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血池里养了三个月,她总算可以走出来看看,可看到的人与暗室之人全然不同,他一身邋遢污秽,在暗巷里喝酒喝到吐。他看见她出来,一点也不意外,反而又蹦又跳,又哭又笑。
“喝成这样,你到底是高兴还是难过呢?”
“小师妹今天嫁人了,我当然高兴!可她嫁的不是我,不是我……”隔壁的酒楼依稀听到喜气洋溢的欢呼声,这些声音传在他耳中,无疑是催命符。这些日子她骨笼也不是两耳不听笼外事。
这个少年正是在人生最意气风发的年纪,经历所有少年都会经历的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应该充满希望才对,可他的路好像一开始就走得不太顺利。
“她要嫁的是大师兄,咱们的大师兄是将门之后,以后的国之栋梁,说什么也比我这个孤儿强。”
“这可不像你,你一直都那么努力地证明自己,这样就一蹶不振了?”
“其实韩嫣小师妹不是不喜欢你,是你这个人太不解风情,不会哄人,又得理不饶人,那个叫什么铁斧头的憨厚小子,其实他那里都不如你,但人家对小师妹就是千依百顺。”
“哼!他不过就是运气比我好,入门比我早罢了……”
“运气这东西,生死簿所定,更改不了,当你若是够努力,未来之事未必不能改变。”
“对,我一定要让他们刮目相看,让所有瞧不起的我后悔!”
小师妹出嫁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可第二天,他就收拾行装下山去。
“你这是要去哪里?”她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无父无母,师门就是他的家,除了这里,他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
“我要去当兵!”
“当兵?”
“对,我今日听说了,大王推行军功爵制,即使是平民,凭着军功,也能加官进爵。你说得对!是要我够努力,就能爬到任何人都不能小看的位置。”他志气满满,雄心勃勃,凌珑真怀疑他昨晚是否真的醉倒,因为她说的话,连自己都不太记得。
“你就这么走了?”她有些失落,毕竟这些日子都与他在一起,其他人甚至不知道有她的存在。
“不是我,是我们,我什么都可以不带,但一定会带上你,你是我救下来的,以后都要跟着我!”
“带着我?”她心里其实很矛盾,御鬼门其实也不错,这里有很多同类,没有人会当她是邪魔外道。到了外面就难说了,尤其她现在这副吓死人的样子。
“当然,可是……你的头发一定要弄成这样吗?”她的脸全都被头发挡住,他都不知道从哪个角度跟她讲话才对。
“没办法,我这个样子实在不能见人。”
“什么样子?妖魔鬼怪我见多了,不会觉得你丑的……啊……你还是把头发放下来吧。”她只是把头发轻轻拨开,露出一张满布血痕的脸,他就受不了了,看来天下人都注重皮相,她不说话,他也不傻,立即笑着说:“没,我没嫌弃你的意思,我是怕你自己不小心看到镜子,湖水的时候,自己吓着自己。”
“是吗?”
“是,你还没完全罢了,日后等我功成名就,怎么也会想办法帮你复原,毕竟现在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了,我不帮你谁帮你呢。”他说话一向果断坚决,不容人有拒绝的余地。
是的,只是朋友,一直到他去世那一刻他们都未曾订立血契,他们御鬼门本来就能与鬼灵沟通,在他面前,她经常忘了自己是鬼魂的存在。
他们之间保持一种特殊的关系,也保持一种特殊的距离,程仪说,那是一个棋盘的距离,到他死了之后才能打破。
细雨沥沥,灯火涂暗,有个人在孜孜不倦地描画各种面谱,直到凌珑醒来,他才放下手中的毛笔。
“有人在你身上下了眠蛊,我是解不了,只能等你自己醒来。”
凌珑看到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就感觉浑身都不自在,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没摸到面具,她的心就要慌了起来。
“你什么都不记得,却还是记得这个。”程仪拿起了面具在她面前晃,凌珑皱着眉头说:“我不是不记得,只是过得太久了……”
“是太久了,足足有一百多年了。”他感叹道:“要不是认得你的气息,我也无法将你看作是以前的凌珑,你完全好了吗?”
“应该是的。”
“谁这么厉害,这件事我穷极一生都不成功。”
“是我现在的主人,他医术了得。”
程仪的眼睛瞬间黯淡,什么话也不说,只呆呆地看着手上的面具,屋里的气氛沉闷,令人窒息。不应该这样,他们以前是无话不谈的,虽然过了一百年,但对于鬼来说,一百年也不算太漫长。
“珑儿……”
“阿仪……”
两个人都同时开口,接着抬起头看着对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还是程仪先缓过神来,他纵横一生,传奇一生,也不会因为一点点事情就乱了方寸,他云淡风清地说:“我们下盘棋如何?”
“好。”
一百年的距离也不过一个棋盘的距离,和以前一样,在棋盘上厮杀的他们能忘记世间的所有悲哀和痛苦。他们无话不说,无话不谈,不必理会战场的尔虞我诈,不必理会朝廷的勾心斗角,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活得最真实,最自在,这种感觉是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
画面好像又回到了百年前的地宫,她常年都需要戴着面具,躺着下棋,而他不管下多久,腰杆子都能挺得笔直,这是一个军人应有的素质,就像他这一身的傲骨。
“阿仪,为何你还在这里?不去轮回,不回冥界,你是要当孤魂野鬼吗?”
“走之前我就叫你不要难过,我虽然死了,但新的征程才刚刚开始。”
凌珑想了想,他走之前一直都是自己陪着,当时他卧病在床,身边却无一人照料,皇帝却还是命他出征。那一次,他的王意图天下,要远隔山河争夺别人的国都,却不知连连征战,国内空虚,这一战必败无疑。他这一生从无败绩,也不能败给病魔,不能在这个时候去打一场必败的战争。
“即使是死,也不能辱没战神的称号。”
最后,他用王赐的宝剑自刎……
“珑儿,你这一子……是故意让我的吗?”
“不过是一时走神,能不能重来?”
“落子不悔,不过看在是你的份上,我便让你三子。”这个昔日的战神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对敌从不手软,但对她却特别谦让,每每都被她取笑,要是当初也能这样哄哄小师妹,人家也不会移情别恋了。而他又会不服气地解释,不过看她可怜,除了他,也不会有人陪她下棋聊天了。
“一百多年来也不见你有任何动静,我都以为你投胎去了。”
“大王生怕我做鬼也不放过他,先是把我秘密安葬,之后又在我们的墓穴周围下了九根金刚杵,要不是有盗墓贼破坏了这个佛门的降龙阵法,我也不可能重见天日。”他是说“我们”的墓穴,那是他生前,喜欢把骨笼当成腰佩挂在身上,别人只当是他的喜爱之物,随他一起放进棺椁里。
“可是现在依然有人要找你的墓穴。”
“就让他们找吧,就跟那些盗墓贼一样,找到的只是个空墓。”
“你我都不在了,那个地方真成了空墓。”大王一向惧怕妖魔鬼怪,宫中高僧术士一大批,没少弹劾他在战场上施展鬼术,当然也怕他死后会作怪,程仪料事如神,让下人死后散布消息,说他的墓里有无数珍宝,这就引得盗墓贼前赴后继地去盗墓,企图把封印破坏。
“最重要的地宫会随着地下河改变位置,如今早就不在那个地方了。你忘了吗?以前我们都是从河道进去,怎么会在大山里进去呢?”那个暗河地宫凌珑比他呆得更久,当然熟知里面的情况,那个地方连他的妻妾都不知道,有一次,他身穿大喜蟒袍,醉醺醺地跑进去,笑得很是张狂:“哈哈,大王把公主都下嫁给我,想我这样子的人,做梦都没想过要娶公主,你说,现在小师妹是不是很后悔了?我刚才还看见了她,看她那眼神就知道,道贺也不是真是实意,一定后悔死了,哈哈,快哉!人生最得意之时莫过于此!”
人生最得意之事?他说的是娶到公主,还是让小师妹后悔,她没办法知晓,那天晚上他醉得很厉害,怎么摇都不醒,把他的脸捏得变形了也不起来,
“喂!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赖在我这里做什么?公主不见你回去,是要担心的。”
“我是鼎鼎大名的靖安侯!大王都忌惮三分,公主算什么东西?乖,让我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只有在这儿,我才睡得着。”
如今他这个样子,谁也不敢相信是那个屠戮四方,叫人闻风丧胆的不败战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