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悄悄地来了。为了能让人间安息,天上的繁星也只是眨着眼,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虽是躺在床上,但晓遥的眼睛却睁得很大。自打从隔壁的院子出来,她的心就一直跳个不停。白天的事情太突然,以至到现在她都没回过味来。
在自己的那双柔荑第一次被触碰的瞬间,她倏然感受到那个男人对自己的喜爱竟是那般强烈。
难道真的被那个小丫头说中了?
想起那晚与丽媛的玩笑,她心中竟兀自升腾起一丝异样。然而无论怎样,她却不想接受这唐突而来的情愫。无论从年龄、地域还有生存环境来看,隔壁那个远道而来的人都与自己相去甚远。
忽又想起薄非离,今天若换做是他,自己会不会这般狼狈呢?目光一闪,那挺拔的鼻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又出现在她的眼前。沉浸在这亦幻亦真的情境里,睡意全无的她打定主意,明天要去一趟来雨轩。
清晨,四野宁静,天地相接处渐渐露出微微的亮光。刚用过早饭,陈继善便来到了中元的屋子里。
彼此寒暄一番,中元低头一看,只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跟在陈继善身后。那孩子有点瘦骨伶仃,个子也不高,却长得眉清目秀,特别是那双长得比常人都大的眼睛,闪动间仿佛透出些许聪慧的光芒。
“这是?”
把手轻搭在小男孩的脖子上,陈继善笑了笑:“此乃犬子,晃儿。”
转了转眼睛,中元忽地想起陈继善说过他有一个儿子,十一岁了,原来就是这个小孩子啊!
回头叫过儿子,陈继善沉声吩咐道:“快过来给张公子见礼!”
陈晃很乖,听父亲发话便慢悠悠地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给中元磕了一个头。
这一拜竟让中元感到淡淡的惶恐。赶紧搀起陈晃,他对陈继善道:“在下何德何能,如何当此大礼啊!”
“当得!当得!”言罢叹了口气,陈继善的脸色蓦地变得有些难看:“张公子,老夫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人家有什么尽管说,只要能帮得上我一定尽力!”
见中元面露真诚,陈继善的表情顿时轻松了许多。把陈晃往中元身边推了推,他那张大脸上写满了哀求之色:“如今兵荒马乱,我这日子也越过越穷,这孩子都十一岁了,还没读过书,连字都不认得几个。昨日小女回来后,与我说起公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我便想着能否烦劳公子在闲来无事的时候略微教教犬子,起码也让他懂一些圣人之言。”
愣愣地睁大了眼,中元半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没想到晓遥会夸赞自己,还以为她回家去告自己的状呢!
按下内心的颤抖,他镇定了一下,开口问道:“是令媛要找我的,还是你自己要找我的?”
“是她让我找你的。”
看来昨日的唐突晓遥并未放在心上,对自己的印象仿佛也还不错,中元心中一阵窃喜。伸手抱过陈晃,他好似抱着自己的亲弟弟一般亲切。
倘若果真能收下这个学生,那自己就可大摇大摆地出入陈宅,到那时就可日日见到心上人了。
“先从写字开始吧!”
见中元痛快应允,陈继善千恩万谢。不料一旁陈晃却使劲摇了摇头:“我不想写字!”
微微一怔,中元心里旋即燃起莫大的失望。如果这个孩子不想让自己教他读书,那岂不是意味着失去了接近晓遥的最佳途径?
听儿子这么说,陈继善也不高兴了,眼皮下的两个大脸蛋子立刻耷拉下来。
“晃儿!不许胡闹!”
扭头看看爹,又回过头看看中元,陈晃那大大的眼睛眨了又眨:“听三姐说你这有好东西吃。先给我拿点,然后我就跟你学!”
原来这小子打的是这主意。暗自松了口气,中元忙命人拿了些水果点心进来。
陈晃见书案上摆满了好吃的东西,有很多都是自己没见过的,便顾不上许多,径自坐到椅子上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见儿子如此没规矩,陈继善有些尴尬:“这孩子,就是读书少,还不知礼呢!”
微微一笑,中元非但并未有半点怪罪之意,反而觉得陈晃很可爱。他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大人们难得的率真。
“我在此地并无正事可做,从今日开始便全力教晃儿,如何?”
见中元这般上心,陈继善乐得嘴都合不上了。他一躬扫地:“晃儿能由公子这样的人物调教,实乃他前世修来的福分!”
中元搀起他,摇摇头:“此言差矣!”
陈继善一愣:“公子何意?”
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中元的语气意味深长:“应该说我与你陈家前世有缘!”
晓遥来棋社之前特意打扮了一番。她找了一件红色的衣裙穿上,又让丽媛给她梳了头,忙了大半个早晨,总算是满意了,美中不足的是她没有在脸上化妆涂粉,因为她和丽媛都不会。
来雨轩又是寥寥几人。也可能是被逐渐苗化的缘故,这里的人对棋艺并不感兴趣。
悄悄的走了进去,晓遥甚至有些蹑手蹑脚的意思。不知为什么,今天她非常害怕见到光叔。在路上时,她就揣度起薄非离来:这个武艺高强的家伙到底跟来雨轩是什么关系?会是棋社的伙计?看家护院的家丁?亦或是光叔的儿子?如果真是光叔的儿子,那他会不会被管得很严?
晓遥忽然有些紧张,她担心光叔会有这样那样的理由阻止她去见非离。
进了棋社,她四下张望着,并未发现光叔。一股兴奋之意随即传遍全身,她赶紧往后院走,可刚迈了几步,心又悬了起来。光叔不在这,会不会在后院?或者就在院门后等着自己,然后沉着脸告诉自己以后不许到后院来?
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晓遥发现后院静悄悄的,连阵风都没有。一股草香沁入心肺,还是那片她喜欢的草地。她环顾四周,没有老板,也没有练剑的青年。四下寂寥无比,一个人都没有。
望着那片青草地发愣,晓遥心中又犯了难,自己上哪儿去找非离呢?
目光一闪,院子里的一座小楼倏然出现在视野里,上次走得匆忙,她竟然没注意到。非离会不会在这楼上呢?她想。
脱下鞋子放到手里,她光着脚踏上草地。嫩嫩的小草贴在脚心,软软的,让她很是惬意。
这是座二层的独楼。楼上一间房,楼下一间房。晓遥走得很轻,她故意控制自己,尽量不要发出声响。不过可能是年久的缘故,那楼梯只要一踩上去就会发出吱呀的响声。那声音一下一下地惊扰这晓遥的心,她害怕此时有人听见声响会不许自己上楼。抬头看了看,还有十几阶楼梯,她忽然有些后悔,心里打了退堂鼓。
一曲琴声忽然传来,古朴低沉。
楼上有人!
晓遥仿佛有了主心骨,她在琴声的掩护下快步上了楼。一个高大的背影正背对着自己,身上的衣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没有束起的头发很自然地垂在腰间,两只裸露在外面的胳膊正带动着双手在一架古琴上弹奏。
那琴声听起来十分优美,犹如溪水叮咚,带着伤感,又恰似悠悠的山谷,蕴含着男人的气概,好像一位英雄豪杰。
晓遥正听得入迷,琴声却戛然而止。还未等晓遥缓过神来,那背影先开了口。
“好听吗?”
是非离的声音。晓遥记得很清楚,他的一切她都记得。晓遥很激动,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非离转过身,宽阔的胸膛赤裸裸地暴露在晓遥面前。晓遥的心跳的很快,她还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的身体如此直接地展现在自己眼前呢!非离见晓遥的脸红了,又是咧嘴一笑。
“你……知道是我?”晓遥忽地冒出这么一句。她心里有些期盼,期盼自己能和非离心有灵犀。
“不是啊!”薄非离轻描淡写,棱角分明的脸上并显现出丝毫的一见如故,“我只是知道有人上来了,并且还是个女人。”
晓遥有点失望。她又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是个女人?”
薄非离笑了笑:“楼梯发出的声音很小,而且还在极力掩饰,另外声响很闷,一定是没有穿鞋。”
晓遥低头看了看,自己果然是光着脚的,刚才穿过草坪后忘记了穿鞋。她感到有些难堪,急忙把鞋套在了脚上。
“你一个人出来的?”
晓遥点了点头。
“不怕再遇见苗人?”
“不怕!”晓遥把头一扬,“他们被你打怕了,不敢把我怎么样!”
薄非离嘴角轻扬,露出小孩子才有的那种得意。
“你刚才弹的曲子叫什么?”晓遥走了几步,来到琴边。方才内心的紧张随着和非离的几句言语消失得无影无踪。
“马鞍。好听么?”
使劲点点头,晓遥此时觉得非离就是个文武全才,天底下的事似乎没有一件能难倒他:“好听!没想到你不光会武功,还能弹奏出如此美妙的旋律。”
虽是接受了晓遥的恭维,可非离没有搭言。默默走到屋子的一角,他伸手拾起一件衣服穿在身上。
“穿错了!怎么能左衽呢?头发又是散着的,你以为自己是苗人哦?”晓遥来到说着来到非离身旁,整理了罩在那宽阔胸膛前的凌乱。她的个子不高,头刚好到非离的胸膛,两个鼻孔呼出的热气弄得非离痒痒的。
“这样才对嘛!”晓遥看着穿好衣服的非离,突然觉得他很飘逸。
非离问:“你来这儿做什么?”
晓遥很想说自己是来看你的,可话到了嘴边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忽闪着眼睛,她灵机一动:“我来下棋!”
非离盯着晓遥的眼睛看了一会,仿佛是在验证她有没有撒谎。心虚地躲避着非离的目光,晓遥被看得很不自在:“你干嘛?”
“既是来下棋为何不去棋社?又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自己的心事好像被看穿了,晓遥脸一红:“没人和我下,我便随意走走!”
“想不想跟我下?”
晓遥很想和非离多待一会,无论是下棋还是做别的。两人并肩来到前面的棋社,那里还是门庭冷落。摆好了棋盘,晓遥道:“我只会下五子棋哦!你会么?”
非离摇摇头:“我来教你下围棋,想学么?”
“想啊!若是学会了,以后我就可以在这和任何人玩了!”忙点着头,晓遥稚嫩的面孔上不由露出欣喜之色。
“黑先白后,一人一子。交叉点处,可以着子。落子生根,不能移动。气尽提子,先下先提。无气禁入,能提不禁。虎口争劫,需停一手,局终胜负,地多者胜。”
手中握着一枚棋子,非离先说了几句口诀,而后便逐一讲解起来。晓遥开始时还听得很认真,可小半个时辰后便觉得枯燥了,她打断了非离的讲述:“我想问你个问题哦!”
非离止声,抬起头看着晓遥。
“你在这里做什么哦?是伙计还是看家护院的家丁?”
似乎没有想到晓遥会问出这句话,非离的眉宇倏然抹上一丝不解:“你问这个干嘛?”
“就是想知道嘛!快说说!”
“来雨轩是我爹开的!”
非离说得很平淡,可晓遥却紧张了。压抑不住略微急促的呼吸,她旋即就担心起来:“原来光叔是你爹啊!那他会不会把你管得很严?”
微微一怔,非离被晓遥说得一头雾水:“他管我做什么?”
晓遥看着非离的眼睛:“不管?”
“不管!”
“真不管?”
“真不管!你怎么了?”
晓遥高兴得一下子站起身:“那我以后天天来找你玩好吗?”
“玩什么?下棋么?”
看了看非离手中不断被捻搓的棋子,晓遥的兴致一下低落了。怅然坐下,她的声音略带哀求:“我不喜欢围棋哦!能不能玩点别的?”
“别的?”
“要不你教我练武吧!”
看着晓遥那期待的神色,非离咧嘴笑了,露出两行雪白的牙齿。
“你笑什么?”
“你一个姑娘家练什么武啊?”非离说着伸了个懒腰,“要么我教你吟诗作对吧!”
晓遥家里有一本诗集,是白居易的。她闲时也会翻看,因此对诗并不陌生。
跟一旁的伙计要过纸笔,非离先在纸上写了一行上联递给晓遥。
晓遥接过看了看,眉头紧锁。
“对不上来?”
“嗯,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对。”
“那你回去好好想一想,若是对出来了再来找我。”非离说着转身离开了书案。
晓遥看着他的背影问道:“难道对不上来就不能找你玩了吗?”
非离没有回答。晓遥的声音有点大,惹来刚刚落座那几个下棋人惊诧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