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静听下山后上了公路,试着拦了几趟车,但司机都加大油门冲了过去。萧静听无奈地挠了挠刚冒出一毫米头发的光脑袋,心想,他们是把我当越狱犯了。萧静听只好拖着沉重的步子沿着公路走着,近处也没一处人家,他饥渴难耐,伸手抓住路边一株榆树的树枝,捋下榆叶塞进嘴里嚼着。嚼树叶不解饿,萧静听拣了一块薄石片砍开树皮,撕下几条后放到石板上用石头砸烂,送进嘴里嚼咽下去。啃完树皮又趴到河沟里喝了几口水,然后掬起水洗了几把脸后上路了。
好不容易到了一处集镇,路边有个饭店,门前停着两辆汽车,一辆盖着帆布棚。萧静听想,懒得和这些王八蛋们说好话了,管他娘的,咱爷们先爬上去再说,等到了县城找到姥姥,然后再去杏林寺找妹妹。
等车开了,又累又困的萧静听在汽车的颠簸中昏昏入睡。等他被嘈杂的喝骂声惊醒后才知,乖乖,一汽车把他从偏僻的山区小镇拉到了祖国的心脏。在司机恶狠狠的谩骂声中萧静听跳下了车,等下车后一条人高马大的汉子立了起来,司机吓得不再敢骂了。萧静听整了整灰扑扑的衣衫,潇洒地对司机挤出一丝笑意说:“谢谢啊!”
这儿是西直门外。也罢,找妹妹雪儿去。等萧静听找到人民大学一打听,才知到学校已放假,苏雪回家了。身无分文的萧静听更加落泊了,眼下的处境只能是要饭。这对于具有相貌堂堂,凛凛一躯的萧静听来说,真是难于启齿。还是混火车吧,苏雨那小子不是经常这样。萧静听忍着饥饿走到了北京站,但是他一身灰扑扑的工作服,加上他高大的个,光光的头,太打眼了,根本混不过检票口。
正当萧静听被检票口服务员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数落的垂头丧气时,忽听到一个人在结结巴巴的喊:“哎呀!伙……伙计,你……你不是苏雷吗?”萧静听抬脸望着这人,见他中等个儿穿着红色短袖T恤,蓝色牛仔裤,长得敦敦实实的,萧静听拍拍后脑勺也像感染了结巴似得说:“哎哟,伙计,你……你……”
这人说的老家的话:“怎么,哥们,你,你咋不认得爷们了?”聚拢了浓黑的一字眉仰脸看着萧静听。萧静听不好意思的说:“我知道你是谁,记不起你的大名,只想起你的绰号二……二结子,不好意思叫。”二结子嘿嘿笑了说:“是……我,哎呀老班长,你怎么把这么严肃的同学给忘了?”
这人叫严肃,是萧静听在老家读书时从小学到中学二年级时的同学。二结子上下打量着萧静听说:“我说老同学,你这是咋球了?怎么弄得跟刑满释放出来似得?”萧静听不好意思的笑笑说:“不满老同学说,比刑满释放还惨。是死里逃生出来的,我已经四天没吃饭了,老同学要是还看得起咱这个老班长,先给咱弄点东西吃,然后再叙旧。”二结子说:“好说,小……菜一碟,车站广场西侧就有馆子。”
二结子给萧静听要了两斤饺子,买了一瓶啤酒,萧静听狼吞虎咽的吃着。二结子说话有点磕绊:“老……老班长,那时班上的同学都歧……歧视我。只有你苏雷瞧得起咱,所以老同学中我谁都记……不起来,只有你……忘不了。”
萧静听把肚子先垫结实了,才开口说:“谢谢老同学还惦记着咱。不过我现在不叫苏雷了,改姓更名叫萧静听。跟我妈的姓,安静的静,听话的听。”二结子说:“这名字太文雅了,不好叫。就跟我的名字太严肃,不好叫。你记得吧?有次老师批评某个嬉皮笑脸的同学大吼:严肃点!吓得爷们赶紧起立,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萧静听嘿嘿笑了说:“记起来了,后来同学们就喊你严肃点。”
二结子也笑了说:“那我还叫你小名雷子吧。”萧静听说:“行!不过我不能叫你二结子,毕竟咱们不是小时候了。”二结子突然想起来了,叫道:“不行!不能再叫你雷子了。他妈的,现在黑道上管警察叫雷子。我要是叫你雷子还不把我的哥们吓着。”二结子说着斜眼打量着萧静听问:“哎,老同学,跟爷们说实话,你是不是翻墙出来的?”
萧静听便把自己的经历简单的说了一下,反问:“哎,严肃,——”又改口说:“这样叫是别扭。这样吧,四海之内皆兄弟,我叫你严兄,你叫我雷哥。”二结子说:“好哇!就这样。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哥们。”萧静听接着问:“我说严兄,你在哪高就哇?”二结子嘿嘿一笑说:“不是高就,是搞倒爷。”萧静听哈哈大笑说:“什么!你能搞导演?你真以为你是严肃!”
二结子吃吃的笑着说:“不是导……演,是倒爷。”改用京腔说“咱北京管蹬三轮的叫板爷,管咱们倒包的叫倒爷。”萧静听看着严肃笑道:“难怪一说雷子你就怕警察。搞了半天严兄是干拎包的。”
二结子反嘲笑说:“雷哥,我看你真是从高墙里跑出来的,对外面的世界很陌生。怎么连倒爷都没听说过?倒爷,说通俗点,就是搞投机倒把。兄弟我还是专做国际贸易的,人称跨国倒爷。”当然,二结子说这一长串话是结结巴巴的。萧静听听得很费劲,不过萧静听一下子来了兴趣,把盘子推到一边,瞪圆了眼睛问:“是真的?严兄,给根烟抽,咱们好好聊聊。”
二结子甩给萧静听一包烟,两人点了喷着烟雾,二结子说:“简单的说,就是把咱们这边的生活用品装上几大包,带到苏联那边卖掉,然后再从老毛子那边把他们的皮衣带过来在这边卖掉,一去一回,两边都能赚取差价。绥芬河那边管这叫倒包。咱们北京人爱称爷,叫倒爷。”
萧静听问:“利润大吗?”“不大谁愿辛辛苦苦冒着风险干这个。”二结子眨巴眨巴眼,又说:“这样跟你说吧,来回一趟,赚个万儿八千是不成问题。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中国话说起来还卷不起舌头,跟老毛子说话就更费劲了。俄语中的那个弹舌音本来就不好发。我跟他们说再见,老毛子听了还以为我要‘打死你娃’。”
萧静听哈哈笑了起来,用俄语说:“则拉丝伟杰,达瓦立式,达式维达尼亚。”二结子笑道:“就这个味,咱们这边已经称呼先生小姐了,他们那边还喜欢叫同志。嗨,想不到雷哥的俄语还是这么流利啊!那时你在班上俄语说得最好。也难怪,谁叫你老子是半个俄国人。”萧静听纠正说:“我奶奶是半个俄国人,算起来老爷子只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至于我……”萧静听本想告诉他真实身份,想想又噎住了。
二结子说话结巴还喜欢抢话:“你……至少还有八分之一俄罗斯血统。不像我,一点外来基因也没有。俄语就是说不好。我干上跨国倒爷后真是感到力不从心,说话本来就结巴,一着急更结巴,连中文都表达不好。所以常想起雷哥你来。哎,说巧,就让咱哥们碰上了。怎么样,雷哥要是有兴趣的话,咱哥俩一起干?我敢说,比你去撂地摊强哪去了!”
萧静听大喜过望,兴奋的说:“行啊!只是兄弟我目前的处境十分尴尬,两手空空如也。”二结子豪爽的说:“没关系!兄弟就冲你雷哥小时候肯为我打抱不平的情义,就是当掉裤子也帮你一把。兄弟我保证让你白手起家。三年后让你成为百万富翁。”萧静听也摸不清他说的是真是假,疑惑的问:“出国是要护照的呀?”萧静听皱起了眉头。
二结子摆弄着打火机轻描淡写的说:“这好办!让老爷子给你弄本短期出境旅游护照。”又嘿嘿笑道:“雷哥还不知我老爷子现在是干甚的吧?”萧静听只知道他父亲曾是老家所在地驻军的一位营级干部。便问:“老爷子高升了?”二结子说:“六七年老爷子转业到北京公安系统工作。不过像他这级干部放在首都能算个甚?六七年底我们全家转了过来,六九年初我和妹妹就下到黑龙江了,前年才回来。”
萧静听欣喜的说:“一但说开,好多事就回忆起来了,我记得你妹妹叫严谨,比我妹妹小一岁。老爷子的名字最特别,叫严又宽,对不对?”二结子呵呵笑道:“对球了!雷哥记得挺清楚么。”萧静听笑道:“你妹妹还有些调皮。一次到你家玩,老爷子说等咱俩十八了,送咱俩当兵去。你妹妹笑你说,他只能当国民党的兵。学你结巴说,‘报……报告长官,共……共军打……打上来了’。气得你撵她,她摔了一跤,磕掉一颗门牙。”
二结子嘿嘿笑了说:“我要不是有口吃的毛病,还真当兵去了。你雷哥倒是个当兵的好料,你咋混成个煤黑子?”萧静听正待细说缘由,二结子看看表叫道:“坏了!车已经到了,走,雷哥,赶紧帮兄弟去拎包。”
两人跑进站台,身穿铁路制服的严谨正等着焦急,见哥哥来了劈头就训:“怎么搞得!做事跟你说话一样不爽利!”又白了一眼萧静听,不客气的说:“咋?就这点活还值得雇个搬运工?”萧静听产生一种被歧视的感觉,心里不是个滋味。二结子嘿嘿笑道:“妹妹别生气,这不是外人,他不是你朝思暮想的雷哥么。”严谨这才正眼瞅着萧静听问:“你是——”萧静听笑笑说:“我叫苏雷,小妹记不起来了?”
严谨这才恍然大悟。哦!是雷哥。”又骂哥哥说:“死结巴!尽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朝思暮想过他了?”二结子嘿嘿笑道:“你不是常说,嫁人就嫁像雷哥这样的标准男人。”萧静听哈哈笑了说:“这么说,小妹对我的印象很深刻,怎么倒不认得我了?”严谨看看一身脏兮兮帆布工作服的萧静听,笑着说:“对不起雷哥,谁叫你这身打扮。我还以为是搬运工呢。我印象最深的是萧云姐,在学校大伙都喊她冷美人。现在云姐在干啥?哎,你家的背景应该不错呀!”
萧静听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烦那些以家庭背景接物待人的人。显然,严谨话里有凭你的家庭背景不应该混成这个样。确实,自己的家庭背景本来也不错,如果养父不脱离军队的话,官阶应该比你老子高。就是生父,抗战时已经是中校军衔了。你老子五九年才是个中尉副连。
萧静听不卑不亢的笑笑说:“我妹妹现在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呢,是‘领导阶级’,我知道现在‘领导阶级’被人瞧不起。所以我也讨厌这身脏兮兮的工作服。”说着拎起地下的两只大包说:“严兄,走,咱们到家再叙旧。你想办法给兄弟弄套能让人瞧得上眼的行头,省得连朝思暮想我的人都把我当了搬运工。”
严谨大大方方的笑了起来说:“雷哥,你先把提包放下。里边有现成的衣服。卖给老毛子的衣服,型号选得比较大,你肯定能穿。”说着从包里翻出一条镶白色牙线条蓝色运动裤,和一件白色短袖T恤说:“雷哥,你去厕所把这套衣服换上,工作服就扔它,彻底和工作服拜拜。”
等萧静听换了衣服出来,严谨笑嘻嘻的说:“哎吆,雷哥应该叫潇洒才对。雷哥,说实话,我小的时候就特别喜欢你。我和哥哥下到北大荒时都是二十多的人了,有一次说到找对象的事。我真是说过,嫁人就嫁雷哥那样的男人。哎,雷哥,你结婚没?”
萧静听开玩笑说:“还没!小妹真的肯嫁给我这个搬运工?”说着提起两个包,二结子也拎了一个,严谨空着手走。严谨笑嘻嘻的说:“晚了!我已经是孩子妈了。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
到了严家后见过严肃父母,严肃的母亲已退休了,她看着萧静听说:“哎哟,好眼熟,你是——”“我是苏雷。”萧静听笑了笑,“阿姨,您身体看上去还蛮好的。”
严又宽对苏雷的印象非常好。欢迎说:“敢情是你小子!二子这一向常提及你,说要是能和雷子一起跑格城就好。想不到真就碰上了。雷子,我知道你头脑好用。我家二子,脑子也够用,就是嘴跟不上。你两能合作,好!你办事,我放心。”
萧静听不免开玩笑:“严伯伯,你把我当华主席了?”严又宽哈哈大笑说:“那我岂不成老人家了?”萧静听笑道:“没错!您就是我的老人家。您就把我当你儿子看。”
随后,萧静听把自己这十几年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说给他们听,一家人听了唏嘘不已。严又宽说:“嗨!往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要向钱看。赚钱才是硬道理!”
晚上吃饭时,严谨的丈夫带着两岁的儿子过来了,看样子是个养尊处优的人,长得身宽体胖,形象和萧静听比,差了一截子。严谨发出“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感叹也就可想而知了。
严谨做了介绍:“这是我当家的,叫杨威。”萧静听上去和他握手奉承说:“妹夫一看就是当官的。”杨威呵呵一笑说:“狗屁官。在货运站当调度。萧大哥生意做大了要用车皮的话,兄弟给你整两节还是不成问题的。”
萧静听又问严谨:“大哥呢?还在部队上?”严谨说:“早转业了,在上海工作。正好,我跑上海,让大嫂在那边组织货源,我出乘时顺便带过来,运费不就省了。这边往北方向的车上咱有不少朋友,从北京到哈尔滨这一路基本不掏运费,了不起两头补两张短票。主要是人辛苦,得有力气扛包。”
这时饭桌上的菜已经上好,严母招呼大家上桌吃饭,二结子开了瓶二锅头说:“雷哥,只要有钱了,天天都喝二锅头。包括老婆也给你换个‘二锅头’。”严谨瞪了哥哥一眼调侃说:“你怕是‘五锅头六锅头’了吧?”
吃罢饭,萧静听坐到了沙发上,见茶几上有部电话,问:“严伯伯,可以打长途吗?”严又宽说:“可以。”萧静听说:“我来给媳妇打一个。”想到抚恤金和丧葬费还没到手呢,还是继续装死吧。再说了,好男儿志在四方,等混出个人模狗样后再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萧静听又把电话放下了。
严又宽说:“没关系,只管打。”萧静听说:“我媳妇是农村人,这会电话不好要。”二结子说:“雷哥,农村的黄脸婆就甩球了。赶明兄弟在北京给你介绍几个,你要玩‘永久’,玩‘飞鸽’都行。”
第二天,二结子领着萧静听到秀水街又置办了两包货物。一个星期后,萧静听和二结子登上了北去的列车,时年三十五岁的萧静听迎来了人生的拐点,他成商人了,准确的说还是小贩。但有一个响亮的名词叫“倒爷”。而千里之外的父母、媳妇、孩儿,却正在为他的“牺牲”,举家悲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