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离误入陈宅导致了这次刺杀的失败,然而这并不是他的过错。那日中元赌棋后从来雨轩出来便被光叔盯上。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大越皇帝。上一次是六年前,在德州府南郊的树林,光叔本想行刺中元,不料却一箭射死了赵墨。
那次失手后,他的右臂也中了一箭。箭头有毒,让他整个胳膊都废了。
光叔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皇帝了。因此他把一身的武艺全都传给了儿子,指望着非离有朝一日能完成这个使命。非离完不成就交给非离的儿子,非离的儿子完不成就交给非离的孙子,如此自己家族像世世代代愚公移山一般,不断地将这个使命传承下去。
可是他万没想到,上天如此眷顾自己,冥冥之中又送来一个机会。
非离与中元赌棋时,光叔就躲在一旁在一旁悄悄地看着。他惊讶地发现,即使过了六年,皇帝的面容和神态还是那么的熟悉。
非离没有给光叔丢脸,他胜了这个内心不可一世的人,让这个人灰溜溜地走出了棋社。看着那怅然的背影,光叔偷偷地跟在身后,中元沉稳的步伐让他断定这就是六年前与死神失之交臂的那个人。此刻,他多么想拔出短刀上去结果了皇帝的性命,可是当看到皇帝身边还有两个人时,他退缩了。
那两个人明显练过功夫,应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看了看自己那废掉的右臂,光叔知道单凭一条胳膊是无法战胜他们的。故此,他只能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直到亲眼看见皇帝走进陈宅。
从来雨轩走出的一瞬,中元便彻底认输了。方才斗棋之时,他仔细观察过与那个自己对弈的那个青年,无论从年龄、容貌、身材、还有心思,自己都不占上风。不管是在棋盘上还是在现实中,这场对弈自己都必输无疑。
一路浑噩地走着,他的心情差极了。恍惚中来到陈家院子的门前,他抬眼看着那两扇破旧的院门,心中酸溜溜的。
第一次站在这扇门的面前时,自己曾极度的兴奋,恨不能一下子就冲进去看看自己的心上人。自己花了一千两银子买下隔壁那个破败的院落,为的就是能和她离得近一些。为了得到她的芳心,自己能屈尊去巴结一个落魄无能的小主簿,心甘情愿地倾囊相助。然而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徒劳的。自己心中的美景即将烟消云散。
就在这里做个告别吧!
按捺住心中的黯然,他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冯氏正在外面晾晒衣服,听到院门响动,忙回头去看。
“是张公子啊!”见中元进来,冯氏立即露出了一个微笑。
虽不确定这看似有些奇怪的男子为何总对自己一家恭恭敬敬,热情照顾,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早已把中元看作友善之邻居,心中并无一丝提防。
“陈夫人!”打了个拱手,中元环视四周,“怎么不见陈大人?”
转回头去晾好了衣服,冯氏在腰间的一块抹布上蹭了蹭手,轻声叹道:“唉!托您的福,刚过几天好日子,他又闲不住,八成又去赌了!”
言罢,她便把中元让进屋内。
沏好了茶,冯氏脸上露出深深的歉意:“我们这只有此等粗茶,公子是见过世面的人,切莫嫌弃啊!”
中元一欠身,算是谢过冯氏的好意:“哪里哪里?”
此时已是下午,但屋内的光线还算充足。中元左右看了看,但见这屋子里并有华贵的摆设,偌大的地方,只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最显眼的就属东侧的梳妆台了,一面椭圆形的镜子被擦得锃亮,想来那便是当年冯氏的嫁妆。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个绣着荷花纹的帐幔从床顶落在地上,羞答答地遮住里面的风景。
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中元并未看见晓遥的身影,本想开口发问,可话到嘴边却觉颇难为情。清了清嗓子,他只好装作若无其事:“怎么不见晃儿?”
“这孩子,见她姐姐前几天买了新衣服,他也嚷着要。这不,一大早便软磨硬泡,非要让遥遥和丽媛带他上街去。”提起儿子,冯氏的语气流露出深深的无可奈何。
听说晓遥不在,中元倏感心里空落落的。他很羡陈家人,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与晓遥朝夕相处,而自己,就算是机关算计也很难实现这个愿望。
眉头一皱,他沮丧至极,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张公子今年有三十?”
冯氏忽然发问,让中元感到很奇怪。
“是啊!整三十!”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冯氏虽带着笑,但话中却蕴藏着些许的意味深长:“我才比公子大八岁。”
本已悲凉的心又是一紧。侧目看了看徐娘半老的冯氏,中元暗忖自己的年纪都要赶上晓遥的娘了,她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呢?
再待下去已经没什么意思了,中元便对冯氏微微一笑,起身欲走。
“张公子!”忽地叫住了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中元,冯氏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严肃,“世间万物都是有定数的。当年我是哭着喊着不想嫁给她爹,可如今不也过了多少年了么!”
身子微微一抖,中元听出了冯氏话里有话。原来自己的心思早就被这个勤俭的妇人看透了。猛回过身,他见冯氏正坐在椅子上纳着鞋底。那针穿过厚厚的棉布,又被用力地拔出来,带着一根白线来回穿插在冯氏的左右手,不时发出刺啦的声响。
黑夜即将过去,四周静悄悄的。非离垂头丧气地回到了来雨轩。刺杀不成,他不敢惊扰父亲,只是悄悄地上了楼。
琴室的蜡烛还亮着,微弱的光芒射在墙上,映出了一个沧桑的背影。
轻轻推开门,非离看见父亲佝偻着身子坐在琴案前。望着那凄凉的背影,他不知该怎么开口,只是傻傻地站在那里。
“失手了吧?”光叔的嗓音听起来很沙哑,好似这一夜对他来说已经熬了几十年。
“他不在那里!”非离挤出这句话,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突然转过头,光叔直愣愣地看着非离。
“一个人都没见到?”
非离的心突然一紧。他隐约感觉到父亲已经知道了什么。
“杀了她!”见儿子目光闪烁,光叔面无表情的说道。
看着父亲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非离不禁倒退了几步。
“爹!”
“杀了她!你必须杀了她!”起身上前,光叔用左手死死抓住非离的衣襟。
“为什么?”
“她已经怀疑你了!任何觉察到蛛丝马迹的人都得死!”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
见儿子生平第一次忤逆自己,光叔把脸向前凑了凑。非离惊恐地盯着父亲的眼睛,他之前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的表情。
“她必须死!”
说完,光叔猛地拉开门走了出去。琴室里的烛光被突如其来的气流震得扑扑直跳,墙上非离的影子也跟着变得扑朔迷离。
光叔目睹了非离从进入陈家院子到出来的全部情形。他害怕儿子有什么闪失,因此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以防不测。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白天明明见到皇帝进了那个院子,可到了晚上那屋子里却空无一人呢?皇帝是不可能住在东西两厢的破房子里的呀!
莫非自己看走了眼?
光叔并没有看错。那天中元从棋社出来后确实直奔陈家院子。他推开门见到冯氏正在晾衣服,进去说了会话便告辞。中元出来的时候,光叔已经走了。因而,他自以为确定了皇帝的居所,便离开回家。陈继善去赌坊耍钱,彻夜未归,冯氏便去了晃儿的厢房睡觉,因此那间正房是空的。
种种的巧合注定了如今眼前的一切。非离脱下夜行衣,愈发觉得手中的宝剑沉重无比。他放下宝剑来到镜子前,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苍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