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很大,据说以前也是圈养马匹的地方,现在艾蒿丛生,一片凄凉。微风吹过,草丛齐展展地往左倾斜,月亮下荒原般萧瑟。
劲夫直接摸到那个外挂的旋梯,那些人肯定也看到了那架梯子,但它腐蚀的裂纹,断开的连接让任何人望而生危,可他却知道,看门人老吉杰喜欢独自爬到教堂的塔尖上喝酒,几乎天天如此。
他悄悄蹬上旋梯,熟练又谨慎地攀爬而上,平时上的时候还有些胆怯,需要平心静气心无旁贷;然此刻,黑夜好象一块坚不可摧的依靠,深兰的天际带着温暖和煦的微风,荡涤着他心底所有的不安;月亮好象围着他转,总是把教堂的阴影投射到他身上,他不知道这短暂而弥足珍贵的暖意是不是上帝在护佑他和楚楚。
教堂外面的一切都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他眼前。左右门里外各有一人,里面的人都隐身草丛中,外面的人则趴在离门约有五十米左右的墙角下,手里拿着狙击枪。正门则全部洞开,只在门里放了一个人。他们似乎是断定他不会从大门进来。
很快他就摸到了塔顶,太极钟和表被搬走后,这里留下了一个硕大的平台,连接口只用铁皮盖了一下。他轻轻掀开盖板,里面的声音就象放大的扩音器真切往他的耳朵里钻。
里面点着两个壁灯,很昏暗。楚楚被戴着手铐坐在地上,浑身是血,气息恹恹。其它的两个人坐在灯影之外,看不清楚。
“丫头,好话已经说几百遍了,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穿出,带着怒气,标准话,却带着劲夫无法辨认的口音。
“你杀吧,说实话,我已经活腻了。早死早好,那样我就可以和爸妈团聚了。”楚楚的声音很冷淡,她的身体支在旁边的桌角。
“你。”那个男人似乎站了起来,身影在楚楚的身上一扫。“你只要把那包东西交给我,我保你完全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你想去哪,只要开口。”
“你以为我是傻子,东西给了你,我得死,不给你,我也得死,你说我怎么选择。我也告诉你实话,我只要死了,那个东西就会在网上传开,至于会有什么结果我也管不了了,因为我已经死了。”
“你,你就这么维护你爸。“他换了种口吻,“你应该知道你爸并不是好人。”
楚楚沉默了,过了半响,“我知道他们不是好人,他们罪有应得,所以我想用我的命去赎罪,这样,总行吧,你杀吧。”楚楚闭上眼,再不说话。
“行,不怕死是不是,我再给你找个伴,你那个男朋友一会儿就来,你再耐心等一会儿。”
劲夫看见楚楚抬起头,漠然地看着屋顶,他甚至觉得她已经越过浓密的黑看见了自己,可是她凄然一笑,“希望他别傻,这些日子是我把他拽在身边,根本与他没什么关系。这样吧,你告诉我你们是谁,我就告诉你们。”
对方一愣,随即哈哈两声,“告诉你也无妨,说出来吓死你,连你爸都只能用死躲得远远的,你一个一无所有的小丫头还能怎样,还想不想听。”
“想。”楚楚挺起腰。
“好。”他凑到楚楚的耳边,然后又哈哈地笑起来,“怎么样,你爸妈死得值不值。说吧。”他口气一冷,寒意陡然四散。
“你说慌,我不信。不可能。”
“那你要怎么才信。”
“怎么我也不信。”
“嘶,小丫头成心找死,是吧。”他一挥手,皮带抽在楚楚的肩膀上,楚楚直直地摔在地上。
劲夫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一天中最黑的时候,之后夜色就将逐渐转淡,进入黎明前的时刻。他们等不了,他也不能再停。公路远处已经传来了车队呼啸而来的声音,他看看手表,如心在他的预期之内赶到。
轰地一声,外面响起了爆炸声,像是几颗手雷,地动山摇,教堂整个晃了几晃,木然陷入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劲夫突然顺着屋顶的那根精致的浅刻着雕花的银色铜柱滑下,一把抓住楚楚的后背,顺势就滚进了祷告台旁边的秘密祷告室。用手捂住了楚楚的嘴。一切都在瞬息之间。
楚楚惊恐地看着劲夫。漆黑窄小的空间里,他的眼睛雪亮如刀。
那两个人影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
他用手狠狠地捏了捏楚楚的手心,手持匕首扑向了其中一人,轻轻一扬,血线飞溅,那人连吭都吭应声就倒在地上。一个闪身,劲夫逼近了另一个男人,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的身体立刻软软地堆到了地上。
“说,你是谁,来自哪里。”
“我说,我说。”他哆嗦着,“我是滨州市华阴县武工大队的,我叫南向来。”
“谁让你来杀她的。”他的脖子处已经血流如河。
“是,是我的领导,叫刘存元。”
“为什么?”
“说她手里拿着要命的东西,不惜一切代价要拿到。”
“外面的人也是么?”
“不是,那是我佣来的。”
“杀我也是刘存元的意思么?”匕首又往他的脖子压了压,“快说。“
“不是,是另一个人,我不认识,他给了我钱。“
噗地一声,男人应声倒地。
外面炸弹引起的火光已经越燃越亮,七月的天气,大片干枯的野草欢腾地起舞。
劲夫用什么东西在楚楚的手烤上捅了几下,手烤就自动打开。
“你怎么会这个,不会是老手吧。“楚楚低声问
“闭嘴。“劲夫怒呵。
他拿出一把刀,又取一块手帕,“我已经抹了麻药了,不过可能还是会有点疼,忍住。“话音刚落。楚楚只觉得腿部火辣辣的,紧接着冰凉一片,她用手一摸,凑近一看,一手的血,而且腿上的血流更是如注般往下淌。她惊恐地看着劲夫。他扔给她一块布,自己包,他说。
他把那块从楚楚腿上割下来的皮肉,和手烤搅和在一起,拉着一瘸一拐的楚楚走出秘室,从背包里取出一块东西,把手烤甩得稍微远了些,点燃导火索,夹裹着楚楚就从侧门飞奔而去,迅速穿过后殿,跑进后院的一刹那,强烈的爆炸声再次响起,火光冲天,整个大殿轰隆轰隆地往下垮塌。
远处已经响起了警车的鸣叫声。
他们迅速钻出威敏斯老教堂,跳上车迅急地向着更浓的夜色里飞奔而去。
劲夫拿出药膏让楚楚自己抹上,说,“明后天就结巴,顶多留下点小残废。不过也值了,你从此就是死人了。”
“什么意思。”楚楚一愣。麻药的劲一闪而过,她现在疼得满头大汗。
“明天的消息就会出来,你在这次爆炸中死亡,再没有人追击你了。”
楚楚歪靠在座椅上,沉默了。“你早想这么做了。“
“对,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
“然后呢?”
“什么然后,换个身份,抛弃过往,好好活着,找个老公,生儿育女。养育他们,然后老去,像每个平凡的人那样过一辈子。”劲夫平静地说着这些,短短几句话下的一生是如此得平庸,又是如此得丰富,此刻是这样的令他动容。
“你刚才手法这么熟,不会是做法医的吧。”楚楚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我喜欢片鸭肉,练得一手好功夫。“他冷笑一声。心里却怎么也无法笑出声来, 从今天开始,他就已经进入了杀戮的行业了,而且手法纯熟,心思慎密,这些日子心里默念的那些招式动作,闪电间他竟然使用得犀利而痛快,就像操练过上千次一样老道。
车灯全部熄来,只听得见马达轻微的鸣叫声,真是一部好车。劲夫叹息道。好在这里是一片平原,没有丝毫沟壑,只要走出这里,总会找到路。他脚步的油门又深了几分,跑车像一道闪电喝喝而去。
“我们下去坐一会儿吧。”楚楚似乎缓过来了点精神。
劲夫点点头,熄了火,扶着她下了车,找了个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坐下,面前竟然是一片湖水,这里他并不陌生,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西泽湖,离威敏斯老教堂有一段距离了,暂时的危机已经解除,两人都没说话。
教堂的大火已看不见,天空的黑有了透亮的痕迹,风也停了,安逸舒适。
“真好,就这样活着真好。”楚楚仰着头,大力地呼吸,“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痛快了。以前特别害怕晚上,现在才知道黑夜真是太好了。你总说我是官二代,其实我是官三代,我外婆是老红军,她还活着,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爸爸是农村孩子,别看官居现在这个位置,其实我妈妈特别看不起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做这么大的官就为了看妈妈的脸色。其实我早就烦透了。太好了,现在,我可以重新开始了。谢谢你。”她靠在劲夫的肩膀上渐渐没了声息。
他抱着楚楚往车里走。
突然他的眼前闪过一星灼眼的星光,他一愣,那点星光就轰地一声在他眼前蔓延开来,布满了他的世界。他看见手里的楚楚像被他抛上九宵的飞天,红色的裙装被风撑开,异常漂亮。
醒来的时候,他听见黑鹰正在呼唤楚楚。他强撑起来,却感觉身体早已不听使唤,他勉强爬过去,楚楚浑身血污,在黑鹰的怀里,像一株失去了生命的小草。
楚楚的车早已没有踪影,化做一地废铁。螳螂在前,黄雀在后。
“她怎么样。”他问。
“我想带着她离开。”黑鹰答非所问。“但不能带你走。”
劲夫有些茫然,他的大脑像停滞的机器,无法启动。
“你只当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你的意思……”
黑鹰没回答。
楚楚嘤咛一声醒来。
“楚楚。”劲夫抓住她的胳膊,他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胳膊是如些得细小,连握都握不住。
“我是不是要死了。”楚楚挣扎着说。
“不,你不会。”劲夫说。“我们都不会。”
“我说过我要送你一份大礼,还记得我的那个邮箱么,密码是我们买枪的那一天,那里面有你要的东西。希望能帮到你。只可惜我还没有开过一枪,用都没用一次。”她冲着他笑了一下,“好累。”她小声抱怨了一句。
“黑鹰。我知道是你,谢谢你,这个时候还能来看我。”她喘得很历害,“外婆不想看到我那样做,其实爸妈也不想,我也不想。这个世界这么美,我还想来世再来,为什么要毁了它。”她动了动身体,竟然坐了起来。
她又冲着他们笑了笑,雪白的牙齿映照着天上惨淡的星光,竟然也哗地迸射出一丝华彩。
嗖,楚楚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把匕首,匕首的雪亮闪得劲夫和黑鹰眼前一片茫然,就觉得一股血腥味直逼他们而来,劲夫惊得跌坐在地。
楚楚已经撕开衬衣,手起刀落直接划开右部乳房,利索地从血肉中掏出了什么,陡然立起身体,使出全身力气,双腿一收,猛地跃起,那个东西就被抛入了夜色,片刻之后,他们听见湖面传来一声小小的噗通声,然后归于平静。
“没事了,再也没事了,世界太平了,太好了。”她喃喃道,她的前胸血肉模糊,血像溪流一样沽沽而下,荡漾起了粼粼波光,她抬起头,深深地望了一眼看不透的夜空,缓慢地倒了下去,眼睛睁着,这深蓝的夜色正是她喜欢的,她不喜欢星光灿烂太过妩媚的夜晚,她喜欢这样的夜色,宁静遥远,她感叹着,眼角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