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航舟第一次见到周念念,是在堆满杂物,墙皮脱落了几大块的筒子楼楼道里。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他都还记得周念念那天穿了一条白色的棉布裙子,乌黑的头发高高地扎起,露出被夏日炎热天气熏红的耳朵,脸白白的,上面浮着两团红晕。
“小航,快来见见你陈姨和念念,她们以后就住在我们隔壁了。”任妈妈看见任航舟回来了,招手让他过去。
脸皮有点烫的任航舟抓了抓后脑勺短短的发茬:“陈姨。”他眼睛的余光不禁落在一旁的周念念身上,心里嘀咕:这人怎么这么瘦?
后来,任航舟才知道周念念只有妈妈,她的爸爸早已心脏病去世。而她,一出生就带着和爸爸同样的遗传病。
大清早地,任航舟就在哥们儿吴江那差点震塌楼房的鬼哭狼嚎里从床上爬起来,他匆匆抹了把脸,抓起任妈妈手中的煮鸡蛋和饼就冲出门。
到门口时,他看了一眼禁闭的隔壁门,脚步停住了。
“航子快点,要迟到了。”
“来了,叫魂哪。”任航舟收回目光,几大口把手里的饼吞进肚子,彭彭彭地下了楼推出他那辆自行车。
“昨天老师让我叫你请家长”吴江跨在自行车上,望着他道。
“别告诉我爸妈啊。”任航舟脚一蹬,滑出好远。
“我是这么不讲义气的人吗?哎!你等等我。”吴江看他骑出好远,急忙追上去。
夏日清晨的阳光暖暖的,骑在自行车上的任航舟疯狂地踩着脚蹬,口中响亮的哨声惊起道路两旁树上的一群群鸟儿,叽叽喳喳地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
任航舟骑得飞快,凉爽的风从他脖子灌进去,把他衣服吹得鼓鼓的。忽然,他狠狠捏住了刹车。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那个走在斑驳树影下的穿着一身白裙子,马尾扎得高高的背影。
那是周念念。
这条路直通三中,青城几所中学中的一所。任航舟就在那里上学,今年高三。他每天都是卡着时间起床,骑单车到学校上课铃正好响。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任航舟百分之百肯定,周念念今天会迟到。
“哎,还不赶快走啊。再晚两分钟就迟到了。”追上来的吴江拍了下他的肩,蹬着单车超过了任航舟。
任航舟望着不远处的那个慢吞吞的背影,松开了刹车。他骑在车上,离周念念越来越近,清晰的背影,侧面,直至正面。
任航舟眼角的余光里深深印着的,是周念念的运动后的布着红晕的脸庞,和细软白皙的鼻尖上的那一滴晶莹的汗珠。在和曦的晨光里,晃得任航舟眼花。
“砰!”
“哎航子,你怎么好端端地骑沟里去了。算了算了,你回家吧,我去给你请假。”
“请个屁,老师肯定说我找借口不上课。你快去吧,要是再让你请家长,你爸非得扒了你的皮。”任航舟倒在水沟里挥挥手,让吴江去上课。
吴江对他不是一般的信任,当真就骑着车走了。
这水沟里除了水就是泥,任航舟这一滚彻底成了泥猴,只有脖子以上是白的。他从水沟里爬上来,想把身上的泥水甩一下。
从马路那头走过来的周念念见他这副架势,站在原地不动了。怕任航舟把泥水甩到她的白裙子上。
让自己冲水沟里的罪魁祸首就站在那里,任航舟身体顿住了。举起糊满泥的手就往后脑勺挠了挠,整个后脑勺就像刚从土里刨出的土豆。
“我X”任航舟骂了声。
周念念看着整个一泥猴的傻愣愣的任航舟,唇轻轻一扬从他身边走过。
这是任航舟和周念念的第二次见面,以任航舟骑进沟里,满身泥水谢幕。傻得后来周念念一想起任航舟那颗土豆头就忍不住笑,一笑就直不起腰。
夏日午后,居高不下的温度熏得人昏昏欲睡。
任航舟的座位在最后一排,最适合睡觉。以前他都是一到学校就趴在桌上睡觉。但这两个星期同班同学们和老师们发现他的精神都好得不得了,天天下午眼睛瞪得跟铃铛一样鼓鼓的。
只是瞪得再大也没有用,他眼睛压根儿没放在黑板和书上。
任航舟趴在桌子上,和以往两个星期一样静静地看着因为迟到不能进教室的周念念。她白皙的十指捏着书,嘴唇抿着。低着头不敢看走到她面前表情严肃的老师。
坐在后面的几个男生个个伸长了脖子朝那边看。“这就是我们学校新来的校花吧,她怎么每天都迟到啊。起早一点走快一点不就好了吗。”
“比张曼玉还好看,要是……”男生面露向往。
“砰”
男生的话还没有说完,任航舟冷着脸一脚把他的凳子踹倒,那个男生摔在地上咚地一声。
“你”男生面红耳赤地站起身,气得用手指着任航舟。
“怎么了,踹的就是你。”任航舟拍开男生指着自己的手,满脸匪气地站到他面前。
“算了算了。”男生旁边的几人拉住他,不敢抬头看任航舟。
那男生憋得脸都红了,最后恨恨地坐回凳子上,把头埋在桌子上。
任航舟在同学的目光中安安稳稳地坐回自己的座位,撑着头看着还站在教室门口的周念念。
她许是脚站酸了,换了右脚又换左脚。不过就算这样,她还是很认真。白皙的手指捏着书,抬着头看了眼黑板又低下头记笔记。扎高的马尾在肩上一扫一扫的。把任航舟心里的那份火气都扫没了。
“你今天上课发什么火,那小子惹你了。”吴江拍了拍篮球投过去,球擦着篮筐落在了地上。他捡起篮球递给任航舟,拦在他前面。
“你觉得他敢吗?就是嘴巴不太干净。”任航舟流利地运球,站在三分线上手一扬,“砰”从篮筐空心而过,落在了地上。
“靠,你小子怎么不过来,害我拦在那里跟个傻缺一样。”
“你本来就傻”下课铃一响,任航舟直接把球扔给吴江。走向停自行车的地方。
“你今天不和我们去四中打球了,我记得上去的时候他们学校的校花一直跟着你,不去看看。”
“什么校花?不知道。”任航舟背对着吴江摆摆手,骑着自行车一溜烟不见了身影。
他回到家的时候任妈妈正把炒好的菜端到桌子上,有任航舟最喜欢的红烧肉。任航舟端着碗,夹了块红烧肉到任妈妈的碗里。装作不经意地说:“我坐在教室里天天看到周念念迟到,眼睛都看酸了。”
“迟到”任妈妈疑惑不已:“念念每天起得很早啊,我们去上班她就起了,怎么会迟到呢。”
任航舟咬了口肉:“她走路太慢了,鸭子似的。”
“哦,你陈姨跟我说过念念身体不好,不能太累。难怪她会迟到。”自从周念念搬来,楼道里苦涩的中药味就从没有断过。
任航舟一直以为周念念妈妈的药,没想到,居然是周念念的。他眉头皱着,埋在碗里半天没吃一口饭。
任爸爸是个热心肠的,想着陈眉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体弱的女儿不容易,便道:“航子妈,你吃饭后去和念念妈说以后就让念念和小航一起上学吧,总迟到也不行啊。”
“嗯,我觉得也是。反正你儿子一天吃这么多像头牛一样,干点有意义的事也不错。”任妈妈一语拍板。
“妈,我是牛你是什么 。”任航舟哼哧哼哧地刨饭,觉得今天的饭真是香。
“臭小子,敢顶嘴了。”
任妈妈吃完饭拉着牛一样的任航舟敲开了隔壁周念念家的门。“张姐啊,快进来。念念,倒两杯茶来。”陈眉和任妈妈平日里很聊得来,看见任妈妈来高兴地拉她进去。
任妈妈性格直爽,接过周念念手里的茶就把来意说了。“念念身体不好,上学不方便。从明天开始就让她和小航一起去吧,反正这小子壮得像头牛一样。”她边说边啪啪地拍任航舟的背,向陈眉和周念念展示他牛一样的身体。
站在一旁的周念念眉眼忍不住弯了一下,她瞄了瞄任航舟的身高,还真是和牛一样。
“这,这怎么好意思。还是不麻烦小航了,我以后起早一点送念念去就好了。”其实陈眉每天五点半就起了,就是为了在厂里多赚点钱。
“麻烦什么呀,小航,你觉得麻烦吗?”任妈妈把任航舟推出来,高大的身板比身材娇小的陈眉还高。
任航舟局促地飞快地看了眼周念念:“陈姨,没什么麻烦。明天让周念念在楼下等我就好了。”黄黄的钨丝灯下,三人都没有发现任航舟的脖子耳朵都红透了。
转动的车轮碾碎了盛夏,周念念身上的裙子换成了秋衣,又换成冬衣。
任航舟跨在自行车上,竖着耳朵,下楼的脚步声,一抹蓝白相间的校服跃入任航舟眼角的余光。他把自己的书包挂到车把上:“走吧”头也不回,语气冷冷的。
自行车微微动了动,一双穿着白鞋子的小小的脚乖巧地并在一起搭在一旁,从裤管里延伸出的白皙的脚踝就像暗夜中绽放的玉兰花,婉约的,白白的,带着香气的。
任航舟一蹬脚蹬,薄唇迎着凛冽的寒风大大地咧开,差点儿咧到耳根。
他停了自行车,后面的周念念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走进学校。任航舟也不在意,从车把上扯过书包甩到肩上,慢悠悠地跟在她的身后。
他们这种关系,可以用一个词儿形容—车友。上车是朋友,下车两边走。但就算如此,学校里还是暗地里流传着关于两人关系的各种猜测。在九十年代的学校里,男女生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禁忌。哪怕一点风吹草动,也使他们两人成了焦点。且愈演愈烈。
任航舟扶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望着进校的那条水泥路从人流如织到空无一人,可一直都没看见周念念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