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岚历五月二十七日,清晨
御史府的轿子,缓慢而平稳地行走在这条宽阔的官路上,周围的三十余名侍卫也是极为警惕,他们是御亲王直接派来保护慕柳冰的侍卫,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什么人?”
一名侍卫忽然喝道:“大人,您先别出来。”随着轿子轻轻落下,轿外响起了一阵慌乱声。
“上!”
听着那偶尔响起的金属碰击声,慕柳冰心里一惊,清晨御亲王给他配了护卫,才隔了一个多时辰不到便有人来杀他了?
心中一阵打鼓,然而轿子外的凄惨的声音却此起彼伏,片刻不到的时间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刺客……刺客被杀了吗?”
轿子里的慕柳冰额头上渗出一丝冷汗来,颤颤巍巍地问道。
寂静,回答他的只有安静里的寂静。
强行给自己壮了壮胆子,颤抖着的右手缓缓掀开轿帘,一柄明晃晃的长剑正在抵着自己的眉心处,四周躺满了尚且散发着余温的尸体。
年轻的御史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然而看到刺客面孔的时候,他整个的心仿佛都在那一刻颤抖了,犹如一柄长剑冲着自己的心脏处狠狠刺来。
“颜儿,怎么是你?你要杀我?”
“呵呵,往日只有轿夫和奴仆随从的慕御史,今天竟然有这么多侍卫,怕是做贼心虚吧?”
不知朝堂即将要发生大事的苏颜,冷冷地看着慕柳冰,面前这个昔日的情郎。
此刻苏颜的心里,只有那个惨死的钱妇人,指向慕柳冰的长剑不偏不倚,直逼眉尖。
“颜儿,这件事情我很难跟你解释。”慕柳冰环顾了四周的尸体,淡淡地皱着眉头道。
“国家机密,事关百姓么?”苏颜嘲讽地冷笑道。
“嗯。”慕柳冰点了点头。
“我真是受够了你的这番说辞,与当年你离开我时说的话又有何异?我看你是因为钱妇人的事情,做贼心虚,所以才添了护卫!”
苏颜的眼泪缓缓流下,她心中是何其失望,自己背弃剑宗律令来到帝都保护慕柳冰长达两年之久,谁知竟然保护的竟是一个帝国的败类!
苏颜咬着嘴唇,用颤抖的声音问道:“我问你,钱妇人的事情是不是和你有关?”
“钱妇人?”慕柳冰一怔,旋即立刻想到了自己经手的少女被侮辱的案子,那正是钱妇人的女儿,难道……苏颜她也认识钱妇人?
“你竟然认识钱妇人?”
“怎么,你是不是没有料到?是不是没有料到偌大的西岚帝国,竟然有人会拆穿你慕柳冰这令人作呕的面貌!”苏颜指着慕柳冰忿忿道。
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人儿,正用剑指着自己,慕柳冰突然心中一阵烦躁,他摇了摇头道:“对不起,我别无选择!”
“哈哈哈!枉我苏颜一代剑圣,不分日夜做‘夜守’保护了你,没想到你慕柳冰竟是这样的小人!你根本不配称作帝国最后一道光,你这个蒙蔽百姓的小人!”
苏颜的长剑在颤抖,那一刻,她的心也在颤抖。
“颜儿!”
“住口,我要杀了你!”苏颜长剑收回,一道剑气从剑锋中喷薄而出,然而却在抵达慕柳冰眉心时却戛然而止。
“不要杀我!”
他竟然求饶了?
他竟然求饶了?
西岚帝国的最后一道光竟然畏惧死亡,在刺客面前求饶了!
慕柳冰的求饶让苏颜难以接受,两行银泪从她的眼角流出,在美丽的脸蛋儿上映成了两条晶莹的锦带。
“我求你不要杀我!”慕柳冰突然跪了下来,这一天对他来说太重要了,今天他要扳倒曹太师,更重要的是他要当父亲了!
他不能功亏一篑,他更不能放弃自己的孩子。
“求求你!我承认,钱妇人的事情我也很内疚,是我动了私心。我……”
“够了!”
苏颜咬着嘴唇,她再也抑制不住了,如果慕柳冰不卑不亢,她心中一狠就把后者杀了。
可是他居然求饶了,向自己下跪求饶了!这让苏颜心里更多的是烦躁,是后悔当初的选择,是为自己感到不值!
只见苏颜长剑在颈,“唰”地一声割下一缕青丝。
“慕柳冰,是我苏颜这辈子瞎了眼!”苏颜一手持剑,一手抓着那缕青丝,声音冰冷而坚定:“从今日起,我苏颜与你慕柳冰再无瓜葛!以前的苏颜,已经死了!”
“苏颜!”
随着那缕青丝砸在慕柳冰的脸上,仿佛整个天空都在此刻变得昏暗,慕柳冰傻傻地望着那缕正在被风吹散的秀发,突然像发狂一样跪在地上去一根一根地捡了起来。
……
在距离慕柳冰不远的街角的拐角处,一个男人正在抱剑而立,冷冷地盯着远处发生的一切,手中的剑随着主人心中的杀气而微微泛着寒意。
“他说什么?”苏颜朝着那男人走来,贠啸天看着在一瞬间仿佛憔悴了许多的师妹关心地问道。
“师兄……钱姨、钱姨她……真的是他杀的!”
苏颜“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泣声难止。
贠啸天蹲下抱住了师妹的肩头,目光盯着远处正在风中捡头发的慕柳冰,淡淡地问道:“那你……真的放下他了吗?”
苏颜依旧在哭泣着,片刻后方才呜咽,一双通红的眸子盯着贠啸天:“师兄,我忘不了他!我真的忘不了他……”
“我的好师妹,起来,我们先回同福客栈。”贠啸天有力的臂膀一把抱起了无力的苏颜。一条白色的锦带无意间从他的腰际露出,锦带之上仿佛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只是几个字眼在帝都的晨风中充满寒意。
“慕……冰……杀……”
帝都赐天依旧如往日般那样的宁静,然而整个内城各处却不再那么安静,甚至连帝都内外都有着兵马调动的迹象。然而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为什么,帝国沉寂了数百年的政局,终于,风云将变。
……
“多谢秦大哥!”
在内城一处幽静的大宅院里,秦凡也终于在这一日答应了楚欣,来求见无心大师。
秦凡和楚欣在书童的带领下,忐忑地走进会客厅。秦凡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但当他走进这会客厅时心依旧被狠狠地震了一下。
会客厅的地面,是由五行八卦的奇门异术汇聚而成,无数帷幔在敞开的窗户下随风吹动,一张张帷幔上尽皆描绘着天地星图。一瞬间,二人仿佛进入了星空之中,那一张张帷幔和一块块地砖,仿佛活物一般游走,但却始终逃不出载物体的束缚。
“师尊!”书童止住了步子,遥遥朝着里面一拱手,旋即直起身子对秦凡楚欣二人道:“师尊就在里面,二位请!”
“有劳了!”秦凡回礼。
书童走后,秦凡和楚欣方才掀开那层帷幔,一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了二人的眼前。古朴而厚重的巨大厅堂内,无心大师双眸空洞无神,一张巨大无比的雕刻着星图的桌案上摆着无数占卜之物。
“无心大师!”秦凡和楚欣纷纷行礼。
苍老的声音响起。
“小家伙终于来了,老夫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
……
此时,帝宫深处。
“来啊,证据确凿,将曹太师给朕拿下!”
“父王!”太子熙也是大惊失色。
朝堂金座之上,君帝一把将怀中曹太师送来的美女推开,狠狠地一脚踹翻御案:“拉出去斩了,混蛋!给朕斩了他!”
“陛下……陛下,臣知罪了,您饶了老臣吧!”曹太师一下软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跋扈,竟嚎啕大哭:“陛下……陛下!老臣可是侍奉您数十载啊!陛下啊……”
听到君帝在朝堂上传唤,左右侍卫“唰”地一声抽出腰刀冲进朝堂,然而看到要斩的人竟然是当朝太宰,左右竟皆是愣了下来。
看着左右怔住的禁军侍卫,帝君更是勃然大怒:“难道你们没有听见朕的话吗?将这个乱臣贼子拉出去,斩了!”
“是!”
面对毅然的皇令,龙廷卫没有丝毫犹豫。
“慕柳冰!算你狠,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慕柳冰,老夫不会放过你的!不会!不会……”
“……”
慕柳冰冷冷地看着曹太师,有些凌乱的官服也没有去打理,脸上浮现一抹笑意,拱手道:“陛下明鉴天下!”
“哈哈哈!”帝君的怒意很快平息,笑道:“此次全是爱卿揭发有功,不然朕真以为他是什么治世能臣!慕御史要何赏赐,尽管道来。”
慕柳冰的嘴角也是咧开一抹弧度,道:“臣还真有一件事情想求陛下。”
“说罢,朕统统照准!”帝君道。
“臣求解官还乡!”慕柳冰朗声道。
“这……”
闻言,宝座上的大帝充斥着横肉的脸上,艰难地显出了一丝为难:“慕御史初除奸佞便要解官还乡,那朕怎么办?天下怎么办,不行……不行!”
“如今朝中大患已却,臣保举一贤能,此人定能助君帝高枕无忧!”慕柳冰上前一步道。
“何人?”
“此人正是陛下您的亲弟弟,御亲王!”朗朗的声音响彻在大殿内,似乎也震动着整个天下。
……
“柳冰啊!除掉曹太师后,帝君定然对你嘉奖有加,那时你只要向帝君提及本王……”
“那父王您要答应我,以天下为己任,不再以权谋私!”
“哈哈哈,那是自然。你也知道,以前是与李太宰一党做斗争,本王才不得已为之,如果他们不复存在,那本王自然会以天下百姓为己任,本王对此以人格担保。”
“还有一点,希望父王能答应柳冰。”
“但说无妨!”
“加强东部防御,牢记田宇将军的遗言。”
“嗯,本王答应你!”
……
一道身着官服的人影慌张地跑出帝宫之外,年轻的御史一脚踏出宫门,便顺手如同丢弃垃圾一般丢了朝帽,匆忙叫了顶轿子。
“去……去东门!快,快一点!”
“大人您坐好嘞,我们这轿子可快的很呢!”看着慕柳冰穿着官服,那四个轿夫急忙恭敬地叫了一声大人,待前者坐稳当之后便是拔脚急急忙忙地出发了。
不知轿子行了多久,也许不久,也许很久。
“怎么停了?”
轿子外一阵喧哗吵闹声,慕柳冰心如火焚。
“回大人,前面人太多,路给堵了。”
“什么?”
慕柳冰掀开轿帘,果然看到那一望无际的人海,迷茫如初。
“给!”慕柳冰皱着眉头似是思索了片刻,于是慌慌忙忙给了两枚银币,便面带笑意地跳出了轿子,绕了一个小道,朝着东门的方向奔去。
“还有一刻钟!”
一个僻静的小道,只有慕柳冰粗粗的喘息声,和不断流出的汗水,还有嘴角的笑容。此刻的他,已经能够看到东门的城墙了,这时,若倩和他的孩子应该也在等着他吧。
想到这里,慕柳冰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仿佛他都已经看到了妻子美丽的笑容。
“上!”
一声中气十足的喝声忽然响起。
咻咻!
狭窄的小道前方,两名黑衣人从高墙上跃出,挡住了慕柳冰的去路。而此时,在他的后面也跃出了两名黑衣人。
四把长剑,锋利而寒冷。
慕柳冰脸庞上的笑容消失了,替代的是额头上的冷汗,可是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能够见到妻子和还未出生的孩子,一时竟然愣了下来,不知所措。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行刺朝廷命官!”
这些年刺杀不断让慕柳冰心态早已坚若磐石,此时也不例外,慕柳冰迅速回过神来,只不过他的声音在颤抖。
他不怕死,这两年来他从来都没有怕死过。如果怕死,他就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了。自从与曹太师开始作对的第一天起,他的命,就已经在心里交给了天下百姓!
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是今天,会是他已经铲除了曹太师之后!
只是,他……将要做父亲了!
他开始怕死了,他感受到了那种莫名的恐惧!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在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有了牵挂的人。
黑衣人没有理会他的问话,脚步在不断紧逼,锋冷的寒剑被风吹的发响。
他们是曹太师的人?可是那怎么可能?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慕柳冰特意向帝君要求提前离朝,这样他便可以掩人耳目,第一时间内与妻子消失在帝都,也只有这样,西岚帝国便再也没有过慕柳冰这个人了。
如果他们是曹太师派来的杀手,可是曹太师被杀的消息,也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出宫去,并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被太师一党设下杀局啊!
不是为曹太师报仇的人!
慕柳冰瞬间确定下了杀手的身份,那么,他们到底是谁?
“你们既然不是曹太师的人,那还望诸位好汉报出名号来,也让我慕柳冰死也死的明白!”
“呵呵呵,不愧是慕御史!”
一道雄厚的声音传来,旋即一道身影从两边的高墙上跳了下来。慕柳冰定睛一看,是一个长得非常魁梧的中年男人。
“阁下是……”
“百桂山剑宗,饮血剑灵陌雪。”
“剑宗?”
慕柳冰怔住了,要杀自己的,怎么会是剑宗!
“是苏颜让你来杀我的吧!”慕柳冰脑海中想起了误判钱巧儿之案,摇了摇头,旋即叹道:“我对不起她,让她失望了。”
“你是对不起她,为了在暗中保护你,剑圣大人染上了彻寒之毒!”陌雪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杀意。
“什么?”慕柳冰瞪大眼睛,道:“你说……你说颜儿她一直在暗中保护我?”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自己能够一次次地逃过刺杀?”陌雪冷笑:“这件事,恐怕曹太师到死也很疑惑,为什么自己派出那么多高手,一次比一次强,却依旧奈何不了你一介书生。”
“原来是她!”心中隐隐有着一丝刺痛,仿佛有人在透过自己的肉体,牢牢抓住了自己的心脏一般。
“这些年,原来是她一直在暗中保护着我……我真傻,我还以为她回去了,还以为她已经忘记了我,忘了那段日子……是啊,早上的时候她还说过什么夜守,我那时一心想着朝堂的事情,竟没有反应过来……”
“颜儿……颜儿她患了彻寒?她在哪儿,在哪儿,我要见她,哪怕一面!”慕柳冰突然疯狂地抬头喊道。
“唉,看来剑神的话是对的,你果然还是不肯放过剑圣大人。”陌雪叹了一口气,遥遥地望着慕柳冰:“你确实是好官,我也不想杀你,更不是剑圣要杀你。”
“要杀你的,是剑宗一门!”
“要杀我的,是……剑宗……是剑宗一门?”慕柳冰怔怔地道,百桂山剑宗虽然是朝廷心腹大患,但却并非邪派,难道自己为天下百姓做事,便把剑宗得罪到了非要杀自己的田地?
“非杀不可么?”慕柳冰皱起眉头,有些幼稚但却严肃地问道。
陌雪冷冷看着慕柳冰,皱起眉头:“非杀不可!”
“你不能杀我,他们在等我,我还要……”
“动手!”陌雪不待慕柳冰说完,便一声令下。
“我还要见若……”
然而慕柳冰的话终究没有说完,胸口却透出了一柄带血的长剑,鲜红的鲜血自剑稍汩汩流下,嫣红而刺眼。
……
在死亡来临,慕柳冰一瞬感觉到了头脑里一阵眩晕,旋即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可他的脑海里却只浮现了一个女人的模样,清秀而淡雅,仿佛在对着他笑。那个女人不是苏颜……年轻的御史也是无奈地咧开了嘴角,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临死之时,他最想念的人不是苏颜,而是那个曾经日日夜夜为他端汤倒水的女人,那个自己百般抱怨,却依旧愿意为了他而改变自己蛮横任性的女人!
那是他的妻子。
“若倩……”
年轻的御史跪在地上,嘴中吐出一口温热的鲜血,他费力地伸出右手好想去抚摸那画面中的妻子,可是不管他怎样努力却也终究摸不到。
“我……我……我对……对不……”
血如泉涌,慕柳冰不断喘着粗气,跪在地上的身体突然一阵颤抖,瞳孔忽然放大,“噗通”一声,身体笔直而僵硬地倒在了地上,尘埃扬起,落满了他年轻而英俊的面孔上。
西岚帝国的最后一道光,在风雨飘摇中,微微颤抖、湮灭。
传说,当后来人们发现慕柳冰的尸体时,年轻的御史瞪大着双眼望着东门的城墙,他好像在企盼着什么。人们从他的眼神里,读到的不是恐惧,也不是兴奋!
御史倒下的刹那,天空骤然间变得昏暗无比,一轮烈日竟然隐隐地有消退之状。
“快看,天狗吞日!”
“天呐,看来帝都将有千年罕见的大冤案发生!”
“唉,乱世啊!乱世啊!”
“……”
昏暗里,一丝飞雪落下,旋即整个帝都上空竟然莫名地飘起了鹅毛白雪,落地的积雪眨眼间竟达到一尺余厚。飞扬而起的白色地毯,盖住了满地的血污,也盖住了年轻御史冰冷的面庞。
……
五月雪,风怎灭。不见城外佳人来,雪下君何待?
据《西岚末史》记载:“于西岚历七百九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未时一刻,帝斩曹太师于廷外,血飞三尺!是日,天临日食,太师太宰府余孽,杀慕御史于东城门。五月飞雪,此后连绵七日,帝如初冬。”
•注:
未时:即中午13点到15点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