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深夜十一点左右。
在原动汽配厂一车间中间那排淡绿色车床面前,当最后一个散发着生涩吕锈味道的名为‘阀轴’的零件从旋转车轮中停止转动时,操作者尚元林那一直绷紧的神经也完全放松下来,他用满是油污的手扫弄了一下头发,头发上刚刚在工作中迸射到的一些金属条子被抚弄到地上,他索性使劲摇晃着头,将粘在头上以及脸上的一些东西全部甩到了地上,一双穿着工作鞋子的脚同时在满地皆是吕屑子的堆里汤了一汤,直到他看见车轮最终正式的停止在那里,便从有些干渴的口中呼出了一口浊气,他用力一扭车轮上面的杠杆,那个已经被他车成闪亮色彩的‘阀轴’成品零件便轻松的械了下来,他顺手将其仍在了车床旁边一堆成品堆里,显然,那些闪着污浊光亮的成品堆便是他今晚上夜班的所有战果,共计大约有五十七件,他不由双手合在一块来回搓弄起来。
“老尚,今天开资了,天下着雨,你回家的道又不好走,差不多早点回家吧。”说话的是路过他身边的老柳,老柳也是一车间的一名老车工了。同时,他又是车工班的班长。年龄要略长尚元林两岁。
平日里,与具有老实巴交性格的尚元林相处甚好的也就算是这个老柳了,老柳为人比较耿直忠厚,与尚元林的个性颇有类似之处。
与任茹所在的无限灯具厂相比,原动汽配厂本是一个拥有二百八十几人的小厂,若干年以前,尚元林由古城西安那座全国有名的大城市调回到黎城之后,他被分配到这个小厂,可以说日子也是由天堂瞬间就跌到了地狱里面,这里,他再也找不回青年时代那个红花配身,清纯似水的尚元林的形象,那个拥有几万人的大厂子似乎有的是他尚元林的用武之地,而这里,却只有那么几个孤单的身影不停的在眼前晃来晃去•••。
由此,那个本身活泼开朗的尚元林突然之间从空气里面蒸发了,一张本很英俊的年轻面容也日渐变的憔悴黝黑起来,加之生活压力的增加,也促使他的心儿变的无比脆弱和敏感起来•••。
他开始变的胆小怕事,他生怕自己一开口说话得罪到任何一个人,他说话时变的拘谨,办事情变的小心翼翼,他总觉得自己如此的理短,他人那么的理长。尤其是在那几个有头有脸的所谓的领导们面前,他甚至不知这时的自己应该怎样释放出内心的真诚,每次只要接受到领导有意无意的批评,他会去如个小学生般立即的改正,但如果一旦接受到领导的表扬,他也会激动的好几晚睡不好觉。
他心思很重,但决没有心计,溜须,谄媚,这一套他天生不会,送礼,贿赂,这一套他天生不学。
他只身埋头工作,也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与家庭之中,他在一些看不惯人的眼中一副倔倔的样子,正是因为如此,他在这个貌是不起眼的小厂子里是完全一副吃不开的‘惨样’,在绝大多数厂子领导职工眼中,没有人会把尚元林正儿八经的当一回事,这也致使许多年以来,尚家甚至在厂子职工住宅中,没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尚元林就这样每日每夜的骑着个白山牌二八老式自行车,奔波在遥远的东倩与原动汽配厂之间,有时他的心里也在泛酸,他觉得对不起与他结发的妻子任茹,他知道年轻时候的任茹本来是打算要和他到西安定居的,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命运,就是这样在让他们如此的生活•••。
看了看眼前这个冷清的小车间,尚元林不知不觉的从万般思绪中停止下来,“唉,又开资了。”他心下提醒着自己,然后便弯腰在一个钻着冷飕飕凉风的角落里将满是油污的双手洗干净,用工作箱里的毛巾将手揩干后,便甩开步子向着车间办公室走去,走过一个略显陡峭的旋梯之后,一个黑漆漆的被涂料刚刚刷过的小门便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面,他随手将那个门打开,一个拥有一双小眯缝眼的中年男人正在里面的办公桌前低头摆弄着什么。原来,那个办公室中负责工人每月开资的统计是不上夜班的,而上夜班的工人开资问题,则直接由这个小眯缝眼的主任负责。
“陈主任,我来开资。”尚元林推门即说。
那个小眯缝眼一见是尚元林,便冲之微微一笑,同时,他的面色上流露出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神色。
“原来是老尚啊,最近几年弄的不错吗。”这个姓陈的小咪逢眼主任在尚元林进来后就不着边际的夸赞了一句。由于他的双眼实在是小的有些夸张,‘陈小眼’便是他平日在这个厂子里大家伙们笑称的外号。
这不由令尚元林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他问道:“陈主任,我是来开资的,却不知你在说什么。”
一贯在领导面前喜欢直来直去的尚元林一脸正色的道出了自己的本意。
“哦。”陈小眼一边低着头从桌子下面的抽屉里面翻着尚元林的工资袋,一边道:“老尚啊,我是在说你最近几年把你的几个孩子们都弄到了市内念书,不错吗。”
尚元林一听陈小眼指的是这个,有些不屑的说道:“凑合事呗。还不是靠自家亲戚的帮忙。”
“啊。”陈小眼一听到尚元林说这话,不禁由一脸笑意转变成惊愕,他将找到的工资袋撇给了对面的尚元林,然后道:“行了啊,老尚,没想到你还有这么硬的关系啊。是谁啊?”
平日里的尚元林本来对这个陈小眼的印象不是太好,首先他从心眼里讨厌对方对自己有关‘老尚’的称呼,因为以自己已经四十五岁的年龄来看,他远比对方大七八岁有余,而对方的称呼,他无疑听上去是不舒服的。
其次是对方的势力,那股‘势力’是他骨子里携带的一种劲头,见到对方有两下子使出来,他的小眼睛就发出别样的光彩,尚元林讨厌对方那副尊容,那副‘见上交见下踩’的尊容•••。
尚元林数了数自己的工资数量,虽然不多,但那是一个月的汗水钱,他知道自己挣的钱是那样的干净与纯粹•••。
他满意的将自己的工资袋装进了上衣口袋里,同时似乎也在将一家老小一个月的所有希望也装进了口袋中一样,他感到了自己的成就与责任,觉得自己的肩旁沉甸甸的•••。
“陈主任,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他只顾着自己的心事,却完全将刚刚陈小眼的问话抛在了脑后。
陈小眼见尚元林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不由有些尴尬的张了张嘴,却也不忘点头道:“回见,老尚。”
尚元林没有回应,心里却骂了一句:“芝麻粒大点的小官,连个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端什么端。”
不屑的看了看对方摆姿弄态的表情,他的脑子里一瞬间闪现出远在西安时在那个大的吓人厂里,那个手下拥有几千号职工的车间主任,那是个经常穿着一套蓝色制服的中年男人,时刻都拥有着一张对待每个职工都一样颜色的面孔•••。
“那人应该是姓张,叫张什么来的,对了,叫张高原。”尚元林突然想到,就是那个张高原主任,在一直关注着他,一直在培养他,希望他尽快的入党提干,动员他写入党申请书,他甚至很是信任的将车间里的一些活动让他组织。
“我尚元林同样没给那个张高原送过礼,但得到的待遇是如此的与众不同,可是自从来到这个名不见经传小厂子,人们的思想活动与生活活动都陡变的如此的啰嗦起来•••。
尚元林带着一系列的想法从车间办公室中走了出来,而那个陈小眼却面对着尚元林刚刚关上的房门有着自己的想法, 他心里不由说道:“一个大男人在厂子里连套属于自己的房子都混不上,还跟老子我装什么深沉。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窝囊的家伙怎么还会有这么硬气的亲戚呢。那人到底是谁呢。”他不由叼起了一支烟卷,吐气了淡淡的烟雾,一副心思显现繁杂的样子。
尚元林来到了自己的工作箱前,他突然想到这深更半夜的还是暂时将工资寄存在里面为好,今天是星期六,等后天星期一上白班的时候再将它拿家去也不迟,因为昨天任茹已经开资,家里的生活费这两天足够应对。
想到这里,他将那个工资袋悄悄的隐藏在箱子里面深层的角落里,然后他脱下了带有污渍的工作服。
“老尚,你还磨蹭个什么吗,还不快走。”一旁的老柳在催促着他。
“这就走,这就走•••。”尚元林应着,顺手将自己的平日里穿的那套衣服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