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阅读 > 五代十国纵横路

第八十八章

2017-03-01发布 4877字

乾佑三年十一月十九日,天色晦暗,阴风怒号,寒气逼人。

铅色的苍穹下,数十骑快马从北方急驰而来,行过一处名叫陈桥驿的地方,这队人马停了下来,稍作查探,紧接着又有五百余骑远远地奔来,在这五百骑人马的身后,铁蹄阵阵,一面白色大纛,愈来愈近,只见那面大纛之上上绣着一个斗大的黑色“郭”字,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一骑又一骑,一旗复一旗,不多时便是一股黑色的洪流滚滚自北而来,踩踏着满地衰草,挟着来自北方的寒流。

对于陈桥驿这个地方,郭威很熟悉,凡出汴京北行,至陈桥驿便分为东西两路,东路自韦城、澶州、邺都以至更北,一路经滑州、相州,通往北方,谓之西路。

今年一年之内,郭威经过陈桥驿两次,而两次的心情却是截然相反,真是让人唏嘘。

陈桥驿属封丘县,封丘县是汴梁城的北郊,所以汴梁城的北门中有一个便叫做封丘门,汴粱城已经遥遥在望了,郭威当即令跃跃欲试的部下们立刻安营扎寨。

“朝中的文武百官此刻到底在想什么?”郭威忽然朝着左右部下问道。

也由得他纳闷,因为他自邺都举兵南下,眼看就快要摸到了汴梁城的城门,而朝廷竟然还未派一兵一卒前来抵挡他,换做是谁,心中都要疑虑再三。

“还能想什么?这帮奸佞蠢货正等着引颈就戮呢!”王峻恶狠狠道。

郭威的大军一路前来,并没有什么阻挡,这让军士们骄意陡升,认为汴梁城中的军士早已吓破了胆。

“属下以为,我军挟怒而来,虽打着清君侧,正朝纲的名义,良将猛士也不少,但亦不可轻视了京中其他禁军人马。”魏仁浦很是时宜的泼了一盆凉水。

“魏主事此言虽然有理,但未免也太瞧得起慕容彦超、刘铢之辈了吧。”王殷蔑笑道,“我看陛下身边的奸佞未免也太高估了自己,眼下我军已抵近京畿,却看不见京师一人一马的踪迹,依王某看,城中主事者不是目中无人,便是散沙一片,如此甚好,我军便可一鼓而下。”

王殷必胜之情,溢于言表,魏仁浦虽然谨慎,但他也对王殷的话表示同意。

“命令全军,抓紧时间修整,明日定然会有一场恶战。”郭威见部下都有疲惫之色,又见京畿并未有兵马出动,也正中他下怀,随即又道:“诸将养精蓄锐,另多派斥侯,我料今日必有敌军哨骑前来查探。”

“得令!”众将拱手领命道。

正当郭威的大军忙着安营扎寨之时,皇宫大内刚刚结束一场御前军事部署会议,郭威大军逼近汴梁,城内臣工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们犹豫不决,决议不够快,更不够果绝。

而当李太后得知郭威率大军到达封丘,更是哭哭啼啼对着刘承佑说:“吾不用李涛之言,宜其亡也!”

原来隐帝刘承佑即位之时,中书侍郎兼户部尚书李涛见杨邠、郭威等武夫共掌机密,史弘肇执握兵柄,与武德使李业等隐帝幸臣,内外争权,互作威福,搅得朝廷人心惶惶,李涛随即上疏奏请隐帝刘承佑将杨邠等武臣外调到下面藩镇上去,以清朝政。

刘承佑犹豫不能决,告诉李太后,李太后随即召杨邠等人,并将李涛的上疏给杨邠等人看,杨邠等人看过后大怒,从而在李太后面前哭着诬陷李涛,李涛不得已免相归第。

李太后此番想到此事,也是特别后悔,一旁的刘承佑也是心烦意乱,随即又去前殿与众臣商议,商议来商议去的结果便是,命权知开封府事刘铢率军严守汴梁城池,派慕容彦超与侯益并左神武统军袁山义、前威胜节度使刘重进领军出城,分别屯于七里店与赤冈,与郭威对峙,所属兵马每个军士都得到了重赏,再命邺都叛军家眷们往叛军中通信,利诱他们归正。

虽然城内人心惶惶,军心不定,但对于慕容彦超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因为他认为汴梁城墙高城坚,城内的兵马数目足够庞大,约有五万,更何况他认为郭威乃佞臣,举兵反叛,自己则是在匡扶刘氏江山,“邪”自然不能胜“正”。

慕容彦超恃其骁勇,会议一结束,便在皇帝刘承佑面前夸下海口:“臣视北军犹蠛蠓耳,当为陛下生致其魁!”

他刚昂首阔步走出宫门,便见枢密承旨聂文进匆匆从外面而来,大冷天里,聂文进跑的盔歪甲斜,满头大汗。

“聂大人,何故如此惊慌?”慕容彦超见状连忙问道。

“令公,郭贼的大军已经奔至封丘了,陛下命我出城探知郭贼动向。”聂文进说道。

“这事我早就知道了,大敌当前,‘稳’字当先,要是让你为帅,你怕是早就尿了裤子!”慕容彦超讥笑聂文进,不留情面,旋即又问道,“陛下命你去打探敌情,可有什么发现?”

聂文进被慕容彦超如此轻视,心中大怒,此刻只能强忍怒意,低声道:“令公,北军当中为虎作怅者不少,吾观北军大营旗帜,王峻、王殷、郭崇威、曹威、王彦超、何福进、李荣、白重赞、索万进、田景咸、樊爱能、李万全等将均在郭匹夫帐下,除此之外,还有李洪义、宋延渥…等人。”

聂文进自顾自的说着,见慕容彦超并不搭理他,再定睛细瞧慕容彦超,只见他脸色大变,只听其喃喃自语道:“此乃巨贼是也,不可轻视啊!”

郭威在慕容彦的眼里,一瞬间由蠛蠓升格为巨贼了。

“令公这么惊恐,怕是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聂文进见慕容彦超不过如此,当即耻笑道,“倘若令公害怕,不如尽早请辞的好。”

慕容彦超闻言大怒,拔出佩剑指着聂文进道:“聂大人只管待在宫中,侍奉好陛下即可,至于这上阵杀敌,动刀动枪之事交给像老夫此等的武将便可!”

聂文进也不敢真得罪了慕容彦超,只好讪讪道:“是是是,聂某祝愿令公旗开得胜!”

“哼!”慕容彦超还剑入鞘,怒气冲冲地走远了。

“哼,匹夫焉知聂某之才,他日定让你好好聂某的本事?”聂文进望着慕容彦的背影骂道。

朝廷既已颁出军令,慕容彦超便迅速领军出城,奔至七里店驻营,一边掘堑自守,一边又令坊市出酒肉劳军,而袁山义、刘重进与侯益等人领着另一支人马驻扎在赤冈,两军呈犄角之势,与郭威的邺都军马遥遥相望。

慕容彦超一连待了半日,仍然未见郭威叛军到来,见天色已暮,索性又退回了汴梁。他这一走不要紧,可千万将士们都眼瞪着眼见看着呢,诸军见主将如此,竟未战先怯,士气顿时跌落一半。

这一夜,双方竟然相安无事,第二日,两军相遇留子坡前,相互观望,并不交战。

汴梁城中的皇帝刘承佑正准备出城劳军,欲先向李太后禀告一下。

“郭威是我刘氏旧臣,自打你父皇在河东为帅时,他就是我们家的常客,先帝待他不薄,郭威本是知恩图报之人,若非你杀了他全家,他何故能率军反叛?皇儿不如紧守都城,飞诏宣谕军前,郭威念及先帝恩德,必会自解,他若提要求,皇儿只要能答应他,便应了他,若是一时不能应了他的要求,也好再行与他商量,总有解决之道,如此君臣名份,或许尚可保全,万万不可轻启刀兵啊!”李太后一见到刘承佑便苦口婆心道。

李太后仍然抱着最后一份希望,这也是在纷乱之际,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解决之道。但刘承佑却不这么想,如今已经骑虎难下,倘若示弱,自己的颜面放于何处,郭威今日能杀了自己的近臣,他日会不会将自己也杀了。

有道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如此,不如搏上一搏,大不了一个死而已,或许自己将来的功业要盖过父皇呢,况且宫中那些术士说得有鼻子有眼。刘承佑不好驳了母后的颜面,便佯装说道:“朕自会审时度势,请母后勿忧。”

言毕,刘承佑便匆匆而去,李太后见皇帝没有听进自己的话,心中更是担忧,连连向刘氏列祖列宗祷告了一番,可是有没有用,就无从得知了。

汴梁留子坡下,万军云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眼见皇帝亲自前来犒军,万余兵马齐齐拜倒在地,朝廷兵马的士气瞬间又提上两格。

大军阵中,旗帜鲜明,枪戟如林,将士们精甲齐备,一眼望不到边,这是皇帝刘承佑自成年以来,第一次检阅自己的军队,尤其是在叛军横卧在侧之时,他毕竟是年轻人,见部下们龙吟虎啸的威武气势,不禁豪气顿起。

“朕自登基以来,事必躬亲,夙夜操持,唯恐时不我待,杨邠、史弘肇、王章等逆贼欺朕年幼,横行不法,擅权作威,视尔等如奴仆,今朕为尔等除此三贼,唯有郭威竟敢妖言惑众,蛊惑邺都军马与朕为敌。”

刘承佑竭力大声宣谕,接着说道:“朕今日亲自来劳军,美酒佳肴,金银财帛,尔等尽可自取!若能杀敌一人,可进阶一级,再赏钱二十贯,若杀一将,可进阶三级,赏钱百贯,拜其为将,若杀一大将,赏钱千贯,可封其为国公、节度使,食邑千户,若是有豪杰之士擒了郭威,朕将封其为郡王,世袭罔替!”

“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承佑的承诺令满场兵将热血沸腾,与其说军士们看中他的了的重诺,还不如说军士们看中刘承佑亲自送来的酒食与财帛,对于驻扎在留子坡的士卒们来说,看得见摸得着的金银才是最实在的。

聂文进、郭允明、后匡赞、李业等人,不管自己能否真正上得了战场,个个身着盔甲鲜明,佩戴着最上等的兵械,围在刘承佑的周围,前仆后继地阿谀刘承佑如何英明神武,如何临危不惧,自己将如何视死如归、报效陛下隆恩云云。

慕容彦超为了在刘承佑面前显示自己是如何的忠诚,又恰时命士卒们列阵,摆出一副决战的姿态来。战马嘶鸣声,兵甲碰撞声,长枪大盾,强弩长弓,坚如磐石,刘承佑对自己的将士很是满意,他被用金钱与空头诺言激励起来军队士气所造成的假象蒙蔽,以为天下精锐之师,也不过如此了。

车驾在众军士当中缓缓前行,刘承佑饱含匡正天下的雄心,刀枪剑戟之中,他感觉自己才是天下真正的主宰,一切胆敢侵犯他皇帝龙颜的贼子乱臣,都将在忠于他的军队的刀枪之下被砍成肉泥。

“王者之师是也!”刘承佑朝着一旁的宠臣们放声大笑,他削瘦苍白的面庞,因为激动而红润起来。

天色见晚,李太后见皇帝仍未还宫,便遣内侍去向扈驾的聂文进传话,要其注意陛下的安全。

聂文进骑着刘承佑亲赐的神骏良驹,金盔银甲,满身披挂,好不耀眼,十分光鲜,乍一看上去,像是随时准备与敌拼杀的样子。他听了李太后使者转达的旨意,大言不惭地说道:“请回禀太后,有臣随驾,就是有百十个郭威,也可悉数擒来。”

而隔着三十里外的郭威大军,没有给骄狂的慕容彦超一点面子,除了散布在朝廷军阵外,少量的叛军游骑外,慕容彦超丝毫没有得到任何在皇帝面前展示自己勇武的机会。

“陛下来日宫中无事,可再出城观臣破贼,臣不必与之战,就凭一声呵斥就能让叛军大散归营。”慕容彦超见北军军阵严谨,不好拿下,又不愿在刘承佑面前示弱,当即口出狂言道。

“有令公在,朕就放心了,朕明日再来,令公可不要让朕失望啊。”刘承佑点头答应道。

“陛下尽管放心,有臣在,陛下无忧!”慕容彦超豪言道。

除了少许游骑之间的厮杀,这一夜两军又是相安无事。

第二日,刘承佑起了个大早,应约而来,李太后又急忙派人劝阻,怎奈刘承佑年轻气盛,豪兴大起,哪能听得下李太后之言,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宫而去。

“陛下,今日定有一场好戏可看!”聂文进骑着马,当仁不让地与刘承佑的龙舆并行。

“卿怎知今日必有战事?”刘承佑问道。

“贼军远道而来,虽说取了滑州的粮草,但也经不起全军数万人人吃马嚼的,郭威这个老匹夫若是不来交战,那不出三日,部下贼众便要生变了,那时陛下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擒来那郭威老匹夫。”聂文进解释道。

“爱卿果然知兵!”听得聂文进解释,刘承佑恍然大悟。

“陛下,臣有一个请求,请陛下允可。”聂文进得了皇帝的夸赞,得寸进尺道。

“爱卿是朕的股肱之臣,忠于国事,卿但有所求,朕无不应允。”刘承佑颇为豪爽道。

“臣观慕容令公虽然老当益壮,但毕竟从未统领过禁军,况且他只有一人,恐怕力有所不及,臣虽未上过战场,但还有几分力气,臣毛遂自荐,亦愿为陛下效力。”聂文进奏道。

慕容彦超好歹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此前说出那一番狂言妄语还可以理解,这聂文进无统军之才,却比慕容彦超还要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还未与郭威交战,便想着去分去一份功劳。

“难得卿如此想,朕便命你为副将,替慕容令公分忧。”刘承佑大喜,他不通兵甲,哪知道临阵变将乃兵家之大忌,正要再夸奖一番,御马忽得无故失足,舆车仍往前冲去,撞在了御马上,差点将刘承佑掀了下去。

“护驾、护驾!”聂文进、后匡赞等人急忙大喊,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御马勒住,离得稍远的,恨自己未能抢到表现机会。

众人再看隐帝刘承佑时,却见其受此意外,面色微变,他心中隐有不样之感。

郭允明见皇帝面色有异,眼珠一转,连忙知趣地奏道:“陛下,这是大喜之兆啊!”

“哦?何喜之有?”刘承佑问道。

“御驾受此意外,预示着战事将不会太顺利,但陛下龙体无恙,不正预示着我军终将获胜吗?”郭允明趋炎附和地说道。

“恭喜陛下!”左右宵小纷纷附和道。

“对对对…”刘承佑思量一番,觉得郭允明言之有理,这才转忧为喜,两边的侍从们此刻牵着御马,小心翼翼往前走,以免再发生意外。