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管家模样的人示意他拿起丸棒,对他说:“坊间风闻你捶丸技艺十分了得,我家大人有意考你一考,考得好,从此以后包你一生荣华富贵;考得不好,你可仔细皮肉之苦。”
匡荣连忙点头,“是,是,不知大人怎么个考法?”
那人一声冷笑:“来呀。”
一名执戟的军士应声而出。
“去,站到二十步开外。”
然后,那人从袖内取出一枚丸球,对匡荣说:“你若是能从此处把丸球击过那戟中间的空档,便算你果然是有些本领的。”
匡荣见这阵势,知道今天若不拿出些真本领,只怕就要在此挨上一顿臭揍,当下也不多言,接过丸球,来到划定的线后,仔细瞄了瞄那军士所执的画戟,心内暗祷:“老天保佑,一定要过去呀。”
祷毕,他站在丸球左侧,用丸棒轻轻碰了一下丸球,试了一下丸球的分量,心内大致有了底。虽然执戟的军士离他有二十步之遥,但这个距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重要的是如何保证丸球在空中飞行时不会因为风向而偏摇,是而他才用丸棒碰碰丸球,看看到底该发多少力。丸球的分量适中,一碰便知是上等木材打磨而成,他深吸一口气,丸棒半挥至肩膀高度,然后将丸球挑起向前飞去,只见那丸球不偏不倚,正好从画戟中间的空档处穿了过去。
那或许是长安二百年来最长的一天了。
许多年后,曾经历过那一天的老人在向自己的儿孙讲述那一天的惊心动魄时,脸庞上依然显现出恐惧的表情:“老天爷呀,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呀?”
敬翔的一把天火烧开了长安的城门,也从心底焚毁了大齐将士的意志。乔装打扮的朱温引领着五千精兵在那一夜横冲直撞,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便是黄巢本人亲自上阵,也只两个回合便败下阵来,被朱温一刀划伤了后背,若非危急时刻黄揆举枪来刺,只怕黄巢亦要命丧当场。
佛晓时分,随着长安各个城门被次第攻破,汹涌的唐朝大军如蚁群般蜂拥而入。大齐的军士被他们不断分割包围,围歼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而与此同时,整座长安城内烈焰冲天,浓烟蔽日——喊杀声从每一条街道传来,到处都是被砍倒的将士尸骨,鲜血的殷红与火焰的赤红交织在一起,眼前的长安再没有半分帝国都城的颜色,即便是九天十地最惨烈的修罗战场,比起此刻的长安亦可称得上是天堂。往日里喧嚣热闹无比的东市、西市,现在成了两军以命相搏的战场,坚厚无比的城墙上,挂满了阵亡将士的尸身——他们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一辈子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有田种,有饭吃;而命运之神却把他们手中的锄具夺去,将大刀长矛硬塞在他们手中,然后将其安排在不同的阵营中,向着原本无冤无仇的陌生脸庞砍斫。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如果不这么做,那么倒下的便会是自己——没有人想倒在陌生人的刀下,为了一件彼此都不知道原因的事情。但,最终,他们都倒在了陌生的土地上,以一种曾设想过无数次却总在祈祷不会发生的方式。他们的魂魄在刀剑刺入胸膛的那一刻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然后整个人似乎便飞了起来,惊讶地看到自己的躯体倒在血与火交织的土地上,他们飞升在长安城的半空,俯视着脚下这一方焦土——未曾倒下的同袍和身着敌营服饰的兵士苦苦纠缠在一起,他们的脸上刻画着凶狠,然而每个人的内心却都充满了恐惧与绝望。浓烟、大火、断壁、残垣,无数颗魂灵飞起,飘荡在长安城的上空,凝聚成一片片乌云,不肯离去。
蓦地,天空就开始飘落雨丝。
黄巢与黄揆兄弟二人在军士的拼死保护下,冲破了一层又一层包围,努力向城门杀去。长安已经不再是大齐的都城,如果继续死守在这里,他们只剩下死路一条。然而此时想从众军之中杀出何其不易?李克用的骑兵、秦宗权的骡队、再加上王重荣的重步兵,黄巢的残部每向前突破一条街道,就要付出上百条军士的性命,更不消说还有朱温的五千兵马随在黄巢的身后,如一条饿狼般,逮住机会就狠狠扑上去咬上一口。乱军之中,护拥在黄巢周遭的兵士越来越少,他们有的在与敌接战的过程中倒下了;有的在这炼狱一样的战场上意志崩溃,仓皇逃去;更为可怕的是,响彻全城的“活捉黄巢,赏千金,封万户侯”的呐喊声让原本隶属于大齐的兵将也开始蠢蠢欲动——大齐已然消亡,自己是否还有必要做毫无意义的陪葬?如果趁此机会拿下黄巢,来日是否能在敌营中兑现那“赏千金,封万户侯”的封赏?于是,有一些部队甚至举起刀剑,一道加入了围剿黄巢的洪流中去。
乱军之中,黄巢已不知砍倒了多少人。他的长刀早已卷刃,而手中的宝剑亦是崩开了许多缺口。明黄色的战袍此时早已被鲜血浸染成暗红色,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哪些是敌人的。黑暗中的一支流矢射飞了他的战盔,连并他的发髻一道也被射散,花白的头发飘荡在风中,悲壮而狂傲。天空飘落的细雨打在他布满沟壑的脸颊上,混着一道道血迹蜿蜒流下,愈发使得他面目狰狞,仿若九幽地府逃出的厉鬼孤魂。
“儿郎们,莫怕,随我来,我带你们回家!”黄巢高喝道:“吾乃大齐金统皇帝黄巢是也,谁敢来战?”
这一声暴喝,激励得紧随在黄巢四周的将士们神情俱是一震,齐声大喝道:“杀——”
伴随着巨浪拍岸般地喊杀声,被围在核心的黄巢部众向着城门的方向发起了更猛烈的进攻——盾牌的撞击声、长刀入骨的摩擦声、飞矢破甲的闷哼声,竟都阻挡不住黄巢残部一往无前的声势。
“将军,敌人这是要拼命,我们这么跟他们拼下去,对我们不利啊。”城墙之上,王重荣身边的部将对他说。
王重荣暗暗点头,兀自叹了口气,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望着黄巢所部不要命的打法,他心内亦是胆寒无比。伴随在黄巢身边最后的兵士,都是百战余生的沙场好手。他们的战斗力比寻常部队的兵士要强出数倍,每杀死一名敌人,己方往往要赔上两到三条性命。眼下,长安已破,大功告成,他不想让自己的部队在剩下来的战斗中有过多损耗,因此,他挥一挥手,示意道:“命令部队,闪开一条通道,放他们走。”
“遵命。”
随着王重荣的命令被下达到前军,黄巢残部终于觅得一条缝隙,他们喊杀着向这条缝隙冲去,并迅速将这条缝隙撕裂成一个巨大的豁口,逃出生天。
李克用本意是要在长安城内将黄巢一举歼灭,立下不世之功。孰料就在大功即将告成之际,王重荣却下令部队闪开一条通道,放黄巢南逃,他气急败坏地拍马来到王重荣的军前,“王重荣,临战避敌,你可知罪?”
王重荣好整以暇地抚了抚飘在胸前的胡须:“李将军,此战我军志在光复长安,如今目的达成,何来避敌之说?将逆贼一味围困在城中,只能让他们生出同归于尽的必死决心,如此徒耗伤亡,弊大于利。我们未若暂且放开一条生路,来个欲擒故纵,一来可以降低伤亡;二来,叛贼见了生路,就不会怀着必死的信念与我军纠缠。如此以来,我们只需尾随在后,穷追不舍,还怕不能取逆贼黄巢的首级吗?”
李克用本是沙陀人,两军对垒只想着如何在正面冲锋中击溃敌人,对于兵法向来不屑。他对刀锋的信心远比对兵法的信心高得多。此刻听了王重荣的一番说辞,他虽然十分不赞同,奈何事实已成,且又无从辩驳,只得恨恨说了声:“好,好。看来王将军胸有成竹了。那追缴黄巢的重任看来就非你莫属了。我倒要看一看,你有何能耐取黄巢首级。”
与此同时,终南山上。
长安城冲天而起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熊熊大火也惊醒了睡梦中的青牛道长。他披衣夜起,观瞧着火起的方向。就在这时,陆旭与完颜胜男也醒了,他们从各自房中奔出,来到道长身后。
“师傅,哪里起火?怎么烧得如此之大?”完颜胜男问道。
“看方向与火势大小,应该是长安。”青牛道长回到。
“长安?”陆旭听闻大吃一惊:“师傅,你是说长安失火?”
青牛头也不回,说道:“这哪里是失火,分明是有意为之的纵火,只瞧这火势,只怕是整座长安城都点着了。”
陆旭听完师傅的话,心内暗道,莫不是有人攻打长安?
青牛回头,看见陆旭低眉思索的样子,知道自己的徒弟在想什么:“旭儿,以你此时的功夫,即便下山,也报不得仇。”
陆旭闻听自己的心事被师傅一语道破,脸不由一红,回到:“师傅,徒儿没有想着下山。”
旁边完颜胜男听完青牛的话,却不以为然:“师傅,旭儿的功夫虽然低,但我下山去走一遭总不成问题吧?”
青牛一生脾气古怪,对任何人都嗤之以鼻,瞧不上眼,偏偏收的这个女徒弟不想却成了他的克星,叫她往东她偏往西,叫她打水她偏浇地,每次都气得青牛吹胡子瞪眼睛,却又无可奈何——还没等青牛要罚她,她却立时又换了一副乖巧模样,又是捶背又是抚胸的,让青牛满满一肚子气登时就烟消云散。青牛道长本姓罗,单名一个信字。因为父母早亡,自幼孤苦,五,六岁时便开始到处流浪,十一岁时去到甘肃,被崆峒派掌派收在门下,入了道观,做起了道士,因此一生不曾娶妻。四十二岁云游时偶然救下了完颜胜男,教她识字,传她武功,竟像个女儿一样养着。那完颜胜男长得清秀脱俗不说,人也是聪明伶俐,看书过目不忘,习武一点即通。七、八年下来,她的身手以隐隐有江湖大家的风范。当年青牛的师傅,乃是崆峒派第一代掌门人飞虹子的亲传大弟子紫阳真人,飞虹子得道飞升后,由紫阳真人接任掌派,紫阳真人所收众弟子中,青牛悟性最高,练功也最刻苦,崆峒一派八门武学竟被青牛练得出神入化。紫阳真人原嘱意青牛待自己百年之后执掌崆峒,却不料在一次演武中,青牛失手打死了自己的师兄——崆峒武功本就专走辛辣奇险一路,青牛的性格又极是偏激,因此出手俱是夺命杀招,不察之下,他铸成大错。这本是无心之错,谁知青牛事后不思悔改,竟说出只怪师兄习武不精之话。紫阳真人一气之下将他逐出师门,本欲连他武功一起废掉,但心内怜惜他又是个武学奇才,崆峒一门八派的武学门下独他一人练就地炉火纯青。因此只令他立下重誓,一生只许开宗立派授人习武,却不能恃强凌弱以武欺人。可怜青牛一身盖世绝学,却不能用来闯荡江湖扬名立万,因此他立志要收几名根骨奇佳的弟子继承自己的衣钵,替自己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来,而完颜胜男与陆旭,正是他全部的希望。
此刻完颜胜男出声要下山去打探情况,青牛略做思索,说道:“既是如此,你去走上一遭倒也不妨,只是万事小心。”
完颜胜男喜道:“我理会得。”
旁边陆旭闻听师傅肯让师姐下山,心里不禁更是痒痒。正要出声要与师姐一道下山,完颜胜男却冲他挤了挤眼睛,示意他噤声。
“师傅,长安城我又不熟,万一迷了路可怎生是好?”
青牛冷哼一声:“便要怎样?”
“师傅,旭儿自幼长在长安,不如让他与我一道去呢。”
青牛洒然一笑,说道:“我就知道你要带他去。也罢,你们成日呆在这终南山上,想来也是闷坏了,既然如此,你们就一道去吧。只是万事皆要小心,旭儿修习本门武功才只数月,不能与敌接战,你要护着他些。”
完颜胜男与陆旭听青牛如此说话,不禁喜出望外,当下应声称是,转身进屋收拾打点,下山而去。
二人下得山来,一路向北,直奔长安城的方向而去。行得二十余里,忽见前方军营无数,绵延数里,把二人唬得一跳——长安城外何时竟集结了如此多的部队?两人竟丝毫不知。
“完颜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完颜胜男拉着陆旭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起来,低声说:“看来师傅估计的不错,长安又有战事了。我说这些日子总不见樵夫、猎户们进山了,原来是这样。”
二人正说话,忽见前面一阵大乱,只见马蹄声响,人声嘈杂处,一彪人马如旋风般疾驰而来,而从远远的地方隐约传喊声:“休走了黄巢,儿郎们与我追。”
“追啊,拿住黄巢,赏千金,封万户侯啊!”
这一声声叫喊传到陆旭耳朵里,他的心立刻剧烈地跳动起来——黄巢,此人不正是杀父仇人吗?难道迎面来得这一骑人马就是他的部队?陆旭的脑袋嗡地一声响,只觉得浑身血往上涌,直冲眉梢——父亲潼关战死,母亲病故他乡,相依为命的玲珑姐姐此刻生死未卜,赵家村内百十口乡亲的性命惨遭杀戮,这一切,若非眼前这个恶贼造反,怎会发生?他竟顾不得自己只是个十岁的孩童,而对面却是千军万马,一纵身从大石后面跃出,口内直呼:“黄巢老贼,你还我父亲命来。”说话间,他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向着那一彪狂奔的人马飞去。
完颜胜男哪里想到陆旭竟然突然发难,乍变之下,她竟不及抓住陆旭,眼瞅着他一个人向大队人马冲过去。她急忙也从大石后面蹿出,扬手掣出背在身后的弓矢,紧紧跟了上去。
黄巢残部好不容易冲出长安,怎奈在城外又遇到秦宗权部队的阻击,死战之下,刚刚脱身,正欲催马急进,孰料从路边的大石后面忽然冲出两个孩童,为首的一个赤手空拳,却神情悲愤,嘴里大声嚷嚷着什么;他身后的一个女孩子却是执弓在手,羽箭上弦。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狞笑一声:“小子,纳命来。”说话间,一杆长枪便向陆旭刺来。
陆旭想也不想便腾身而起,这一蹿之下竟有半丈多高,恰好躲过了这一枪。紧随在他身后的完颜胜男见势大怒,手中的弯弓立时拉成满月,一箭射出,正中那人的胸口,羽箭巨大的惯性将那人从马上带起,向后飞去,直撞上后面的一骑,两人同时跌落尘埃。这一箭惊得黄巢所部人马俱是心神大骇——倒不是没见过如此神力的射手,只是这一箭竟是从一个年纪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子手中射出,而且,还是一个姑娘,这太匪夷所思了。
“哎呀,还是个硬点子,兄弟们一起上。”
话音未落,七、八骑从大队中冲出,各举长矛大斧兜头盖脸向陆旭与完颜胜男砸过来。
陆旭只在山中随着青牛学了些入门的功夫,一对一还行,忽然这么多人一下子涌上来,他立刻慌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应对。完颜胜男一把扯住陆旭,顺手一掷,将他抛出战圈;右手掣出腰间宝剑,闪过来敌,纵身跃起,一招“彩云追月”直刺最前面的一员士兵,那士兵躲闪不及,被完颜胜男一剑刺中面门,堕下马来。
瞬息之间,完颜胜男一射一刺,便令黄巢军士两死一伤,这等功夫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不过是个小姑娘,出手却如此歹毒辛辣,而她竟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空中一个拧身跳出战圈,后退数丈后定立当场,还剑入鞘的同时再度拈弓搭箭,虚指着众军。
黄巢兵士被完颜胜男瞬息间出手的功夫震慑到无以复加,而完颜胜男亦是有苦说不出。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自古以来,即便是天下第一的江湖高手,两军阵前亦讨不到什么便宜,不是力战身死,便只余下落荒而逃这一条路。陆旭因报仇心切,情急之下从大石后跳出要来拼命,但完颜胜男却明白这样的举动无异于自寻死路,适而她一招得手立刻后退,唯恐被大军围困,果然那样,那么他们二人的性命只怕就要交代于此了。陆旭被完颜一扔,脑袋登时清醒了许多,心内亦知自己犯下大错,懊悔不该如此莽撞,适而他紧紧贴在师姐左边,举剑在手,紧张地注视着前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刹那凝固,除了天空飘落的雨滴拍打地面的“啪啪声”,这三丈方圆内竟不闻一丝响动。两名孩童一举剑、一张弓,竟迫得黄巢突围的大军不敢向前,场景十分诡异。而完颜胜男和陆旭此刻即便是要跑也是不能了,只要他们一转身,背后的空门立时就会暴露给敌人,那么两人立刻就要被格杀当场。
“为什么停下?还不前进?”一骑从黄巢中军中杀出,向着前军大声叫嚣着。
完颜胜男循声放箭,只听得对过一声惨叫,那传令官中箭堕马。还不待敌人有所反应,完颜胜男又扣了三支箭在弦上:“都别动,妄动者死。”完颜胜男舌绽春雷,一声清斥传遍战场。
“大胆,何人竟敢阻挡大军前进?”
伴随着这一声喝问,黄巢的军士们忽然自觉地闪开一条通道,只见四、五骑人马紧紧护拥着一位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
陆旭与完颜胜男定睛观瞧来人,只见这老者须发皆白,手中端着一柄鬼王大刀。削瘦的脸庞上一对阴测测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污浊的血迹沾满脸颊,竟看不清他本来的脸色。这老者在马上将刀头一指二人,喝道:“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原来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汝等何人?竟敢在此阻我大军前进?”
完颜胜男轻蔑地反问:“你这老不死的缩头乌龟又姓甚名谁?为何带人阻我姐弟二人去往长安之路?”
完颜胜男的话音未落,老者身旁的军士们早已在马上跳将起来:“好胆,竟敢辱骂我家皇上,纳命来。”
那老者闻言脸色亦是大变:“无知狂徒,与我拿下。”
陆旭在一旁听得这老者竟是所谓的皇上,心想那自是黄巢无疑了,没想到杀父仇人竟真被自己在此处遇见,他原本渐渐冷静下来的心情再度汹涌起来:“你便是黄巢?”说着话,一步步走上前去,眼里竟不见从对方队伍中即将杀出的两骑。
黄巢没想到这两个孩童竟没有转身逃跑,非但不逃,反而有一个小孩执剑走上前来质问于他,他一摆手,喝止住了随从:“不错,朕便是。你又是谁家娃娃?”
陆旭双目喷火,悲声喝道:“我乃大唐潼关指挥使、冠军侯陆恩廷之子,陆旭是也。黄巢匹夫,你还我父亲命来。”
黄巢听闻陆旭的话语,心内不由大讶:“陆恩廷?”
就在他走神的一瞬间,陆旭举剑一招长虹贯日向他直刺而来。护在黄巢身边的孟楷、尚让哪里会让他得手,剑尖离着黄巢还有数步之遥,二人已催马杀出,举枪来架。
这边厢,完颜胜男扣在弦上的箭还不待孟楷与尚让杀到,三箭齐齐射出,两箭直奔孟楷,一箭够奔尚让。
孟楷与尚让全力刺向陆旭,冷不防完颜胜男突施冷箭,二人连忙闪躲,饶是如此,孟楷还是被其中一箭射中左臂,手中的兵刃掉落下来。
陆旭那一招长虹贯日使出的同时,心内便生出了同归于尽的决绝。即便是孟楷与尚让二人同时抢出,他也没有收招的意思,现在孟楷与尚让被师姐一箭逼开,他与黄巢之间立时再没有了阻挡,人在空中身形不变,好似一道白光般直向黄巢而去。
黄巢身旁的护卫见陆旭来刺,纷纷举起兵刃,却听黄巢喝道:“闪开。”
众人闻言,不明所以地放下刀枪,只见黄巢举起手中的鬼王大刀,迎向陆旭,刀头在半空翻滚出几个乱影后,斜斜劈下。剑走轻灵,刀势沉厚,何况黄巢手中的鬼王大刀本身重量就有四十余斤,这一劈之下,将陆旭那一柄精钢所铸之剑竟从半腰齐齐砍断。黄巢一招得手,马不停蹄,顺势将刀面横扫,刀背划出重重拍在陆旭的肋身上,陆旭一口鲜血喷涌而出,被黄巢拍在地上。
还不待完颜胜男抢上,黄巢的刀头已抵在了陆旭的脖间。
“女娃,我劝你不要乱动,否则,你弟弟的性命可难保了。”黄巢冷冷地说到。
完颜胜男投鼠忌器,被黄巢阻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快放了我师弟,否则我要你的命。”完颜胜男的弓上早已搭上另外一支利箭,箭尖直指黄巢。
就在这时,大军身后忽然一阵骚动:“报——敌人追上来了。”
黄巢闻言,对完颜胜男说道:“放下弓箭,不然我立刻就砍了你师弟。”说罢,不待完颜胜男有动作,黄巢的刀锋轻轻在陆旭的脖间抹过,登时一股鲜血喷溅出来。
完颜胜男见势连忙放下弓箭,眼中禁不住已有泪珠在闪动:“休伤他的性命。”
黄巢见完颜胜男被逼就范,嘴角闪过一丝笑容:“来呀,给我绑了,撤。”
说罢,几名军士一拥上前,将陆旭七手八脚的捆绑起来,扔在马背之上,随着大军一路向东奔去,完颜胜男别无他法,只得待大军过尽,远远吊在部队身后,准备伺机搭救陆旭……
蜀中。
长安城被攻破的前一天,僖宗李儇决定以捶丸比试来选出新任蜀中节度使。
匡荣自得了李儇的密令,心内早认定了自己便是这一职位的不二人选,殊不知,他连蜀中节度使的大印还没有摸到,自己却险些被人在捶丸场上取了性命。
大唐金吾卫营步军校尉柳长街在张直方反出长安的那一夜,于乱军之中突围而出,他一路昼伏夜出,隐藏身形,赶奔成都。在他心中,满是对权奸田令孜以及其门人走狗的愤恨,若不是他与他的爪牙弄权误国,大唐何至于被黄巢乱党肆虐河山,都城长安又何至于不战而降?而金吾卫营首领张直方又何至于命丧长安?
他只想报仇,他只想用田令孜和他爪牙的人头来祭奠金吾卫营上下两千余人的英灵。当他一路来至成都,查出田令孜的住处,正准备当夜行刺于他时,不料却看见僖宗李儇命匡荣拿着一道令旨,将田令孜革职拿问,下狱待审。然后,他紧接着就打探出僖宗准本在皇宫举行捶丸比试,选取新任蜀中节度使的消息。他计上心头——倘使自己能凭本事谋得此职,何愁不能就此带兵为死去的金吾卫营将士报仇?因此他打点贿赂了报名官员,来至场内,一方面,他要借机谋权,另一方面,虽然田令孜被革职下狱,但匡荣久在他身侧,为非作歹数年,却不知为何被僖宗放过,既然如此,他柳长街也正要借此机会,诛杀此僚,永绝后患。
匡荣虽然为人卑劣,但其捶丸的技艺却可称得上是神乎其神,不然,他当年也不会被田令孜选中做干儿子。
僖宗初登大宝之日,便显露出他喜爱各种游戏的本性。当年的匡荣本是一个市井无赖,因为僖宗十分喜爱捶丸,弄得民间对捶丸这项游戏亦是十分追捧。匡荣自幼无父无母,混迹于市井之间,看到人们闲暇时总爱拿着丸棒在空地上捶丸取乐,他一开始并没有当回事,直到某次他忽然发现有人竟靠捶丸赌钱,赢家一次竟能赚取数百钱的花红,这让身无长物的他一下子看到了发财的门道。于是他从别人家中顺走了一副丸棒和几颗丸球,先是在别人赌球的时候远远站着揣摩别人怎么击球,然后便在长安城的郊野依葫芦画瓢的照样练习,他本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再加上没别的事情可做,就这么混练了半年有余,居然无意中就掌握了这门游戏的要领。于是他开始上街四处寻找哪里有比试捶丸的赌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干别的不行,在捶丸场上竟是个天才,丸球在他的棒下竟像是长了眼睛般,他让丸球停在哪里丸球便停在哪里,捶丸赌试他竟从未输过,一时在长安城内渐渐有了些名气,人人都知道在长安西市有个捶丸神射手,姓匡名荣。
匡荣投在田令孜门下是在他练习捶丸两年多之后。那天,百无聊赖的他在西市上闲逛,忽然被人从背后揪住衣领,问他:“你就是那个号称‘捶丸神射手’的匡荣?”
匡荣当时就想发作,回头一看,却是几名军士打扮模样的人,登时笑脸相迎:“不才就是匡荣,敢为几位军爷找我何事?”
那几位军士听得匡荣承认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当下也不多说,只回到:“我家大人找你有事,跟我们走一趟吧。”
匡荣吓了一跳,心想难道是自己在西市撒泼耍赖被人告到长安府尹了不成?于是又问:“敢问军爷,你家大人是哪位?”
军士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聒噪什么?我家大人是左神策军中尉,当今天子的阿父田大人,怎么,请不起你么?”
匡荣这时被唬得险些没坐地上:“军爷,军爷,小的一向安分守己,奉公守法,从未得罪过田大人啊。”
军士们不再答他的话,而是顺势在他腿上踹了一脚:“再啰嗦,小心打断你的腿。”
待来到田令孜的府前,军士们命他站在廊下,有人进去复命。不多时,一个管家模样打扮的人出来,引着匡荣穿堂过室,来至后堂,早有人将准备好的一副丸棒送上。
“大,大,大人,这是做什么?”
那管家模样的人示意他拿起丸棒,对他说:“坊间风闻你捶丸技艺十分了得,我家大人有意考你一考,考得好,从此以后包你一生荣华富贵;考得不好,你可仔细皮肉之苦。”
匡荣连忙点头,“是,是,不知大人怎么个考法?”
那人一声冷笑:“来呀。”
一名执戟的军士应声而出。
“去,站到二十步开外。”
然后,那人从袖内取出一枚丸球,对匡荣说:“你若是能从此处把丸球击过那戟中间的空档,便算你果然是有些本领的。”
匡荣见这阵势,知道今天若不拿出些真本领,只怕就要在此挨上一顿臭揍,当下也不多言,接过丸球,来到划定的线后,仔细瞄了瞄那军士所执的画戟,心内暗祷:“老天保佑,一定要过去呀。”
祷毕,他站在丸球左侧,用丸棒轻轻碰了一下丸球,试了一下丸球的分量,心内大致有了底。虽然执戟的军士离他有二十步之遥,但这个距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重要的是如何保证丸球在空中飞行时不会因为风向而偏摇,是而他才用丸棒碰碰丸球,看看到底该发多少力。丸球的分量适中,一碰便知是上等木材打磨而成,他深吸一口气,丸棒半挥至肩膀高度,然后将丸球挑起向前飞去,只见那丸球不偏不倚,正好从画戟中间的空档处穿了过去。
匡荣这一手打得可谓精彩绝伦,看得那管家模样的人目瞪口呆,半晌,他鼓掌大笑,“好俊的身手,小子,你有这一手捶丸的本事傍身,何愁没有荣华富贵可享啊。”
就这样,匡荣来到了田令孜的府中,做了他的干儿子。田令孜招募他的原因无他,只是为了让他陪伴僖宗捶丸取乐,然后趁他们游戏之时,田令孜去禀报军国大事,兴头正盛的僖宗自然不愿意放下手中的丸棒,于是便把国家大事都交付给田令孜去做。换句话说,田令孜是利用匡荣来达到攫取权利的目的,而匡荣在这方面做得确实不错,他虽然是个野路子出身,但对捶丸这项活动却是有着惊人的天赋,不但自己捶丸打得十分出色,在他的调理下,便是僖宗本身的捶丸技艺也有了极大的进步。这也就难怪为什么僖宗扳倒了田令孜,却有意让匡荣出任蜀中节度使一职的原因。
然而僖宗和匡荣都没有想到的是,在那天的捶丸比试中,最终的赢家却不是匡荣。
当比赛进行到第三轮的时候,匡荣遇上了柳长街。二人在长安时自然见过,因此当匡荣看到对手是柳长街时,吃惊不小。
“柳校尉?你不是在长安的金吾卫营吗?怎么到了此处?”
柳长街白牙森森地笑道:“金吾卫营已经没有了,我只是个孤魂野鬼而已。”言毕,不待匡荣有所反应,猛然将手中的丸棒举起,兜头盖脸地向匡荣砸下。
匡荣听柳长街的话音不对,心中早已有了防备,此刻见柳长街忽然发难,连忙举棒来迎:“柳长街,你要造反吗?”
殊不知,柳长街在这一棒中注满了真力,匡荣举棒相迎,却哪里能挡得住,只听“喀嚓”一声,柳长街的丸棒砸断了匡荣手中的丸棒后,顺势继续落下,匡荣一见不好,连忙偏头,那丸棒扫着匡荣的头皮砸在了匡荣的肩膀上。匡荣一声惨叫,被砸倒在地。
柳长街一招得手,正欲追上一棒结果了匡荣的性命,四下里负责警戒的侍卫们早已一拥而上,将柳长街扑到在地,把他手中的丸棒夺了下来。
柳长街在地上大声咒骂道:“奸贼,你家柳爷与你势不两立,到了阴曹地府也要扒你的皮,吃你的肉。”
捶丸场上的这一场意外早惊动了僖宗,他立刻命人将柳长街押到面前,询问缘由。且不说那边自有人抬着匡荣前去医治,单说柳长街来到僖宗面前,将自己姓甚名谁,金吾卫营自僖宗离开长安后又有何样的遭遇一一便说,当僖宗听到张直方义救陆恩廷妻子二人之时,失声问道:“你是说,陆将军后人还在?”
柳长街点头称是。
僖宗急忙追问后事如何,柳长街又将长安之事备说完述,当僖宗听完柳长街的一番言辞后,长叹一口气道:“柳校尉,你受苦了,是朕,对不起金吾卫营和陆将军家人。”说着,连忙命人将缚在柳长街身上的绳索解开:“只是,柳校尉,你因何要行刺于匡荣?”
“那匡荣久在田令孜门下,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如今皇上缉拿了田令孜,却被那匡荣蒙过圣眼,微臣刺杀于他,是要替陆将军家人报仇。”
僖宗听完柳长街的话默然不语,良久,他缓缓说道:“爱卿可能有所不知,目下长安已被我大唐兵士四下围困,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匡荣之事,朕自有公断,朕另有一事,希望交予柳校尉办理。”
柳长街疑惑地抬起头。
“既然陆将军后人还在人世,你又是这里唯一和他有交情的人,朕希望你能即刻返回长安,替朕寻找陆将军的后人,朕要封赏于他。”
柳长街一听僖宗的话语,哪里不应,立刻跪下三呼万岁。
“着,原金吾卫营步军校尉柳长街即刻升任蜀中节度使,替朕巡狩,查访陆旭下落。匡荣昔日里助纣为虐,诬陷忠良,罪本不容诛,兹念其幡然悔悟,戴罪立功,着罚俸三年,降职录用。”
“万岁!”
天色渐黑的时候,黄巢的大军甩开了一路穷追不舍的唐军,在商州偏南一个废弃的村落,他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一天之前,他们还试图凭借着长安城的高墙厚城击退来敌;而一天之后,他们却已如丧家之犬般亡命天涯。人不怕从未得到,怕的是得到后再失去——而此刻,黄巢和他的将领们所品尝到的,正是这种得到后又失去的痛苦。
谁都不说话,众人在点起的篝火旁默默地围坐在一起,举目望向黄巢。
黄巢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来振奋士气,但现在还能说什么?大齐王朝已经没有了,不论他黄巢如何巧言如簧,摆在面前的一个事实就是,大齐已经不再了。
“诸位,这些年能与诸位并肩作战,黄某幸甚之至。”说着,黄巢忽然站起身,向围在周围的将领们深鞠一躬。
“皇上。”众人被黄巢的举动唬得连忙翻身跪倒,口呼万岁。
“众位兄弟都起来,都起来。”黄巢用手去扶。
“皇上,怕什么?当年咱们不也是被这帮唐狗追地无处立足吗?那又怎样,咱们到底还是打进了长安,赶跑了李儇。”孟楷挺直了腰板高声呼道:“今天咱们虽然败了,但咱们一样能重头来过。”
“对,孟将军说得对。”
“吾等誓死追随皇上。”
尚让、盖洪、黄揆等一众将领被孟楷一番言辞重新激起了万丈雄心——虽然此刻我们败了,但我们何惧?只要我们人还活着,就有机会再度赢取天下。
黄巢禁不住老泪纵横:“黄某得诸位如此错爱,何以克当?”
“哼,既是‘何以克当’,何不一死以谢天下?”蓦地,一声孩童的冷斥从众人身后传来。
众人回头,发现被缚在马上的陆旭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他那稚嫩的脸庞之上写满了怨恨:“黄巢,你还我父亲命来。”
“皇上,待我宰了这孽种,晚上咱们来个童子宴。”孟楷气呼呼地站起身来,抽刀就要去砍陆旭。
“且慢。”黄巢摆手制止,“把他带过来,我有话跟他说。”
“皇上?”
“你们且到各处去巡视巡视,检点一下部队兵马人数。”
众人散去,篝火旁只剩下黄巢与陆旭二人。
“娃娃,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姓陆名旭,乃大唐冠军侯陆恩廷之子是也。”双手反绑的陆旭毫无惧色地望向黄巢。
“好,好,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黄巢点点头:“陆恩廷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说着话,黄巢来到陆旭的身边,将他身上的绳索解下:“小子,你若有心替你父亲报仇,不妨此刻就来杀我吧。”
陆旭被黄巢的举动搞得有些糊涂,但随即他便不再多想,既然是你要我出手,那么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他从火堆边抄出一截点着的木头,劈头盖脸地向黄巢挥舞砸下。黄巢微微一笑,十分轻松地躲过了陆旭的进攻。陆旭毫不气馁,继续步步紧逼,一截火木舞地呼呼作响,几次都险些扫到黄巢,但每次都被黄巢在最后一刹那避开。
陆旭见黄巢每次都是只闪躲而不出手还击,心内愈是恼怒,暗道你这是存心戏弄于我,但他心内此刻亦是知道,凭自己现在的本事,根本杀不了黄巢。几十个回合下来,陆旭终于筋疲力尽,他把手中的火木仍在一边,瘫倒在地:“爹——孩儿不孝,不能手刃仇人,为您报仇。”
黄巢摇了摇头,来到陆旭身边:“怎么,这就要放弃吗?你父亲当年与我在潼关决战,是到最后一刻都不曾放弃的。”
一席话激得陆旭又跳起身来,握拳来袭。
黄巢忽然出手,一个巴掌便将陆旭扇飞了出去。
“陆旭,以你现在的身手,杀不了我。我们做个君子约定,如何?”
倒在地上的陆旭静静等着黄巢下面的话语。
“我放你走,你回去好好习武,三年之后,我们还在此处,你再来杀我。”
陆旭睁大眼睛,看着黄巢:“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
天明时分,黄巢带着他的残部继续向东南撤去,不多时,完颜胜男来至村庄,恰遇上一个人呆呆坐在篝火残尽旁边的陆旭。
“陆旭。”
“完颜姐姐。”
“你没事吧?你怎么跑出来的?”完颜胜男飞奔过来,仔细打量着陆旭。
陆旭把昨夜与黄巢比试之事一一叙来,“姐姐,你教我武功可好?我要为父报仇。”
完颜胜男点点头:“旭儿,你放心,咱们这就回终南山,三年之后,我与你再来此处,替你父亲报仇。”
说着话,姐弟二人搀扶着,摇摇晃晃向来时的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