,手里都提着枪。顾母没看到自己的儿子,很失望。“你们是谁?”
四个人没有一个回答。他们眼睛乱转,好像进了粮仓准备偷盗的老鼠,警惕各种异常。为首的是一个中年人,戴一顶宽边圆帽,左侧脸颊上长着一块令人触目惊心的紫黑色胎记。他一把推开顾母,举枪进了西面这间房,四处查看。
中年人见房里只有周杏和孩子,回身问顾母:“你是顾继唐的母亲?”
“是呀,继唐怎么啦?……不是不打仗了?”顾母为儿子担心。
“你儿子没事。我们来是为了另一件事。”
“啥事?”听说儿子没事,顾母揪着的心放松不少。
那人看着顾母,若有所思,然后说:“我们来,是为了你们顾家人的老祖先——郭守敬……”
周杏听清楚了整句话,郭守敬这个名字她也知道,不过她觉得这和她丈夫八竿子打不着,所以以为自己听错了。
顾母愣了一下,随即说:“你说的啥?什么老祖先?”
“您老别装糊涂?你男人的老祖先——元朝天文学家郭守敬……”
“怎么啦?”顾母打断问。
“郭守敬帮蒙古人埋了一大批金银财宝,留下一幅地图和……”
这次,周杏对听到的内容不再怀疑,她有些愕然,在嫁给顾继唐之前,她从没听他说有什么亲人,更没提什么老祖先,现在怎么会和一个元朝的天文学家扯上关系?!战争年代,怪事可真是多!
“听都没听说过。”顾母矢口否认。
“你男人是郭守敬的后代,你不知道?!”
“不知道,男人们的事怎么会告诉我们女人?”
“真不知道?!”胎记中年人逼向顾母。
“不知道。”
中年人把枪筒顶在了顾母的脑袋上,顾母仰着脖子不为所动,中年人嘴里发出“呯”的一声。周杏吓得脸色发白,心脏险些跳出来,可顾母却没有一点惊惧,瞪着中年人说:“你这是在吓唬谁?!”
中年人看顾母一副视死如归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神态,转向周杏。周杏坦然说:“我啥都不知道。”中年人看周杏身上披着结婚时穿的大红外褂和身边的孩子,知道没戏,指使他的手下说:“走——都带走。”
一人捉了顾母的胳膊往外推,另两个进屋带周杏出去。顾母呵斥问:“你们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
“很远。”胎记中年人回答,“你永远别想见着你儿子了,这就是你不配合的下场。”
顾母闭了嘴不说话。
周杏看见婆婆被推出门,大喊着说:“娘,他们想要啥,给他们不就得了!要那些有啥用?!”
顾母张了张嘴,没说话。
“听见你儿媳说啥了没?”中年人出到房外,“给我们想要的,不就啥事没了。”
“我……我真的啥也不知道。”顾母这话分明是说给周杏听得。
“那个郭守敬和我们家有啥关系?”从顾母的神态上,周杏觉察出这事可疑。
“……没关系!”顾母躲闪周杏的眼神。
“你们搞错了吧?我丈夫姓顾,和那个郭守敬不是一个姓。”周杏对胎记中年人说。
“你刚嫁到他们家吧?”中年人问。
“是呀。”
“那你自然不知道了。”中年人转向顾母,“老顽固!不见棺材不落泪——带他们走!”
三个男人又往出推顾母和周杏。顾母好像知道了结局,没做大的反抗。周杏抓住门框不走……哭喊声把刚刚睡熟的孩子吵醒了。孩子醒来,触摸不到娘亲,哇哇大哭。
“孩子怎么办?”往出推周杏的一个年轻人动了恻隐之心。
“别管!”中年人说。
“留在这里会饿死的。”
中年人犹豫。“那……让她抱上。”然后又威胁说,“她要是不配合,就把孩子留下。”
周杏知道拗不过,回屋用棉被裹了孩子,抱在怀里,哄着孩子,被两个男人推出院外。出远门时,周杏问顾母:“真有这回事吗?”
“没有,他们弄错了。”顾母已经不纠结了。
周杏和顾母被三个男人挟持着出到院外,看见雪地里停着一辆绿皮帆布军用车。两人被逼迫着上了后车厢,两个男人看着她们娘俩,一个人开车。中年人站在车外,让开车的人快走。军车卷起一溜雪花,沿着西直门大街向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