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晓露家听琴回来的白杨好好的睡了三四个小时。下半夜,流年的影子,风的歌声,月的残缺,柳条的絮语千言又把白杨活生生从睡梦中拉扯起来。
白杨又开始头疼。
感觉整个脑子都要炸开。
伸手猛抓,一时半刻消停了,手一停下来,脑子又裂开。反复多次,头发都抓掉了一大把。
白杨的头已经疼了两年。
自从吴雨当了医药代表,白杨害怕起黑夜来。逃离城区,站在荒郊野外的白杨依旧能听见万家灯火中每个屋子里的笑声,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子,而且笑声特清晰。
唯独自家的屋里,尽管有白杨和洋洋的笑声支撑场面,但终究寡白。
头疼得睡不着的白杨就盼着天快亮。
天亮了白杨好去见晓露。
白杨想听晓露弹琴。
弹不了琴,说说话也好。
也不知为啥,晓露弹琴的时候,白杨的脑海里就只剩下随风起舞的白纱,随弦而飞的檀香,都嵌在一座竹楼里。竹楼的窗口阳光满满,卷帘的风吹得缓缓。窗外,果树花开。树下,鸟儿欢快。鸟旁,白马悠闲。马上,一顶斗笠。斗笠的飘带随风飞舞,风的那边,果林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中间,一潭碧蓝的水,方圆数十里,百鸟飞翔。
是了,那是梦。
白杨喜欢在晓露的琴音里做梦。
晓露的琴音,似雪落地时不出声许下的一个愿望,又似黎明逗留在指尖的那滴露珠,软软的,绵绵的。
辗转反复多次的白杨终究是挨到了天蒙蒙亮。
看看才六点多,白杨就起了床,洗刷一番,就去了晓露所在的小区。
晓露所在的小区后面,柴家山脚,好大一块空地,小区里没租车位的业主都把车子停在空地上。
白杨停好车,打开车门,深深吸了一口山谷吹来的晨风。压了压腿,扩了扩胸的白杨就去了晓露小区门口的早点铺。
由于以前没跟晓露吃过早点,不知道她爱吃啥。
面条,碱性大,女娃子应该不喜欢。卷粉,汤汤水水的泡久了容易碎。水饺,北方人倒是好这口,南方人偶尔吃一顿也蛮新鲜。油条,油腻食物,而且致癌。稀饭,外面卖的多不卫生。好像数来数去,就米线还可以,筋条好,而且容易挑,看着也白净。
选好款式的白杨跟早点铺老板买了两碗米线。
端着米线的白杨不禁想起了十四年前。
十四年前,白杨也这样为吴雨端过早点,那还是白杨第一次为女孩子端早点。
十四年前的早晨跟玉平的早晨差不多,也有早起的鸡,也有贪睡的狗。
十四年前,吴雨到白杨所在的县份公司所在地去看望白杨。晚上俩人聊了一夜,有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话。
天蒙蒙亮,白杨去公司食堂买早点。
负责煮早点的大妈本来打算把女儿介绍给白杨的,见有个女娃子老远远从玉平来看白杨,如今又要一个人买两碗早点,心里来气,不但少抓了米线,少搲了杂酱,还把白杨端早点的碗重重的往窗口一放。
这还不算,放了碗的早点大妈又狠狠的瞪了白杨两眼。
尽管卖早点的地方不受待见,但比起吴雨在白杨宿舍里望穿秋水的娇羞模样来,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在晓露小区的院子里想起吴雨的白杨端着米线倍感伤感,本以为可以一辈子的,结果,半路就被风吹散了。
晓露家门口,白杨抬起手刚要敲门,心里忽然想到,终究是女娃子的屋,就这么闯进去,多不合适。
稳妥起见,门口的白杨微信了晓露,问道:“起床没?”
过来片刻,晓露回道:“还没,刚醒。”
白杨说道:“我买早点来给你吃嘎。”
晓露说:“不用。”
白杨说:“要的,我顺带来送你上班。”
晓露说:“真不用,我跑步去。”
白杨说:“早点都买了,就站在你门口。要不,我把米线放下,你开门提一下。”
过了分把钟,门就开了。
只见晓露穿着一套粉红的睡衣,秀发披肩,脚套一双毛拖,拖鞋顶端,两只兔耳朵毛茸茸的。
白杨没料到晓露会穿着睡衣开门,愣了愣。
打开门的晓露说道:“进来吧,外面冷。”
白杨进了屋,晓露就去洗手间梳妆打扮,过了十多分钟,晓露来到餐桌前,问道:“咋起这么早?”
白杨说:“睡不着。”
晓露打开餐盒,吃了几筷米线,说道:“嗯,味道不错,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早点给我。起床就能吃到早点,蛮温馨的。”
白杨说:“咋能,你长得艳惊四座,肯定很多人削尖脑袋的往你屋里钻,被你拿杀虫剂消灭了。”
晓露笑了,问道:“那些人究竟是苍蝇呢?还是蚊子?又或者是小强,咋那杀虫剂消灭。”
白杨说:“你仁慈呗。”
吃了早点,白杨把餐桌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晓露家的垃圾篓全都清理干净,套上袋子,又收拾了沙发。
看着白杨忙碌的晓露就觉得暖暖的,有个男人真好。
晓露的同事,嫁人的又或者有男朋友那几位,家里的垃圾都是女人处理,男人一回到家里,鞋子一扔,就沙发上窝着看电视。
比起那些男人来,白杨虽然老扎点,但成熟。
出了家门,两人去垃圾房丢了垃圾。晓露说:“我坐公交吧?”
白杨说:“浪费了,这么好的车把式在,你去坐公交,很伤人的。”
晓露说:“你兴头来了送我一次,往后我又不送,我会很失落的。”
白杨说:“以后天天送。”
晓露说:“好吧,那到医院旁就行,别去门口。”
白杨问:“为嘛。”
晓露说:“以前没男人送过我,我不想占医院的头条新闻。”
白杨说:“行,听你的。”
上了车的晓露问道:“咋睡不着?”
白杨说:“头疼,感觉房屋在摇。”
白杨补充道:“我不是精神分裂了?”
晓露问:“还有啥症状?”
白杨说:“一到夜里,蚀心的虫就爬得满身都是,一口一口地咬我,见不到血,但听得见声,全身撕裂得噼里啪啦直响。”
晓露问:“白天呢?”
白杨说:“白天办公室来来往往很多人,挺热闹的,表现不明显。只是觉得头晕,胸闷,没力气,不想说话。但办公室里的人呜哩哇啦,心烦,暴躁的很。”
白杨问:“你在精神康复医院上班,帮忙看看我是不是抑郁了,还是精神分裂。”
晓露说:“今晚有空吗?”
白杨问:“有。”
晓露说:“晚上八点,来医院门口等我。”
白杨问:“干啥?”
晓露说:“来了就知道。”
晚上八点,白杨准时来到医院门口,却不见晓露。白杨忙微信了晓露。
晓露回了微信:“我在住院部五楼,你从后门上来,有电梯的。”
来到五楼,铁门紧闭。铁门中央有一方形小孔,白杨凑着眼睛往里看了看,见两个穿蓝白条纹的病人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病人见方孔外面有人,就把头凑了过来,吓得白杨习惯性的往后一跃。
站稳的白杨忙微信晓露。
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后,哐铛一声,铁门打开。晓露侧着身子打开门,对白杨说:“进来。”
进了门的白杨跟随晓露来到医务室。
医务室里,白杨问:“外面那两个是不是精神病人?”
晓露点点头说道:“是的,不用担心,属于病情较轻的,不然不会在我们走廊外面放风。”
白杨问:“你让我来这里干啥?”
晓露说:“看人。”
白杨问:“看谁?我没熟人住这里。”
晓露说:“不好说,你仔细看看。”说着带着白杨来到监控室,指着电脑屏幕上的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说:“看她。”
白杨拉了把凳子坐了下来。只见电脑屏幕上的女子站在病房走廊的尽头,就那么站在过道中间,起先是原地跳跃,直挺挺地跳,跳了十多分钟,就垂着身子低着头左右甩头发,甩了十多分钟,就在走廊上大声唱歌,唱完歌的她就拉着走廊尽头墙壁上的防盗笼大声对着窗外对骂,骂臭男人,骂婊子,骂狐狸精。然后就蹲在地上哭,哭她的儿子,成绩全班第一。然后就笑,傻傻的。
白杨问:“受啥刺激了?咋后力这么大。”
晓露说:“跟你一样,不同的是对方是丈夫出轨。还把女人带到家里来。她回家碰到四次,可恨的是她每次见到的女人都不是同一个人。后来下班她害怕回家。再后来,就这样了。”
白杨问:“他老公真够可以的。这不明摆着要她命吗?去宾馆里不行吗。把人逼成这样。这是啥病?”
晓露说:“专业术语‘躁狂症’。患病原因,过度抑郁,长期积压。临床症状为躁狂,冒汗,控制不住自己,经常手舞足蹈的想发泄。严重时会出现自虐倾向及全身瘫软症状。”
白杨说道:“这人我不认识。如果是熟人,只要她开口,我二话不说就提着棍子跟她去他家。把那渣男一顿好打。你妹的。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晓露说:“不好说。”
白杨问:“啥意思?”
晓露说:“你不是说你精神分裂吗?现在不认识,保不准以后就成了病友。”
白杨说:“感情你是让我来接受警示教育的。”
晓露说:“警示下好。人生走到这个份上,万一思想开点小差,出点岔子,就成这样了。到时候洋洋谁照顾,你父母多可怜。得有多少人为你惋惜,又得有多少人笑得合不拢嘴。是吧?”
白杨说:“又会有谁在乎我。我没几个朋友的。平时人直,说话得罪了不少人,看笑话的人倒很多。”
“看那边”,晓露用手指了指屏幕上另外一个女子。
女子坐在病房的床上,安静得像尊蜡。
白杨说:“挺安静的类型,我喜欢。”
晓露说:“是挺安静的。”
电脑屏幕上,女子病床旁来了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上了年纪的女人抬她的左手,病床上的女子就把左手抬起来。刚抬起来就有人敲门,上了年纪的女人就去开门说事。床上的女子直挺挺坐着,抬起的左手纹丝不动。就这么抬着。半个小时过去了,上了年纪的女人才回过头来,那女子的左手依旧纹丝不动。
白杨问:“这是啥功?”
晓露说:“精神分裂,感觉不到个人的存在。”
白杨说:“毛了。”
晓露说:“毛了正常。病了其实挺可怜的,病人的世界要么一片空白,要命全是灰暗。又或者,美国总统似的。最后一种倒自在的。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白杨说:“看来我只是心情不好而已。”
晓露眨着眼睛说:“但愿。”
白杨肯定的说:“不是但愿,是肯定。我没病。”
晓露呵呵呵地笑笑,不说话。
深夜十点,下了班的晓露说:“走吧,我弹首曲子给你听。”
白杨说:“你累了一天都。”
晓露叹了口气,说道:“没办法,治病救人,于公于私,我都责无旁贷。”
晓露的琴声的确可以让白杨浮躁的身心安静下来。
五月的天,窗开刚好来了场夜雨,天地瞬间凉了下来。玉兰花淡淡的香味一阵阵涌进窗内。
深夜十一点,晓露收了手,说道:“今晚就到这里吧,不然扰民会遭报应的。”
白杨说:“谢谢你,我心静了。”
晓露说:“不客气。其实你这种症状很正常,属于心理失衡。”
白杨皱着眉说:“心理失衡?”
晓露说:“是的,心里不平衡。嫂子出轨,背叛了你,而你却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情,你觉得心理不平衡。其实要解决这种不平衡很简单。”
白杨问:“咋解决?”
晓露说:“打一炮。”
白杨说:“打一炮?”
晓露说:“对,打一炮。找一个或者几个随便点的女人,睡上几次,你心态平衡了,就可以回去和嫂子过了。”
白杨说:“哪里去找?”
晓露耸耸肩膀撇撇嘴说:“这个,我就爱莫能助了。找小姐肯定不行,花了钱你平衡不了。有些偏远的村子里出现这种情况通常的解决办法是,你睡了我老婆几次,我也要睡你老婆几次,扯平了,就完了。无非一个心理平衡的问题。”只是这样一来,后者的老婆成了受害者。
白杨皱着眉毛说:“你懂得怪多嘛。”
晓露说:“这个道理你也懂。你是班长嘛,只是当局者迷而已?”
白杨说:“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可以跟你打一炮?”
晓露说:“可以,想打我就去洗澡。刚好我也好奇,别人都说男女做爱幸福得要死,没尝试过。刚好我也不讨厌你,打完炮后,你心理平衡了,就回去找嫂子。也是功德一件。”
白杨说:“意思你还是个处。”
晓露点点头说道:“是啊,处。二十四岁了,还是处,丢人不?”
白杨说:“傻姑娘,处多金贵。你随便就把处给了我,以后老公问起来咋办?”
晓露说:“就说被狗日了。”
晓露的调皮话把白杨逗乐了。白杨说:“没看出来,你好污。”
晓露说:“没法子,遇到的都不是良人,我又且能独善其身。医院里,比这污的多了去。”说完看了看手机,说道:“都十一点半了。随便的女人开始满大街游荡了,去吧。我要睡了。”
从晓露家出来的白杨心想:“这妞,不一般啊!”
回到出租屋的白杨感觉头不那么疼了,结果一觉睡到天亮。
由于谈恋爱,手头工作一大堆,忙碌了三天,时间就到了5月25日。
下班后的白杨决定继续去听琴。
打了晓露电话,白杨说:“想听琴。”
晓露说:“我在家的,饭吃了没?”
白杨说:“咋还摊上好事了,买一赠一的。还管饭啊?”
晓露笑了,说道:“一个人吃挺孤单的。你勉为其难,来帮我吃点。”
白杨说:“多好的事,咋还勉为其难了。我一会儿就到。”
晓露说:“行,我再去弄两个菜。”
白杨去的时候,晓露已经把菜弄好。桌上摆放着麻辣鸡、凉拌茄子、薄荷汤、素炒豇豆。
落座的晓露尴尬的笑笑,说道:“不常做,手艺不好,将就着吃点。”
白杨也没客气,夹了一块鸡丁入口,边吃边说:“国家三级厨师也不过如此。”
晓露知道白杨故意的,自己的手艺自己清楚,菜不糊饭不烂已是最高境界。
跟白杨散步后,晓露专门上网搜了白杨的文章。
白杨的文章写的全是妻子和儿子,甜蜜感、幸福感、自豪感,刷得满屏都是。
为白杨盛饭的晓露说:“你跟嫂子感情这么好,分了怪可惜的,为了孩子,你还是回去吧。”
见白杨没言语,晓露就岔开了话题,讲她们医院的故事。
白杨听着,笑着,看着。
见白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晓露害羞了,说道:“别这么看我,怪毛的。”
白杨说:“没昨晚大方。都能说打一炮的人,说害羞,谁信。”
晓露没接茬,反问道:“对了,昨晚找到女人没?”
白杨说:“没。一出门就一路问到出租屋,问谁想跟我打一炮。结果差点被几个酒鬼追着打。你这主意,太馊了。”
晓露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这事咋能满大街问。你应该去酒吧里。里面独身女人多,随便勾搭下就能上钩的。”
白杨问:“你咋啥都清楚,你个老司机。说说,勾搭了多少?”
晓露说:“十多个吧。”
白杨说:“感情你昨晚是骗我的,还说是个处。”
晓露说:“不说处你能走嘛?男人都这样,只想着随便玩玩,都不想负责任。”
晓露的话说得白杨觉得好生尴尬,白杨白白地笑了两声后说道:“弹琴吧,期待很久了。”
晓露说:“刚好今天杨绛先生去世,我练习了首送别,我用口琴吹给你听。”
坐在书桌前的晓露就吹起了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晓露吹的曲子白杨知道,中专毕业的时候,吴雨送给白杨的信中就写了《送别》这首词。
演奏完《送别》的晓露说:“吹得不好。”
白杨鼓着掌说:“此处应有掌声的。”
晓露让白杨点评点评。
白杨说:“杨绛走了,我还在的。觉得可以吹首欢快的。”
晓露说:“好嘛,吹首欢快的。”说完的晓露吹起了儿歌《春天在那里》。
喝茶的白杨一口水拿不住,喷在了裤腿上。
白杨说:“你这跨度太大了吧?刚刚还话说百年,转眼就到了儿童之音,总该有个桥段的,埋个伏笔,铺垫下。下次记得出个预告片。”
见白杨把水喷在裤腿上,晓露笑得咯咯咯的。
笑起来的晓露蛮好看的,喝茶的白杨就这么呆了。
见白杨又发花痴,晓露说:“我给你弹首‘三十三板’吧,练习曲。”说完的晓露走到古筝前坐下,弹了起来。
三十三板隐藏的故事白杨不得而知,但琴音里的白杨想起了陈曦。
带孩子溜冰的时候,白杨拉了陈曦的手。当时两个孩子在前面没命的跑,陈曦和白杨落了后,借着夜幕,手就拉在了一起。
好久没有这么一双手握着自己,陈曦觉得有点晕。
白杨也是,紧张得手心出汗。
拉陈曦手的时候,白杨自嘲道:“我的手脱皮,有点糙。”
陈曦说:“会不会传染?”
白杨说:“不好说。洗个澡、洗件衣服就脱。脚上更严重,前两年为这事专门去医院检查。当时医生说,弄点下来她显微镜下帮我看。结果我手起刀落,一大块脚皮放玻璃片上,盖都盖不严。医生火了,说道,啥真菌细菌的,就一老茧,不用看了,下一个。”
白杨的话把陈曦乐得笑个不停,陈曦说:“晚上医生肯定吃不下饭了,咋遇上这么一个奇葩”。
白杨问陈曦:“怕不怕?”
陈曦说:“怕也没辙了,手都被你拉了,只好回家用消毒液洗下,不行用刀刮。”
第二天,白杨约陈曦散步的时候,陈曦递给白杨一盒“多维元素片”。
白杨问:“干嘛用的?”
陈曦说:“补充矿物质和维生素的,吃了你的手就不脱皮了。”
弹了“三十三板”的晓露见白杨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就又弹了“杏阳湖恋歌”。
靠在沙发上的白杨突然问晓露:“有首曲子蛮不错的,刘珂矣作词作曲的《半壶纱》,不知你弹过没?”
晓露说:“没弹过。”
白杨说:“这首曲子禅味很浓,你属于中国传统的典型美才女,弹《半壶纱》,高端大气。”说完的白杨就拿出手机,搜了《半壶纱》,舒缓的音乐声在房间里荡漾开来。
墨已入水 渡一池青花
揽五分红霞 采竹回家
悠悠风来 埋一地桑麻
一身袈裟 把相思放下
十里桃花 待嫁的年华
凤冠的珍珠 挽进头发
檀香拂过 玉镯弄轻纱
空留一盏 芽色的清茶
倘若我心中的山水 你眼中都看到
我便一步一莲花祈祷
怎知那浮生一片草 岁月催人老
风月花鸟 一笑尘缘了
……
白杨眼中的山水,最终渡醒了晓露这朵含苞的青花。刘珂矣的《半壶纱》,禅味悠扬,却荡开了荷塘夜色中的一叶嫩芽。
自打懂事起,晓露就把自己封闭在一个无人的世界,独自徘徊,看尽灯火阑珊,终究不带一叶草一瓣花。
白杨的出现终是扰了一个女孩风轻云淡的梦。
听琴的白杨走后,看着月华如水诗如烟的屋,面对白杨坐过的沙发,晓露双目微闭拨弄琴弦。一曲长相思顺着窗外涌进的风流得满屋都是。
认识白杨是在心里咨询师等级考试培训班上。刚参加培训的时候晓露没见着白杨,白杨是培训开始半个月后才报道的。
那天没啥特别的,培训楼外的红绿灯依旧是六十秒一换,院子里的小鸟依旧等人走近了才飞跑,楼下的行道树依旧落叶飘飘,行道树旁的铺面依旧跳楼价,喇叭里煽情地喊着:“亏本处理,最后三天,错过是你的遗憾,不买是你的损失,买了就赚,走了就赔”。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行色匆匆。正在听课的晓露被开门声吸引,转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男子。
男子个不高,一米六八,国字脸,冲天眉,发少。上身着一件灰色的小背心,下身套条蓝色的球裤,脚踏一双运动鞋,全身汗流浃背,在灯光的照射下,皮肤古铜。进门的男子先去饮水机旁接了杯水,咕噜噜就往嗓子眼里倒,接连喝了四大杯。
晓露心里嘀咕:“以前不知道啥叫牛饮,今天算是见识了。”
正嘀咕着,授课老师就进了教室,开讲起来。
坐在窗口的晓露离白杨刚好五个座位,一侧脸就能看见白杨。报道后的白杨进教室不像其他同学那样,书本放好、静坐、抬头看老师身后的屏幕。坐下的白杨并没有铺开书。就那么光秃秃地坐在那里,眼睛半睁半闭,没睡醒的样子。
晓露心想:“感情这家伙是来坐禅的。大清早的,啥地方不好选,坐禅坐到教室来,亏他想得出。”
第一节课间休息,班主任来到教室,给白杨拿来了教材,并向大家介绍了白杨。班主任说:“新来了位同学,叫白杨,大家认识下。”
班主任才说完,一位六十多岁的女子就喊了白杨:“白老师,你也来培训心理学?”
白杨回头一看,发现不认识。
那女子说:“我姓唐,文化馆的,领稿费的时候我们见过几次。”
白杨拍拍脑袋,说道:“原来是唐老师,我这记性,真对不住。”
唐姓女子说:“你贵人多忘事,精力都花在写作上了。”
班主任问唐姓女子:“你们认识?”
唐姓女子说:“认识,白老师是玉平有名的才子,写的文章,那叫一个绝。生活气息浓郁,油米柴油酱醋茶,烟火味十足。”
班主任说:“那感情好,你年纪大了当班长吃力,白老师人年轻,能写会画的,就让他当个副班长如何。”
唐姓女子说:“那绝对错不了。”
班主任问白杨:“当个副班长,如何。”
白杨:“又没啥立功表现,一来就干班干部,不合适吧?”
班主任说:“为大伙操操心,主要职责是复印材料,打扫教室,关窗开灯。”
白杨说:“感情是为人民服务啊?”
班主任说:“你觉得呢?”
白杨说:“行,好歹带长,放屁都响。”
下午上课前,大伙就问白杨:“作家,厉害了,才来就干班干部,跟大伙透露透露,平时都写点啥?”
白杨说:“主攻婚姻问题,重点研究妇女情感世界,算是半个知音哥哥。”
大伙就笑了。
大伙笑完,唐班长说:“白杨发表了好多作品,多写家庭趣事。语言风趣幽默,文字干净利索,总能以小见大,读后满齿生香。”
白杨说道:“别听唐老师的,那有这么玄乎。左求右告,天天缠着编辑发了几篇豆腐文章,装点下门面,好找对象而已。”
大伙就乐了,接着就是谈生活,从护肤品的使用到儿童的教育,从家庭危机的化解到泡妞技巧的掌控。白杨天马行空,大伙积极参与,就连授课老师都磨掌擦拳,踊跃发言。弄得授课时间一推再推。
第二节课,讲的是思维、言语及想象,由于天气炎热,授课的老师讲得口干舌燥的,水杯空了都忙不得倒水。就在众人忙着记笔记的时候,白杨起了身,走到讲台上。
授课老师诧异地问:“这位同学,有啥问题吗?”
白杨说:“你的水杯空了。”说完,众目睽睽之下拿起授课老师的杯子,为她接了杯热水。
弄得授课的女老师当众夸奖:“真是一枚暖男啊。”
白杨回答的更绝:“未婚的咱不敢献殷勤,怕烫到人家。”
暖男白杨一系列的动作引起了晓露的好奇,晓露开始关注起这个白杨来。
白杨跟培训班的其他同学差别很大,别的同学进了教室,如果老师没来,要么看书,要么捏着手机啃。白杨不同,进了教室,放下书本后从不玩手机,先是接杯开水凉着,而后就开始找同学当中年纪较大的人吹牛,能说会侃,笑声爽朗。
白杨吹牛,不仅东南西北,回汉彝傣,而且还能掐会算,号称半仙。
其中有位大姐就曾让白杨看手相。
当时的白杨说:“掌管五肺六脏,手通七经八脉。一掌定生死,两手见爱情,富贵贫贱如浮云。
白杨一说,其中一位大姐就凑了过来,说道:“最近老不顺心了,你帮我看看。”
端起大姐的手,白杨摇头晃脑半天说道:“命中带金,有子沁心,本是夫妻同势,奈何花开三日。禄米三升八,钱财六万贯。好命。”
白杨一侃,玩手机的,看书的就都围了过去。
大姐就问:“啥个意思嘛?”
白杨说:“你属金命,你丈夫是火命。火克金,故你在家与丈夫多口角,而且经常是你让他。是不是?”
大姐点点头,说道:“是啊。”
白杨说:“看你手相,你有儿子。”
大姐说:“这都看得出来?”
白杨说:“蒙的,对了不奇怪,错了别见怪。”
大姐说:“是有个儿子。”
白杨说:“你和你老公这辈子事业相当,本是和睦家庭,奈何你总是先他一步。比如做生意,你挣三文闲一天,他两天总共挣三文。比如事业,你当科长,他没当,等你升了他才当科长,步步紧跟,终究持平。”
大姐说:“太神了。我该咋办?”
白杨说:“这个,真不知道。”
大姐问:“那禄米三升八,钱财六万贯啥意思。”
白杨说:“说的是你有钱,以前叫千金,现在叫款姐。”
白杨一番话下来,大姐兴高采烈的。围观的同学纷纷要求白杨帮忙看看。
正乱成一团,授课老师就进了教室。大家只好诸神归位。
尽管晓露早白杨半个月参加培训,但同班同学中好些人不认识她。白杨不同,才来两天,培训班的人全都知道了他。
晓露当时心想:“咋还有这种老少皆宜的款式。”
双休结束,培训的时间就调整为每晚七点。白杨总是踏着上课的时间进门。参加培训的白杨会带着儿子来上课。衣服、书包、杯子、水果啥都带。白杨的儿子洋洋很听话,小大人似的,礼貌超好,品质优良。
白杨让洋洋喊人,洋洋就喊了,教啥喊啥。
当时的晓露心想:“长大了,又是个老少皆宜的主。”
最后培训班冲刺阶段,白杨的妻子吴雨也陪着白杨来听课。
看着白杨看吴雨那种痴迷陶醉不顾一切的眼神,看着白杨一家子坐在略显陈旧的教室里。晓露就觉得画面感特温馨,那种黑白胶片独有的厚重感、亲切感散得满屋都是。
当时的晓露甚至想,自己要是胶片中的女主人,那该多好。
可世事难料,曾经让人羡慕的好夫妻,一转眼,就劳燕分飞。
散步的时候,晓露问白杨:“恨吴雨不?”
白杨说:“其实我很矛盾的,想起吴雨的好来,感觉自己没能照顾好她。想起她外面有人的事,又觉得牙齿咬得紧紧。”
晓露说:“那就是爱恨交织了。”
白杨说:“算是吧。”
晓露说:“那你不应该出来相亲,这个状态,会害到别人的。”
白杨说:“是啊,我知道。可如果不转移注意力,不出来相亲的话,我会疯掉的。”
晓露说:“看你挺坚强的样子,说话逻辑缜密。就现在,对,就现在,笑容满面的?
白杨说:“内伤通常都是反噬,外人看见的都是光鲜亮丽,刀插在心口,陷在了肉里。笑,是不得已而为之,哭,是找不到可以哭的那个人。笑,比哭还难受。”
晓露说:“睡几个女人,心里就舒坦了。”
白杨说:“咋你前卫了。我跟小张老师吃了两顿饭,手都没拉过,跟陈曦谈了一个多月,就拉了手。”
晓露说:“现在的男人很乱的。我们科室一个小男生,每晚都跟不同的女人睡,天亮的时候不知道名字的多了去。”
白杨说:“咋这事你都知道。”
晓露说:“每天上班一有空,小男生就自暴昨晚又跟谁谁谁共度了一宿。”
白杨说:“那得多高的颜值?”
晓露说:“也不要多高的颜值,去酒吧里,喝顿闷酒就有美女过来搭讪了。”
白杨说:“咋还有这么好的去处?估计我是不行的,万一美女过来说,叔,还来得动不?我咋回答?”
晓露笑了,说道:“你就说,大妹子,咱使的是巧力。”
白杨再也忍不住,哈哈哈笑了起来。
晓露说:“现如今,多狗血的剧情都不是新闻,堕胎流产跟上卫生间似的,出轨插足跟家常便饭似的,所以你没必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白杨说:“听你这话,我没必要难受了。”
晓露说:“那是,放爱一条生路。如果要过,就睁只眼闭只眼,当做啥事都没发生。如果过不下去了,现在这种结局也蛮好的,不相欠就不相恋。嫂子曾经给了你那么多美好,功过相抵,谁也不欠谁。你干干脆脆走人,也对得起嫂子这么多年的相守,也算有情有义。别老想那档子事,多大个事。男欢女爱,本来就天经地义的。”
白杨说:“你说的好像蛮有道理的。”
晓露说:“本来就是,东方不亮西方亮。不过话又说回来,嫂子做这事拖泥带水了。过不下去,干脆点,脚踏两只船终究不厚道。”
柴家山观景台上靠着护栏的白杨看着晓露,像看朵花似的。
晓露说:“别这么看人,怪毛的。”
白杨问:“你咋懂得这么多?”
晓露说:“旁观者清吧。看着你们一个个爱得死去活来的,觉得寡味。有时候我就想,还是一个人好,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牵无挂的。其实你也可以尝试下,一个人静静地过段日子。”
白杨说:“现在的我,最怕静下来。一静下来就冒冷汗。又怕人多,人多了就烦,手脚发软。”
晓露说:“也是,心里憋的东西太多了,得慢慢消化。”
白杨说:“是啊,时间会冲淡一切。”
晓露换了个话题,说道:“说说写作吧。”
白杨说:“写作?”
晓露说:“嗯,说说为啥会喜欢写作?”
白杨说:“说起写作,老有意思了。上小学的时候,有次上课老师请假,让大家在教室里复习。我和两个男生就去校园后面的葡萄园里摘葡萄。相约要去的好几个,可能够翻进围墙的就我们仨,而且也安全回来了。学生时代你是知道的,馋得见了老鼠都想咬两嘴。见我们弄回了葡萄,大伙吧唧吧唧吃了半天,都说葡萄好吃,就要求再去弄一次。同去的另外两个男生自然是满口应承,那么多同学看着,场面好大的。我当时刚好学过见好就收这话,我就说,肚子闹,让他们先去,我上上茅房就来。”
晓露说:“这跟写作没关系啊?”
白杨说:“关系大了去。我去了茅房转了一圈,出来的时候,另外两名同学就被葡萄园的主人抓了个现行。结果葡萄园的主人拽着我那俩同学找到了学校。”
晓露说:“难不成你心生愧疚,代替两位同学写检讨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笔耕不断。”
白杨说:“错,内疚是相当内疚了,但我没写检讨书。”
晓露说:“咋感觉一波三折的。”
白杨说:“两位同学其中一位刚好母亲生病,而且危在旦夕。”
晓露说:“雪上加霜啊!”
白杨说:“是啊,当时偷葡萄的人很多,葡萄园主人去学校反映过多次,可惜以前没抓到过现行的。”
晓露说:“新仇旧恨。”
白杨说:“是啊,校领导如果把他俩开除了,我那同学的母亲就挺不过来了。”
晓露说:“你们呀!非整点事出来。”
白杨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情急之下,我写了一封《陈情表》,跟当年诸葛亮的出师表差不多吧,声泪俱下是有的,摧人肺腑也有了,自责反省,该有的元素都有了。”
晓露说:“没听说过偷葡萄还能摧人肺腑的。”
白杨说:“陈情表里,我说该同学的母亲奄奄一息,自小就没吃过葡萄,为了让生病的母亲吃口好的,该同学铤而走险,翻墙进了葡萄园。”
晓露说:“弥天大谎啊!”
白杨说:“我说,如果校方处理该同学,其母亲将康复无望,可能就此与世长辞。”
晓露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白杨说:“全班同学都吃了葡萄的,都没推卸责任,联名担保,愿凑钱给葡萄园主人,购买葡萄十斤,给该同学的母亲,并要求校方不做处理,希望葡萄园主人谅解他们。”
晓露说:“好嘛,活脱脱一个五四运动啊。”
白杨说:“结果葡萄园主人看了陈情表,原谅了俩同学,还剪了几串新鲜的葡萄给那同学提着回去给他母亲。”
晓露说:“好嘛,这比起偷来确实更有技术含量些。”
白杨说:“这还不算,学校觉得过意不去,就跟葡萄园主人买了很多葡萄,每个教师人手一份,每个班的学生也都分了好几串。”
晓露说:“好嘛,葡萄园主人前脚施恩,后脚就赶上校方报恩,都有情有义,也有利于双方缓和关系。你成善人了。”
白杨说:“成啥善人,校长说我陈情表不错,不用可惜了,让我出了三年的黑板报。那弥漫在空中的粉笔灰,跟你的裙子差不多,雾成半壶纱。”
晓露说:“就你贫!那学生后来咋样?”
白杨说:“后来我们仨再没偷过东西,他母亲又在病床上活了几年,终是去的。前阵子听说他去深圳,开了家证券公司。”
晓露说:“我也出过黑板报的,咋就没练成个作家啥的。”
白杨说:“差了偷葡萄这个环节。不过来得及。”
晓露说:“还来得及啊?”
白杨说:“你看啊,柴家山到处都是鲜花,你捞两根花花草草的回去。这一环节就补上了,不成作家都难。”
晓露说:“万一被保安抓到,多害羞啊!”
白杨说:“到时候你就说,你男朋友移情别恋了,看着这花这草就像那狐狸精的脸,你拔回去,用牙签戳她。解解恨,不给社会添负担,不给治安添麻烦,他们能理解的。”
白杨才说完,晓露就笑了,咯咯咯的,边笑边说:“你究竟是啥变的,咋贫成这样。”
想起白杨说用牙签戳花时的手舞足蹈,晓露怎么也睡不着了。白杨调皮的笑脸忧郁的眼,空巷无人独自徘徊的背影放电影似的总在眼前晃来晃去。
辗转反复多次,晓露披衣而起,站在阳台上,看寂静的夜空寂静的城。
晓露失眠了,平生第一次,而且是为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