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圆桌旁,四人相视而坐,欧阳俞枫并没有着急说话,似乎是在等着什么,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和尴尬,唯有桌边的铜壶“滋滋”的响个不停。
一直等到茶壶中的水完全沸腾后,欧阳俞枫方才站起身来,边说边走,“叙话不可无茶,且等我沏好茶后,边饮边聊。”
言语间便将铜壶提起,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套动作下来,如行云流水般,异常娴熟。
三个少年看的是目瞪口呆,直到欧阳俞枫说道,“请饮茶。”方才回过神来,举起茶杯装模作样的品着。
欧阳俞枫看在眼里,微微一笑,直到众人将茶杯放下后,方才朗声说道,“三位小兄弟果然是痛快人。”说完又把茶杯满上。
“欧阳先生,您就有话直说吧,我们兄弟都是粗人,您这样文绉绉的,我们浑身不舒服。”乔木最先开口。
“好,那我就有话直说了。鄙人在冰城内开了间不大的镖局,勉强糊口,现正值缺人之际,不知三位小兄弟可否赏脸,屈尊来镖局谋个差事?”
“那我们日常需要做些什么?”乔木反问道,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
“很简单,只需要走镖的时候跟着打打下手、搬搬货物行李即可,平日里不走镖的时候就更加自由了,喝酒、打牌、听曲、看戏都随你。”欧阳俞枫说道。
乔木明显感觉欧阳俞枫是在避重就轻,冰城是何等凶险之地,走镖绝不会只是简单的搬搬行李而已,那是提着脑袋赚钱。
“欧阳先生,可否冒昧的问一句,您的家族可是当今世上四大家族之一的欧阳世家?”乔木思考片刻后,抛出了这么个不伦不类的问题。
不仅欧阳俞枫吃惊不小,就连毛子和乔戒也扭过头去,诧异地盯着乔木。
也只是一晃神的功夫,欧阳俞枫便恢复了常态,抿了一口茶后,淡淡说道,“是的,家父就是族长。”
乔戒一听,两眼放光,抢先答道,“哇,好厉害,那我们若跟了你,岂不是抱住了一条很粗的大腿?”
“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如果三位愿意屈尊协助,鄙人的镖局必定会如虎添翼。”欧阳俞枫谦虚地说道。
“我们考虑下,明早给你答复,今日已晚,我等先行告辞了。”乔木一口喝完手里的茶,抱拳行礼。毛子和乔戒也放下茶杯,纷纷起身。
“多谢三位小兄弟肯赏脸来鄙舍一聚。”欧阳也不强留,对着众人深深作了一个揖后,又如兄长般在乔木的肩膀上拍了拍,末了还补充一句,“真心希望三位能来镖局帮忙。”
“多谢三位小兄弟肯赏脸来鄙舍一聚。”回去的路上,乔戒如鹦鹉学舌般,阴阳怪气的学着欧阳的腔调。
“哥,这个人我不喜欢,一听到他文绉绉的话我就浑身不舒服。”乔戒率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懂什么,这叫涵养,你没发现欧阳先生举手投足之间很是优雅风度吗?”毛子显然那对欧阳俞枫的印象很好,争着辩解道。
“进屋再说。”乔木皱眉说着,往周围的阴影处看了眼,加快脚步向房间走去。
屋内已被打扫过了,破碎的桌椅已换成了全新的,摔碎的瓷器也已清扫干净,乔木此刻却顾不得这些,进屋后便立刻灭了蜡烛,又透过门缝向外面张望一番,方才缓缓开口。
“你们怎么想?入不入?”乔木也不啰嗦,直接开门见山。
“入!”毛子说道。
“不入!”乔戒说道。
“我先说下我的想法。”乔木压低了嗓子,“师父先前也多次说教过,如今的天下,四大家族的名号如雷贯耳,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具体到中原地界却是三分天下,因为轩辕一氏偏居东海,早已不问俗事。而这三家中,势力最强的要数夏侯一氏,不仅家大业大而且族内纪律严明、高手如云。相反,今天与我们接触的欧阳一氏则是中原三霸中的弱旅,我想这也是他急于招揽人才的原因之一。”乔木认真的分析道。
“此话不错!”毛子接着说道,“虽然三大家族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早已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谁都想致对方于死地,却又不敢倾巢而出,担心他人坐收渔利,就这样彼此牵制,互成三足鼎立之势。其他地方的小势力或者选择依附,或者直接被灭,现在也只有我们蒲茵冰城是最后的空白之地,几大家族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打破平衡的最好机会。”
“我还有个大胆的猜想。”乔木搓着下巴,缓缓吐出一句话,“我认为乔二磊背后的人就是三大家族中的某一个。我想借欧阳俞枫这座桥,抓出幕后黑手!”
“可就算是查明了真凶又有何用?每个家族都是传承了百年有余的名门望族,我们三个穷小子也无能为力啊。”乔戒沮丧的说道。
“唉,是啊,在他们眼中我们不过是三只蝼蚁罢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只要稍微跺跺脚,我们就一命呜呼了。以后的计划我也没想好,目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乔木叹息道,第一感觉到了人生的无助,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天网笼罩在自己头顶,纵使再怎么努力、拼搏,依然逃脱不掉命运的束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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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毛子的眼睛轻轻抽搐一下。
“求求你,救救他,他还小。”妇人流着泪,用哀求的语音喃喃低语,此刻她正抱着一个婴儿蜷缩在一个亚麻铺垫上。
妇人的对面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苍老的面容,蜡黄的脸色,带着一条脏兮兮、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丝巾。老太婆眼中带着无尽的享受与得意,裂开嘴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黝黑的,所剩无几的牙齿。
“没得救,他命该如此!”
妇人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结局,眼神中透着一丝侥幸,不甘心的问道,“一定还有办法的,为了救他,我愿意付出一切!”
老太婆犹豫了,过了片刻,缓缓问道“你真的愿意付出一切?包括你的灵魂?”
犹豫之色在妇人眼中一闪而过,随即妇人语气坚定的回道,“我愿意!”
听到妇人的答案后,老太婆眼中飘过一缕赞赏之色,更多的则是贪婪与狂热,随即缓缓说道,“跟我来。”
满是虫洞的橡木门吱吱呀呀的打开,门内一团漆黑。一股巨力在背后狠狠的推了毛子一把,一声惊呼,毛子从睡梦中惊醒。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毛子实在是不明白,那扇门后面究竟有什么,为何每次梦境走到此处,他就会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硬生生的从梦境中拽出。醒来后不仅浑身冰凉、心跳加速,后腰上的胎记如同燃烧了一般火辣辣的疼着,而且头晕目眩、头痛欲裂,仿佛一把斧子重重的劈在脑壳上一般。
毛子挣扎着坐起身来,端起床头的水杯一饮而尽,而后重重的躺到床上,尽量放松身体,好让自己在天亮以前还能补个觉。
终于,编织这个噩梦的织梦者不再偷懒。
于是,重复了十年的噩梦终于有了新的进展,梦中的毛子潜意识中竟隐隐有些期待。
满是虫洞的橡木门吱吱呀呀的打开,门内一团漆黑,老太婆轻车熟路的钻进了屋子里,不多会几盏幽暗的闪现着蓝色火焰的诡异灯笼就亮了起来。在灯笼亮起的同时,屋内响起了窃窃私语声,仿佛几个长嘴的妇人在热烈的小声议论着什么。可是这空旷的房间内,除了墙上挂着的一副空白的字画和角落里摆放着的一张破桌子外,只有各式各样的刑具,哪里还有其他人。
看到刑具,妇人眼中闪现出一丝后悔与惊恐之色,顿时没心思再追究窃窃私语的声音来源了,只是僵硬的站在原地,显得不知所措。
老太婆看在眼中,沙哑的嗓音再次响起,“你若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妇人深深的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婴儿,明亮黑眸中的后悔与犹豫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刚毅。
“我不后悔!”
妇人的回答似乎早已在老太婆的预料之中,只见她兴奋的搓着干枯如树皮的双手,浑浊的小眼睛叽里咕噜的转着。仿佛饿了三天的豺狼碰到了无尽的美味佳肴。
“其实这些东西都用不着的,你放心好了!”老太婆指了指满屋子的各种刑具,柔声安慰道。
“用不着?不用这些那用什么?”妇人惶恐的眼光略微平复了一些。
“用这个!”老太婆阴森森的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空白画卷。
“这个?”妇人更加困惑。
“来来,走到我身边来。”老太婆冲着妇人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过来。
然后不待妇人再说什么便她身上的衣物脱得干干净净,同时一双原本混沌的小眼睛顿时精光四射,细细的观赏着眼前的这位裸女,一双粗糙的大手不安分的游走全身。
妇人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浑身颤抖,双腿却如中了魔咒一般丝毫动弹不得。
末了,老太婆粗糙的双手终于离开妇人的肌肤,转而从桌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黑木箱子,打开后从里面取出好几套艳丽无比的衣物,自己嘴里嘟嘟囔囔的比划半天,终于选出一件翠绿色的淡雅长裙让妇人穿在身上。
“来来来!转一圈!”老太婆指挥着妇人如木偶般在原地打转。
“不错,不错!简直太美了!”老太婆忍不住擦了下嘴角粘稠的口水。
“把孩子放下,站到画卷前。”老太婆急切的吩咐道。
妇人潜意识的嗅到了邪恶的味道,但事已至此,不舍的看了眼怀中熟睡的婴儿后,毅然决然的放在地上,缓步站到了画卷下面。
熟睡的婴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从梦中惊醒后,开始嚎啕大哭,一双稚嫩的小手无助的在空中又抓又挠,似乎是对母亲极为不舍。
“孩子。。。”妇人泪如雨下,想抱着孩子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但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受控制。
“不要哭!要笑!”老太婆和善的提醒道,干枯的老手开始在空中比划起来。
与此同时,妇人感觉到脸颊完全不受控制,自行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不错。”老太婆甚是满意,枯瘦的身影开始在空地上跳舞,嘴里还叽里咕噜的念叨着什么,随着舞步越来越快,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夹杂着银铃般的笑声越来越大。
妇人忍不住四周打量,发现这些声音正是从那几盏闪着蓝光的灯笼内发出的,而那些蓝色的火焰也渐渐幻化成舞动的小火人,围在妇人身边舞动着婀娜的身姿。
妇人惊恐的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一声有史以来最为响亮的鼾声将毛子从睡梦中惊醒,他愤怒的睁开眼睛,发现乔戒正四仰八叉的枕在自己的肚子上,两条脏兮兮的大腿则压在乔木的后腰上。
毛子无奈的苦笑一声,将乔戒推到一边,静静的回味着刚才梦中的一幕。
“她最后怎么样了呢?”毛子痴痴的想着,赶忙重新闭上眼睛,想把梦续上,却一觉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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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庭院内,欧阳俞枫正站在院中,手握翠笛、负手而立,似乎是被墙头上的喜鹊吸引了注意,正眯着眼睛饶有兴趣的看着。一阵微风拂来,一袭儒袍微微飘起,远远望去,宛如画中之人。
此刻,一个随从低着头,一路小跑的来到欧阳俞枫跟前,低声说道,“少爷,车马已经备好,我们何时出发?”
“不急,他们三个起了吗?”欧阳俞枫淡淡地问道。
随从低着头,欲言又止,“没起。。。”
欧阳俞枫觉察到了随从的异常,皱眉问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少爷,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对那三个乡巴佬如此上心,他们不仅武艺一般,还目中无人,傲慢自大。”随从忿忿地说道。
“你懂什么,我的能力还用你怀疑?我什么时候看走眼过?这三块璞玉可不是一般的匠人就能雕刻成器的,雕刻他们不仅需要丰富的经验还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似乎是感觉到自己言多了,欧阳俞枫又饶有兴趣的看向墙头的喜鹊,不再言语。
随从显然没听懂刚才话语的意思,低着头小心翼翼的问道,“少爷,让他们开始备早餐吗?”
“不急,等他们一起吃,你去门前候着,他们三个起床后再来报我。”
“是,”随从恭敬地答道,一路小跑而去。
等到随从走远了,欧阳俞枫才缓缓举起翠笛,放在嘴边,顷刻间,优美的曲调伴随着微风,飘散在庭院内,连墙头的喜鹊也被这曲声所吸引,叽叽喳喳地叫着,蹒跚地迈着舞步。
看着可爱的喜鹊,俞枫微微一笑,思绪却已飘向远方。
在欧阳家族内,由于身为舞女的母亲性格软弱、身份卑微,私生子的烙印早早的就印在了兄妹两人的身上。他们不仅自小就受尽各种屈辱与嘲笑,更是亲眼目睹了母亲惨死在父亲的手下。幼小的兄妹二人第一次领略到了现实的残酷。虽然事后身为族长的父亲也百般悔悟,但仇恨的种子早已在兄妹二人的心中生根发芽。
不知是厌倦了兄妹二人漠然的态度,还是不愿再回忆起那段伤痛的往事,父亲终于大度的给了兄妹二人一笔钱财,让他们远离贤仁。临走时,似乎是害怕他们有损欧阳家族的颜面,父亲特意叮嘱他们不管做什么生意,都不准打欧阳家族的旗号。
就这样俞枫带着妹妹漫无目的的一路北上,最终在莆茵冰城里落了脚。所有人都认为兄妹二人会花光钱,然后灰头土脸的回到家中。哪知,远离了父亲的欧阳兄妹如同换了个人一般,不仅在冰城内成功地开了一家镖局,而且在人际交往方面更是如鱼得水、八面玲珑,成为了冰城内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从翠笛中飘出的曲调随着吹笛人的心情时而欢快、时而悲愤,最后曲声在慷概激昂之中戛然而止,而墙头的喜鹊也不知疲倦的翩翩起舞着,并随着曲声的终止而停滞在墙头,随即径直跌落在地,吐血而亡。
欧阳俞枫缓缓的收起笛子,漠然的扫了一眼墙角的喜鹊,向屋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