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哲微微一顿,又说道:“臣无法进宫,使长公主受累了。”
曲容勉强一笑,道“无妨。”后又问道:“轶合王妃那里,国师当真有十足的把吗?”
向哲道:“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威胁之以兵。如果这样还不能让轶合王妃动心,她就只能是弃子了。”
曲容道:“有国师这句话,本宫就放心了。”
没有人想要成为弃子。轶合王妃这些年苟且偷生,终于熬到今日,她怎么会甘心回到以往?何况曲容并没有骗她。太后,确实是想要让轶合王世子养在王德妃身边的。轶合王妃再如何,不会放弃她的儿子。那不仅是她所有的寄托,更是她后半生的倚仗。向哲此言,是在告诉曲容,哪怕放弃轶合王妃这颗棋子,他们也依旧有着后路。
存者且偷生,逝者长已矣。
九州元帅府。
云湘一身南境狄戎劲装,从后墙轻松避开把守的禁军,翻入九州府。看着一间间被封条封起来的房屋,云湘心中一时间百味杂陈。她按照记忆,提步向后院走去。
青铜棺椁,九折回还,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刀折剑断,有石名北。衣冠青草,文臣武将,开山桥前,旧人故名。
就像向哲所判断的一样,云湘很清楚,屈淮口中的“青铜棺椁”,就是这座九州元帅府。这座府邸在屈淮眼中,从来就不是他的栖身之处。如果说长安城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九州元帅府就是屈淮的棺椁。
“青铜为府邸,碧水绕青丘。元帅好雅兴。”
青铜府邸,碧水青丘。湖心岛。
九州元帅府占地面积极为庞大,云湘穿过两间主殿,又绕过一道九曲回廊,才走到九州元帅府主殿和后室之间的石园之中。
屈淮到底是武将,园中并无花卉树木,只有石山嶙峋,碧水泠泠。几座石山呈斗拱之势,围绕着碧绿的湖水。湖水中央有一岛屿,名为湖心岛。云湘抬头观看,见几座石山隐隐照应天上星辰,三星联系之间若有光华投湖而入。云湘心中暗叹,不知屈淮请得如何能工巧匠,竟在府邸之中这样别有洞天。
青铜棺椁,九折回还,白露横江,水光接天。说得,恐怕就是这里了。
云湘抬头观天,引九宫之数排算。目光往最南边的一处石山移去,转瞬之间已到近前。
云湘谨慎的往石山之中走去。虽然以屈淮的个性,在这里安排暗器之类并不可能。但多年来的习惯让她保持着这种警惕。很快,她就在这座石山种找到了一道阶梯。一道天地造化,非是人为的阶梯,一道崎岖不平的石梯。
云湘提步走上,石梯并不狭窄。以她的身量通过是处处有余。只是其中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云湘微微合眼,再睁开时眼前已是颇为清亮。她的眼睛从小由药液浸泡,可以在水中视物,黑暗之中,倒也可行。否则,她如何敢夜探无半点火光的九州元帅府。直到云湘走上半个石山,忽绝眼前一亮,不似刚刚黑暗。云湘抬头看去,原来是石山上开缝,月光洒入。
这月光在平时,恐怕并无什么作用。可是石山内部黑暗,这一道光明便显得格外明亮。云湘此时打量周围,靠近石壁,见璧山刻诗数首。当先是一首《秋怀》。
孤管叫秋月,清砧韵霜风。
天涯远梦归,惊断山千重。
群物动已息,百忧感从中。
日月矢双流,四时环无穷。
降阴夷老物,摧折壮士胸。
壮士亦何为,素丝悲青铜。
云湘皱眉,又往回看去。接下来,是《白发吟》。观其细节,仿佛是新刻上的。
明发览青铜,寸白坠华簪。
悬知不能免,岂意遽见侵。
忆昔随群儿,总角混青衿。
纵弱不好弄,既冠知惜阴。
时开磊块胸,浇之以古今。
二十偕计书,进士路欹嵌。
迟迟十四年,一第酬苦心。
今年已六六,暮景来侵侵。
一发照我眸,众发立森森。
忽然一失笑,政要渠相寻。
有田愿种玉,有腰愿重金。
富贵岂不好,劳鹿那能禁。
何如一床书,侑之绿绮琴。
远参兰茝香,清玩山水音。
高歌月满架,醉卧斗横参。
待教头半白,挂冠老山林。
饮犊青草浦,盟鸥白沙浔。
凭虚唤张陆,听我白发吟。
云湘仔细查看着两首诗,未察出有何异常,再往后看去。已是最后一首——《国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三首诗中,只有这首《国殇》的痕迹磨损最多。看起来似是最初刻上的一首。云湘又凑近一些,仔细观看着。只是实在看不出些什么来。云湘皱眉,抬手自《国殇》第一句“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上抚过。
云湘仔细感受着手上的触感。突然之间,她感受到手下的字体似乎有了些小小的不同。云湘睁大了眼睛,再向那里看去。
依然是《国殇》,只是此时到了“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这一句的“左”字上。只是凭借肉眼,依旧看不出来什么。云湘眉间轻动,从腰间拔出匕首,轻轻在“左”字边缘清出一片已经成为和石山一样颜色的蜜蜡。
“北”。与别的字体不同的是,这个字并不是单纯的在石体上刻出。而是采用一种雕刻的方式,将整个字镂空的呈现在石体上。如果不是云湘已经猜到了什么,下手十分轻柔,只怕便要损坏这字体。即便这样,也依旧有一些地方因为云湘判断的失误而出现了磨损,但依然可以辨认。
刀折剑断,有石名北。
云湘眼中异光闪烁,手指继续移动,每隔一句,甚至不过几个字,便可以用匕首清出蜜蜡。云湘心中暗暗赞叹。这种手段一般用于传递一些秘密的消息。一般情况下并不是像云湘这样用手探索,而是用火烧灼,蜜蜡自然融化,便会将镂空的部分填满,字体自然浮现。云湘并未想过屈淮府中会有如此机关戏码,未曾准备蜡烛之物。今日时间又已经不多,如若破坏九州元帅府的封条,又难免留下痕迹。因此便断了心思,用手一点一点的摸索着。
半个时辰后,云湘终于把墙上的字迹摸索完毕。可却杂乱无章,几乎连不成完整之句。云湘皱眉无果,只得把石壁上的字迹先记在心里。又用匕首将石壁上刚刚开出来的字迹全部毁坏。镂空的设计最是脆弱,几乎没有费云湘什么力气,就将一切痕迹泯灭。
云湘的手在石壁上靠着借力,突然察觉自己掌下石壁有些奇异。云湘后退几步仔细打量着石壁。这石山之中开凿出来的地方虽然不大,却十分平整。只有她刚刚按着的地方凸起不平。与周围格格不入。如果说其余的石壁是鬼斧神工,那么这一块便是最大的败笔之作。只是这里的颜色与石壁相近,上面也一样刻着字,所以云湘才未能发现得了。现在云湘凝神细看,这凸起是在最开始的《秋怀》上。但奇异的是,所有的话语到了这里就中断了,再也没有新的发现。
云湘用匕首清理了几下,便知道这里也是被蜜蜡封住的一块地方。可是这里的体积实在过于庞大。若是用匕首清理,还不知要清理到几时。云湘一咬牙,放弃了在这里继续探索的想法,回到石阶上,继续向上走着。
越是往上,留出的缝隙就越是狭窄。以云湘骨瘦如柴的体型,都难以轻易通过。可见这里几乎没有人来。云湘又挣扎前行了几步,便看到头顶明月一轮照耀,心知已经到了顶峰,却没有其余发现。于是便慢慢退下,转到了石山外攀登而上。
那里是……湖心亭。
站在石山上,云湘更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明月一轮就照耀在湖州的湖心亭上。云湘举目四望,未见舟船等物。想来是屈淮自恃本领,不备舟船。云湘暗恨,却也无法,纵身入湖,朝着湖心亭游去。
这般玄机,虽然不算是当世无人能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造化,却也绝对不是屈淮能够做到的。云湘在湖中游动,脑海中梳理着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九州元帅,自大梁以王朝立世起就有的官职。九州元帅府虽然几经易主修缮,但规格之类却并未改变。只有到了屈淮手里,才经历了一次最大的改动。原本金丝楠木的大门被屈淮改成了一般人推都推不动的青铜大门;用来待客的厅房全部被屈淮拆了变成了一个府内的操场;用来安置家眷的后庭更是被屈淮改了个面目全非。只有这碧湖屈淮未曾动过,却也请得能工巧匠造山围湖。最绝的是,屈淮直接拆了通往湖心岛的唯一一座桥。从此以后,想上湖心岛,要么用桥,要么下水,要么像屈淮一样,凭着自身武艺过去。
所以,今日所见种种,必然都是屈淮一手布置。只是,他到底要留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