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的夜空,清冷如水,干燥凌冽的寒风吹过,令酒酣半熏的史德统感觉十分惬意,回头望去,不远处的郭威中军大营中,还在喧闹着,这场酒宴怕是不到天亮是无法消停的。
史德统刚走出郭威的中军大营,迎面健步奔来一个汉子,将冻的结实的地面踩的‘吱吱’作响,史德统努力睁开微醺的双眼,借着营帐前的火光,史德统认出那人是之前在郭威帐中的小校马仁瑀。
“马仁瑀,你这是去哪?”史德统借着酒劲将马仁瑀叫住。
“……拜见史节帅!”马仁瑀细眼一瞧,见是史德统,有点受宠若惊,连忙恭敬地拜道,“小人奉命去向监国禀报一事,请监国定夺。”
“监国不胜酒力,早已躺下歇息了,如果不是什么大事,最好还是不要叫醒监国。”史德统回道。
马仁瑀犹豫了一下,随即说道:“小人巡营时听闻有步军都校醉酒扬言说,是澶州的马军兄弟们扶立监国为帝,他们步军也要扶一次,大伙都说这人酒喝得太多,将他抬了回去,小人觉得兹事体大,欲报与监国知晓。”
这些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之语,而禁军的一个小校竟然随口而出,其他将士也将之当做戏言,可见禁军将士乖张跋扈之态,对于这等现象,史德统已经见怪不怪。
“那步军都校与你相熟吗?”史德统问道。
“不曾有过交往。”马仁瑀老实地答道。
史德统冷笑一声,随手将自己的腰间的佩刀解下,递到马仁瑀的面前,笑道:“既然那人与你并无交情,又心怀叵测,口出大逆不道之语,那你就带上我的佩刀,将那人的脑袋取来献给监国。”
“史节帅,这…”马仁瑀愣在当场。
史德统拍了拍马仁瑀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带着几个牙卫部下摇摇晃晃地朝营门走去。马仁瑀愣在当场,好半会才反应过来,面上随即浮现一丝狰狞之色,他当即一跺脚一咬牙,紧握史德统的佩刀,又朝来时的方向疾步行去。
夜半的皋门村郭威大营外,寒气逼人,郭荣抱着儿子郭宜哥(又名柴宗宜),好像在等着某人。
不过是正月初四的时节,正是冷冻数九的节气,正旦节前开封又纷纷扬扬的一场大雪,这几天天气好,雪才刚开始消融,晚上气温下降,又将大地冻得结实,野地里四面空旷,冷得紧,只有营寨上下许多从篝火,才将寒夜点缀的不是那么荒凉。
郭荣轻柔地给自己怀中的儿子宜哥儿紧了紧领口,将他的毡帽盖严实,又捂了捂宜哥儿冰冷的小手。
那郭宜哥小脸早已冻得脸通红,上下一口尚未长齐的小牙,不停地打颤,连说话都有些口齿不清:“爹…爹,史叔叔今…今晚会从这走吗?”
“当然,爹爹已遣人告知你史叔叔了。”郭荣拍了拍郭宜哥,柔声安慰道。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郭荣觉得自己尝尽了酸甜苦辣,人间百味。
他出生在富贵之家,还是少年时便家道中落,年未童冠的他为了生计,只好投奔嫁给郭威的姑母。当时郭威家境并不富裕,郭荣为资助家用,跟着商人背井离乡,往返江陵等地,贩卖盐茶,挣钱养家,即使当时生活的艰难与世态的炎凉也不曾让他有过如此的感慨,因为就算他再贫穷,他至少心中还有个挂念,还有妻儿亲情可以慰藉,可老天就是看不得他好过,非要让他遭此大难。
自己的爱妻刘氏与另二位幼子不久前惨死在仇敌之手,他纵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挽回失去的一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还有一个儿子郭宜哥大难不死,这个仅有的血脉全拜兄弟史德统所救,郭荣实在想不出如何表达自己的满腔感激之情。
郭荣借着火光,远远地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映入眼帘。
郭荣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儿子,问道:“待会史叔叔来了,宜哥儿可知如何做?”
“要向史叔叔磕头谢恩!”郭宜哥一脸真挚道。
郭荣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抚摸了郭宜哥冻得通红的小脸,自己的这个儿子经历过人伦惨剧,他担心这会给儿子留下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
夜里的寒风继续呼啸着,似乎想将营前的父子二人冻成冰棍,但看见那一抹黑影,郭荣觉得有一丝暖意在心头涌起。
如果自己的养父郭威称帝,那么自己就是皇子,自己最尊敬的朋友与兄弟史德统是否还会一如既如地与自己称兄道弟?
郭荣不知道,但他已下定决心,决不容许自己在与史德统之间有任何隔膜。
他生性豪爽,豁达随和,此前也交过不少朋友,但与史德统却是一见如故,虽然两人关系很好,但远没到生死之交的程度,直到史德统拼命抢救出自己的这个稚子,郭荣才明白什么才是生死兄弟。
史德统远远地也看见了郭荣父子,连忙快步跑上前来。
郭宜哥不待父亲下命,扑通地一声,跪在史德统的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史德统大吃了一惊。
当时的情况可以用生死一线间来形容,事实上当初他将郭宜哥救起时,根本没正紧看过他几眼,还未来得及说上话,直到脱离险境后,便晕死过去,醒来又带伤出征,便直接遣人将郭宜哥径直送往邺都郭荣处,让其父子团聚,所以今日才是史德统第一次正式与之相见。
“兄长这是做什么,宜哥儿,快快起来!”史德统连忙上前将其抱起。
郭荣颤声道:“贤弟对我郭荣有大恩,犬子能芶活于世,全拜贤弟所赐,犬子所拜,贤弟可坦然接受!”说罢也要拜向史德统。
史德统一把将其拦住,遂将郭宜哥放下,歉声道:“小弟只恨力有不及,未能护得郭氏一门周全。”
郭荣闻言动容道:“我能有一子存活世上,也该知足了,贤弟为我郭氏一门,披肝沥胆,出生入死,而令公史公却不幸遇难,贤弟也几致丧命,此中大恩大德,为兄真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郭荣心中悲苦,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呜咽不能言语,他是一个性格坚韧的男子,非到苦楚无处发泄之时,他是不可能哭出来的,他的双手紧紧地地握着史德统的双臂,一切尽在不言中。
史德统内心之中也满是同情之意,妻儿一日惨遭毒手,换做谁都接受不了。说实话,史德统此前接近郭荣只是为了抱住郭荣的大腿,谋得一番生路,此后两人相交日深,史德统才逐渐真正的将他当做兄弟看待。
两人相视许久,都能从彼此的眼中读出一些话语。
“请兄长节哀!”史德统长叹一声,拍了拍郭荣的肩膀。
郭荣点了点头,擦了擦眼睛,止住了啜泣。
望着漫无边际的黑夜,史德统长啸一声,他大声对郭荣说道:“大丈夫立世当率意而为,我等岂能再如此悲思下去,兄长当直面未来,莫要再沉溺于过往。”
“贤弟不愧是洒脱之人,更不愧为当世的英雄豪杰。”郭荣赞道。
两人相视一笑,史德统一把将郭宜哥抱到了自己的坐骑上,拥着郭宜哥合乘一骑,与郭荣并行,领着牙卫往汴梁城而去。
“史叔叔,我爹爹说天下英雄数你所向无敌、天下第一,可是真的?”郭宜哥坐在马上‘不安份‘地回头问道。
“哈哈,宜哥儿,这世上可没人敢称所向无敌、天下第一的。”史德统笑着答道。
“为何?”郭宜哥好奇问道。
史德统深沉道:“无论他们是否是真的所向无敌或天下第一,都应该对一样东西感到畏惧。”
“那是什么?”郭宜哥好奇道。
“那就是民心!顺民心者,受万世敬仰,逆民心者,天下人指责,前者留芳百世,后者遗臭万年。古往今来,堪称英雄者,不计其数,然英名永留史册者,却少之又少。”史德统认真地说道。
郭宜哥似懂非懂,一旁的郭荣闻言则击掌大赞道:“说的好,贤弟乃真英雄是也。如今天下扰攘,四方未平,正是你我大有可为之时,吾等莫要空耗时光,也要趁时奋起,将自己的肝胆热血洒在这万里河山!”
“兄长说的是。”史德统哈哈笑道,“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对,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