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奇陪骆玉赋去南方考察将近一个月之后，终于回来了。

在这期间，帅永春仍旧没给常乐布置什么任务，只是态度不似以前那么冷淡，也不再到处和别人说常乐的不是了。

常乐也没闲着，抓紧利用这段时间熟悉厅里的情况，了解政策，白天晚上抱着一堆文件看。

他知道路奇回来一定会让他写考察报告，所以提前做了准备，把考察团去过的地方工作情况详细查了，哪个地方有哪些过人之处，相比之下燕西有什么差距，怎样改进，他都认真进行了思考。等到路奇回来的时候，他基本上已经拿出了一个框架性的东西，只等着再填补些具体内容了。

常乐很清楚，一般情况下，领导交待事情，只会说弄个这、搞个那的，然后就点到为止了，不会再有更为详细的交待，真是惜字如金啊。至于怎么弄，那是你的事情。弄好了，领导满意，过关。弄不好，领导不满意，对不起，推倒重来，以前加班加点的白干。

因此有人说，领导身边的人得成为他肚子里的蛔虫，把他的习惯、想法、套路摸得死死的，这样搞出来的东西，才能对了领导的脾性和品味，才能让他满意。这门功夫，头脑聪明、悟性极高的人三年五载可以学成，换上一般人，没个十年八载怕是不行。

路奇早上一上班，果然把常乐叫到办公室，把厚厚的一摞资料交给他，交待他抓紧弄南方十省考察报告，并说要在全厅大会上通报。

等了一个多月，总算是有事干了，常乐心里异常地兴奋，立即进入了状态。熬了一个白天另加整个通宵，第二天一早上班，常乐把打印好的考察报告交给了路奇。

“不会吧，这么快就搞出来了，我以为至少三天才能出来，你一天就搞定了？”路奇面带惊讶，同时也有赞赏的表情看着常乐。

常乐实话实说：“这几天我提前了解了一些情况，为写考察报告作了点准备，加上路处你给我的资料很齐全，所以进度就加快了。”

路奇对常乐的表现很满意：“看来，我选的这个人确实可以，先别说写得怎么样，光凭这份用心，就足以看出他是可用之人。”

因为帅永春主管政务，凡是文字性的东西，路奇一般都会先让他看。

常乐坐在办公室，心里却惦记着考察报告的事情。他不知道路奇，尤其是帅永春会怎么看他搞出来的东西。

直到下午下班，路奇和帅永春两头都没什么动静。常乐心想：“不管他了，自己尽力了，爱咋咋地吧。”一起住干部公寓的几个年轻人约好了晚上聚会，常乐和他们一起上了通勤车，回到了市区。

说起另外几个借到省厅的干部来，常乐觉得特别有意思，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点。

这些人里面，目前数潘劲东和常乐最熟，他俩是一个处的，加上潘劲东在常乐来省厅的事情上帮助挺大，常乐和他的关系自然最好。潘劲东长相斯文，个头刚过一米七，每天都是深色西装、白色衬衫，典型的公务员职业装。他爱好文学，宿舍里摆了许多文学名著，天天看到很晚才睡。他的书法很棒，从九岁开始学，现在已是省书协的会员了，在省直机关小有名气。常乐觉得，潘劲东很有素养，从来不见他骂人，实在生气了，最多也只是说真是的、怎么能这样之类的话，显得极有涵养。

令常乐感到惊讶的是，潘劲东对曲艺也挺喜爱。每天晚上快到十点的时候，总能听到他那间屋里传出葫芦丝、长笛、口琴、吉他等乐器的吹弹声，曲调完整，没有杂音，应该是经常练习的。只不过，多数听着似有孤独苦闷之意。有时候，刘俊听见了，便会打开门大声开玩笑道：“劲东，又思春了？时候不早了，赶紧睡吧，做个春梦更好啊，哈哈。”这时候，潘劲东那屋便再不见动静。

潘劲东年过三十，还没找着对象。因为他到省厅时间早，正好赶上省厅集资建房，路奇和骆玉赋求情，特意给他分了一套168平米的房子。这在晋西绝对属于土豪级别的人了。常乐他们几个来得晚，加上人又多，所以省厅以不属于省厅正式干部为由，对他们的房子问题不予考虑。

刘俊住在常乐隔壁，他的性格和潘劲东正好相反。潘劲东爱静，刘俊却好动，整天东跑西窜闲不住。用他自己的话讲，叫工作起来干得热火朝天，工作之余喝得昏天黑地。三天两头的早上，便能听见他跑到洗漱间哇哇大吐的情景。

刘俊特别爱开玩笑，和他在一起吃饭、聊天，总会被他逗得笑上半天。所以，他在这省厅机关里很快便有了不错的人缘。每天的通勤车上，那些处长们老和刘俊开玩笑，说着俏皮话。而常乐和潘劲东呢，因为话少，通勤车上至少四分之三的人他不认识，搭理他们的人不多。

苏军是政法处的干部，年初时候招录进来的。别看他是八零后、小年轻，资历却不简单，他原先是燕西一家著名国企的法律顾问，持有律师执照，后来考到了东山局。这次省厅新成立政法处，需要调一个从事法律工作的专业人员，选来选去，二十个地市三万多干部中，竟然只有他一个人符合条件，于是就把他借来了。

苏军人小，却爱留一小撮胡子，虽然不长，但也挺明显的。他和刘俊住一个屋，刘俊从来不叫他小苏，只管他叫小胡，他倒是没什么意见，乐得接受。

苏军对常乐特别有好感，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和常乐说：“常哥，我最喜欢文人，就爱跟你和劲东这种写手相处，我们处长老说我写的东西太严谨、太原则、太死板了，要放开些。可我不知道怎么放、放多大才叫放开，以后你可要多教教我。”

吕臣则是他们这批住公寓的干部中年龄最大的。他原先在晋东工作的，借来省厅已经三年了，本来不是和常乐他们一批的。本来，这三年里，晋东局也没把他忘了，先后给他提了副科、正科，可省厅一直没有明确他到底能不能够留下来，所以就这么一直吊着。这次省厅下了文，把他和常乐他们几个又圈在了一起。他自己讲，常乐他们属于新借，而他则属于“续签”。

吕臣父母年事已高，体弱多病，妻子在晋东民政部门工作，工资收入也不高，孩子才三岁，她一个人上管老，下管小，累得够呛。吕臣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一没钱二没人，根本调不来妻子。他是个直性子的人，所以时不时地把这些情绪都写在了脸上，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吕臣和常乐他们一起吃饭或者聊天，甚至喝醉酒的时候，便会猛然问上一句：“人为什么活着？”大伙儿对他家里的情况心知肚明，都不好意思和他开玩笑，均是一笑而过，不想多言，怕伤了他的感情。

只有贾国青例外，在吕臣问了多次之后，终于给出了答案，就一个字“日”。这下，大伙儿再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吕臣自己也被逗乐了。

贾国青在这几个人当中，经济条件最好，父亲在山上有一千亩林地，岳父开了一家规模比较大的鞋厂，妻子在税务局上班，一家收入挺高的。贾国青很有文艺范儿，和人说话时，时不时地会来上几句诗词。特别是喝醉酒之后，经常在楼道里旁若无人地大声吟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然后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很有想法和抱负的人。

贾国青是帅永春的学生，他能到省城就是受帅永春之助。自从常乐到综合处之后，帅永春故意不给他派任务，反而悄悄地安排给贾国青。贾国青心里也一直想跟着自己的恩师，所以就多了个心眼，这些事儿都没和常乐提及，暗地里写东西，只要是哪个厅领导说好，帅永春便会趁机说是贾国青写的，大说他的好话。时间不长，厅领导们便认为应该让贾国青到综合处当大拿，常乐呆着反倒不合适。

不知怎么的，自从来了省厅之后，常乐晚上一直睡不踏实，老是半夜醒来，思谋上好久。自从李小乐死了之后，常乐每晚看着对面那张空床，总是感到非常害怕，不敢关灯睡觉。

虽然几个人天天车接车送，吃喝不愁，可常乐看得出来，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难以解开的情结，常乐自己把它归纳为“郁闷”。

按说，来到了省里的大机关，这是多少基层干部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而他们几个就办到了。可现在，几个人都有一种又让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好草的感觉。常乐认为，论吃苦受累，他们几人敢和省厅机关里的干部一比。可在某些待遇上，他们明显感到什么正式与临时的差别。不光物质上有区别，就连精神上也压抑，要不然，吕臣也不会老问人为什么活着了。

常乐的妻小在太行，刘俊的妻小在准北，贾国青的妻小在东山，苏军、潘劲东年老的父母在外地，吕臣年老多病的父母和妻小在晋东。在省厅事实上遇到的不平等和来自家庭的后顾之忧，是他们几个人目前面临的最大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