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中的郭威听闻隐帝刘承佑遇难的消息,震惊不已,他放声恸哭,一边用拳头捶胸顿足,一边使出浑身解数挤出几滴眼泪,众人以为郭威真情流露,哭的伤心,心中暗叹郭威真乃朝廷忠臣。
部下们纷纷焦急的劝道:“陛下失德,疏远忠贤,宠幸奸佞,方遭此无端之祸,此乃天意,与郭帅无关,眼下城中纷乱,还请郭帅速速率军入城平乱要紧啊!”
这些人说的冠冕堂皇,心系城中百姓,无非是惦记着城中富商巨户的金银财宝,其实他们早就等不及要入城,因为郭威曾许诺一旦入了京,允许将士们大掠七天,如今面对似若空城的汴梁,试问谁能不动心?想到城中的金银财帛与美娇娘,谁不心急如焚?
郭威无力的摆了摆手,似是默许了众人的请求,众将一看,顿时摩拳擦掌,喜不自胜的命令各部准备进城抢劫去了。
把守封丘门的刘铢不知他脑子是怎么长的,皇帝想入城,他不允,郭威领兵前来,他也往下射箭,不让大军靠近。
他大概是无法接受朝廷大军已败的残酷事实,并且认为汴梁城还在自己手中,凭着坚墙高垒,他相信自己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正如一个赌红了眼的赌徒,明明已经输了一干二净,还要硬说自己兜中还有余钱,下一把一定能翻本。如今汴梁城唾手可得,犯不着再要死人,郭威与部下们不愿再有死伤,他们没有直接强攻,而是引军往曹门行去。
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下,史德统头扎孝带,披着郭威的大髦,外面又裹上一层白衣,一人忍着剧痛,静静地站在曹门之下,静候郭威大军到来。
忠义军其他将校听了李昉之言也纷纷要和史德统一起规劝郭威,不让他纵兵劫掠。史德统却喝斥众人退到一边,因为若是他们都随史德统站在一起,让郭威和众军将看见,岂不让人以为这是兵谏,若是让郭威下不来台,反而回越帮越乱。
“都给我管好军士,远远地避开,以免误会。”史德统朝潘美等人命令到。
“遵命!”潘美毫不迟疑地听命,挥令部曲退到百步以外。
潘美知道史德统此举大有深意,如果整个忠义军横挡在此,难免不让人误会,即使郭威不在意,他帐下诸军将士也会介意,毕竟这是挡着别人财路,尤其是这些骄横跋扈的禁军将士,不是看在金钱的面子上,他们谁为郭威这么冲锋陷阵,这么卖命?如今他么已经为郭威打赢了,现在满眼里都是对金钱美女的渴望,群情汹汹之下,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
纷飞的鹅毛大雪之下,史德统就这么着忍痛站在雪地里,他感觉四肢百骸已经麻木,右腿的伤口好像又崩开了,然而他只能强忍着,不多时,他的身上已然积了厚厚一层雪花。
一阵人马喧嚣中,郭威领着数万兵马,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曹门之前。
东京汴梁,近世随着每一次国姓更替,便要接受一次刀兵的洗礼,东京曹门外,数千忠义军将士则静默地立在一旁的风雪中,冷眼旁观周遭的一切。
郭威的大军突然止住了前进的步伐,因为他们的眼前,有一人正如如雪松般笔直的屹立在城门之前,正是史德统。
“史节帅欲意何为?你这是想阻挡郭帅的大军入城吗?”王峻手按剑柄,脸色阴沉。
“子仲这是何故?”郭威连忙跳下战马,朝史德统走去。
“郭帅这是要入城吗?”史德统问道。
“嗯。”郭威点头称是,眼神迷离,似乎有意回避史德统直视来的目光。
“郭帅想入城,末将当然不敢阻拦,郭帅入城之前,末将有个疑问想请郭帅拔冗为我解惑。”史德统淡淡问道。
“郭某你为左膀右臂,不是外人,子仲有何疑问,尽管说来。”郭威回道。
“末将敢问郭帅,如今陛下遭弑,朝野震动,百官震恐,城中已然乱成一团,城中百姓无人抚慰,不知谁将为汴梁城主事?”史德统问道。
王峻接口冷哼了一声道:“笑话!郭帅乃国之重臣,辅佐两代皇帝,居功至伟,如今又手握重兵,非郭帅谁敢称雄,这维稳朝纲,匡扶社稷的重任非郭帅莫属。即便是汴梁城的主人从此姓郭,又有谁敢不从,难道史节帅认为郭威不能胜此重任吗?”
“这匡扶社稷的重任非郭帅莫属,史某与诸公观点一致。”史德统点头承认,却又问道,“既然这汴梁城的主人姓郭,那敢问郭帅,天底下是否有主人家会纵使家仆抢劫自家的道理?”
“这…”郭威不禁有些语塞。
“郭公定鼎社稷,有大功于国朝,又有长者之厚德,只因朝廷奸佞当道,功高震主,反受诬陷加害。末将为报父仇,来此助战,是帮郭公平内难,报仇雪恨的,不是来助郭公劫掠百姓的啊!郭公若是效仿前朝之事,自甘堕落,此番我数百将士岂不是白白死伤?”史德统忍痛跪下,高声说道。
郭威身后的大军当中顿时响起一片喧嚣之声,即便是郭威和麾下中一些有识之士,也不敢在此时犯了众怒。因为骄兵们已经习惯了抢劫,而且郭威也曾向他们许诺过,如果少了这一项,谁会愿意为他郭威卖命,恐怕当时在邺都,自己的人头就早已被割下。
去却生菩萨,扶起一条铁。这是当年潞王李从珂举兵入京驱逐后唐皇帝李从厚的时候,李从珂手底下的军士们遍了一句歌谣,用来讥骂李从珂的。只因李从珂登基后发现,京城国库已经空无所有,他当时也是囊中羞涩,只好又从民间大肆搜刮孝敬兵士,然而这帮骄兵悍将,依然不满意,认为李从珂没有及时兑现当初鼓动军士时所许下的厚诺,所以军士们便编了这句顺口溜,把李从珂骂作和铁公鸡一样吝啬的人,及至李从珂兵败身死之时,他当初的那些部下竟无一人为其尽节。
“还不住口!史德统,莫要依仗你的那点微薄功劳,就敢在此放肆,论功绩,在场的诸位将士一点也不比你少,还不速速退下。”王峻闻言喝道。
“史某说的难道不对吗?宫中的金银财宝不少,开封府及各司库房中怕也藏有一些财帛,再加上一干逆党的家财,足可以可用来劳军,何苦让大军进城剽掠?”史德统忍痛申辩,“若让大军入城大掠七日,七日之后,这汴梁城还会是一座城池吗?更何况郭帅帐下将士,家眷大多住在城中,劫掠纷扰之下,难免祸及将士们的家人,诸位难道就不能将心比心,也为自己的家人思量一二,何不罢手?”
“哼,史节帅未免太恃功自傲了吧。”王峻冷冷道,“郭帅如此行事自有他的苦衷,身为下属自当遵从,莫不是尔等忠义军还想反叛不成?此刻我等偏要入城,你敢拦我吗?”
“大军若执意要入城,史某自然不敢阻拦,只是史某阻拦大军入城一事与我麾下忠义军军士无关,王公莫要借题发挥,害我将士。我为父报仇,率军前来助战,众军士为郭公拼杀,不曾有过一丝犹豫,王公何故恶言相向?”史德统怒视王峻道,“王公身为郭帅身边亲近股肱,不劝郭帅避恶向善也就算了,反而唆使郭帅为恶,你这是想害郭帅吗?”
郭威闻言老脸有些挂不住,而一旁的王峻闻言更是大怒,如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史德统,他早就上前一剑将挡在面前之人砍成肉泥了。
“哈哈…”王峻怒极反笑:“今日在这数万兵马面前,王某倒想听听史节帅高论,我如何害了郭帅?”
“为王者,应势而谋、因势而动,顺势而为,其无不上合天意,下顺黎明。粱、唐、晋三代,原何更迭如此之快。荒淫如梁之朱温,骄奢狡诈,不循正途,最终却惨死于逆子之手,庄宗李存勖,更是好大喜功,自矜功伐,功成名就之后,贪图享乐,宠幸伶人,而亡于伶人之手,高祖石敬瑭好自矜大,奴颜婢膝…”
“住口!”王峻气得浑身直抖,脸色发白,只因史德统提到“伶人”二字,而王峻也正是伶人出身,史德统此言正触了王峻的逆鳞。
史德统理会王峻的咆哮,依旧直视郭威:“前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于民之忧乐?民者,万世之本也,君为轻,民为贵,故有昔日唐之贞观、开元之盛,这并非是轻视人君,只因无民则无国,失民则失国,如若众叛亲离,国之焉存?”
史德统仍跪伏在雪地里,嘴唇已经冻得紫黑,而他腿上的伤口再次迸裂,鲜血顺着大腿开始染红了地面的白雪。史德统不管不顾,再向郭威泣拜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郭帅是想做一雄城之主,还是想做一空城之主?如今诸公家眷大多身遭不测,此等切肤之痛,诸公难道还没有体会够吗?试问谁家无父母,谁家无妻儿,谁家又再能承受家破人亡之痛?愿诸公推己他人,可怜可怜这城中的无辜百姓吧!”
曹门内外,雪花继续飞舞着,早已经给大地披上了一件厚厚的白衣,大雪纷飞之下,史德统早已忘却了刺骨的寒冷,和钻心的疼痛。
史德统的话正说中了郭威心中隐痛,恰恰是这丧妻失子的隐痛令郭威心中踌躇。
一边是群汹纷纷的部下们,一边是自己的心腹股肱,郭威如今陷入了两难之地。
郭威瞧了瞧身后早已已经按捺不住的将士们,颇有些为难地说朝史德统道:“我已经向全军将士许诺,如若反悔,恐怕诸将士难以服从,不如只允许将士们劫掠五天可好?”
“用不了七天,这汴粱城会成为一座空城、死城,五天又有何不同?不如一天如何?”史德统见郭威意动,连忙劝说道。
“史德统,汝休要得寸进尺!”王峻再也忍不住,大声呵斥道,“念你有助战之功,又为抢救郭帅家眷受了重伤,郭帅才不与你一般见识,念你有伤在身,速速退下,若再不退下,休怪纷乱之中,伤了你。”
“不如改为四天?”魏仁浦虽然也倾向于史德统的意见,但也不敢当面驳斥劫掠心切的众将士,他见局面有些僵持状,连忙劝道。
史德统仰天长泣道:“四天与五天又有何区?只怕那时,这锦绣般的汴梁城,将变成一座修罗地狱。”
郭威细思史德统的一番规劝,虽也知史德统说的有道理,但他也不敢犯了众怒,同时他也不想驳了史德统的苦谏,一时间,郭威僵在了当场,左右为难。
邺都的将校们站在郭威的身后,个个缄默不言,赞成史德统的,不敢表示,反对史德统的,又不愿出头,其中有劫掠想法的将校占了大多数,而将校身后的那群大头兵们,却不管什么大道理,他们只知道当兵吃饷,有钱就抢,他们早就有些不耐烦了,人群中蜂攘中,顿时响起一阵兵甲交击之声,骄兵们拥簇成一团,相互推挤着缓缓地往前移步。
而此时的史德统,也不禁紧张万分,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因为只要一支意外的流矢足以让他当场丧命,保管事后还找不着凶手,如若是这么个死法,又没能为汴梁的百姓谋求活命,真是太不值当了。一旁的忠义军众将士见状,也是纷纷拔刀怒视,紧张万分。
群情鼎沸之下,情况渐渐有些失控,站在一旁的党进见状,忍不住大声喊道:“郭帅一向是爽快人,我观诸位也都是久经沙场之人,要做决定就痛快些,是三天还是四天,趁早爽快些!”
其实就是史德统提议的一天,也未尝不是妥协,正如他早就明言的那样,他不敢阻拦入城劫掠的大军,也阻止不了,他只是想让汴梁的百姓们少遭受些无妄之灾。
莫为危时便怆神,前程往往有其因。
须知海岳归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几时曾去世?舟车何处不通津!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三天就三天!”郭威的部下当中有人替郭威做了决定,因为不管三天还是四天,足够他们将整个汴梁城搜刮个干净。
郭威和众将士纷纷长舒了一口气,他们避开史德统的目光,默默的走进城门,而他们身后的大军乱哄哄的冲入了城,奔向各个角落,准备寻找他们的财宝去了,而史德统却是瘫软在地,一旁的党进、潘美等人连忙上前,将史德统架起,只见史德统双颊泪痕犹在。
李昉叹了一声在旁劝道:“军上,您已经尽力了。”史德统闻言苦苦一笑,长叹一身。
雪越下越大,众将将史德统抬上肩舆,潘美问史德统道:“军上,我等去哪?”
“命大军士城外扎营,党进你率部分军士随我等入城去!”史德统沉默了半晌,看了一眼汴梁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